书城文学世界最具感悟性的哲理美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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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天真与经验

——梁遇春

天真和经验好像是水火不相容的东西。我们常以为只有什么经验也没有的小孩子才会天真,他那位饱历沧桑的爸爸是得到经验,而失掉天真了。可是:天真和经验实在并没有这样子不共戴天,它们俩倒很常是聚首一堂。英国最伟大的神秘诗人勃来克著有两部诗集:《天真的诗》(Songs of Innocence)同《经验的歌》(Songs of Ex-perience)。在天真的歌里,他无忧无虑地信口唱出晶莹甜密的诗句,他简直是天真的化身,好像不晓得世上是有龌龊的事情的。然而在经验的歌里,他把人情的深处用简单的辞句表现出来,真是找不出一个比他更有世故的人了,他将伦敦城里扫烟囱的小孩子的穷苦,娼妓的厄运说得辛酸凄迷,可说是看尽人间世的烦恼。可是他始终仍然是那么天真,他还是常常亲眼看见天使;当他的工作没有做得满意的时候,他就同他的妻子双双跪下,向上帝祈祷。他快死的前几天,那时他结婚已经有四十五年了,一天他看着他的妻子,忽然拿起铅笔叫道:“别动,在我眼里你一向是一个天使;我要把你画下。”他就立刻画出她的相貌。这是多么天真的举动。尖酸刻毒的斯惠夫特写信给他那两位知心的女人时候,的确是十足的孩子气,谁去念 The Journal to Stella这部书信集,也不会想到写这信的人就是 Gullivers Travels的作者。斯蒂芬生在他的小品文集《贻青年少女》中(Virginibus Puerisque),说了许多世故老人的话,尤其是对于婚姻,讲有好些叫年青的爱人们听着会灰心的冷话。但是他却没有丢失他的童心,他能够用小孩子的心情去叙述海盗的故事,他又能借小孩子的口气,著出一部《小孩的诗园》(A Child’ s Garden of Verese),里面充满着天真的空气,是一本儿童文学的杰作。可见确然吃了知识的果,还是可以在乐园里逍遥到老。我们大家并不是个个人都像亚当先生那么不幸。

也许有人会说,这班诗人们的天真是装出来的,最少总有点做作的痕迹,不能像小孩子的天真那么浑脱自然,毫无机心。但是,我觉得小孩子的天真是靠不住的,好像个很脆的东西,经不起现实的接触。并且当他们才发现出人情的险诈同世路的崎岖时候,他们会非常震惊,因此神经过敏地以为世上除开计较得失利害外是没有别的东西的,柔嫩的心或者就这么麻木下去,变成个所谓值得父兄赞美的少年老成人了。他们从前的天真是出于无知,值不得什么赞美的,更值不得我们欣羡。桌子是个一无所知的东西,它既不晓得骗人,更不会去骗人,为什么我们不去颂扬桌子的天真呢?小孩子的天真跟桌子的天真并没有多大的分别。至于那班已坠世网的人们的天真就大不同了。他们阅历尽人世间的纷扰,经过了许多得失哀乐,因为看穿了鸡虫得失的无谓,又知道在太阳底下是难逢笑口的,所以肯将一切利害的观念丢开,来任口说去,任性做去,任情去欣赏自然界的快乐。他们以为这样子痛快地活着才是值得的。他们把机心看做是无谓的虚耗,自然而然会走到忘机的境界了。他们的天真可说是被经验锻炼过了,仿佛像在八卦炉里蹲过,做了火眼金睛的孙悟空。人世的波涛再也不能将他们的天真卷去,他们真是“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这种悠然的心境既然成为习惯,习惯又成天然,所以他们的天真也是浑脱一气,没有刀笔的痕迹了。这个建在理智上面的天真绝非无知的天真所可比拟的,从无知的天真走到这个超然物外的天真,这就全靠着个人的生活艺术了。

忽然记起我自己去年的生活了,那时我同G常作长夜之谈,有一晚电灯灭后,蜡烛上时,我们搓着睡眼,重新燃起一斗烟来,就谈着年青人所最爱谈的题目——理想的女人。我们不约而同地说道最可爱的女子是像卖解,女优,歌女这班风尘人物里面的痴心人。她们流落半生,看透了一切世态,学会了万般敷衍的办法,跟人们好似是绝不会有情的,可是若使她们真真爱上了一个情人,她们的爱情比一般的女子是强万万倍的。她们不像没有跟男子接触过的女子那样盲目,口是心非的甜言蜜语骗不了她们,暗地皱眉的热烈接吻瞒不过她们的慧眼,她们一定要得到了个一往情深的爱人,才肯来永不移情地心心相托。她们对于爱人所以会这么苛求,全因为她们自己是恳挚万分。至于那班没有经验的女子,她们常常只听到几句无聊的卿卿我我,就以为了不得了,她们的爱情轻易地结下,将来也就轻易地勾销,这那里可以算做生生死死的深情。不出闺门的女子只有无知,很难有颠扑不破的天真,同由世故的熔炉里铸炼出来的热情。数十年来我们把女子关在深闺里,不给她们一个得到经验的机会,既然没有经验来锻炼,她们当然不容易有个强毅的性格,我们又来怪她们的杨花水性,说了许多混话,这真是太冤枉了。我们把无知误解做天真,不晓得从经验里突围而出的天真才是可贵的,因此上造了这九洲大错,这又要怪谁呢?

没有尝过穷苦的人们是不懂得安逸的好处,没有感到人生的寂寞的人们是不能了解爱的价值的,同样地未曾有过经验的孺子是不知道天真之可贵的。小孩子一味天真,糊糊涂涂地过日,对于天真并未曾加以认识,所以不能做出天真的诗歌来,笨大的爸爸们尝遍了各种滋味,然后再洗涤俗虑,用锻炼过后的赤子之心来写诗歌,却做出最可喜的儿童文学,在这点上就可以看出人世的经验对于我们是最有益的东西了。老年人所以会和蔼可亲也是因为他们受过了经验的洗礼。必定要对于人世上万物万事全看淡了,然后对于一二件东西的留恋才会倍见真挚动人。宋诗里常有这种意境。欧阳永叔的“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同苏长公的“存亡惯见浑无泪,乡井难忘尚有心”全能够表现出这种依依的心清。虽然把人世存亡全置之度外,漠然不动于衷。但是对于客子的思家同自己的乡愁仍然是有些牵情。这种惆怅的情怀是多么清新可喜,我们读起来觉得比处处留情的才子们的滥情是高明得多,这全因为他们的情绪受了一次蒸馏。从经验里出来的天真会那么带着诗情也是为着同样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