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史蒂文森
厄特森先生是一位律师,他有一个嗜好——和他的表弟恩菲尔德一起散步。一个星期日,他俩沿着伦敦闹市区的一条小街走着。街上没有平日的繁华,行人寥寥无几。
街的拐角处矗立着一幢难看的楼房。从街道的这边看去,这座楼房没有窗户,底层有一扇门,门上既无门铃,又无门环。他们走到这座楼房对过时,恩菲尔德举起手仗对厄特森说:“你注意过这扇门没有?它使我想起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厄特森问。
“一个漆黑的冬夜,在凌晨3点钟,我穿过伦敦市区回家去。街上除了路灯,什么也看不见,人们都进入了梦乡。突然,我看见两个人影。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在我前面疾步而行,一个八九岁的女孩沿着一条小街拼命飞跑。他们在街角处碰在一起,于是出现了可怕的场面:
那男人一声不吭地在那孩子身上乱踩,孩子尖叫着。我大喊一声,朝那家伙追去,把他抓住。此时,已围上了一群人,女孩的家长和医生也赶到现场。我们一定要那坏蛋拿出一百英镑作为赔偿费,他只好同意了。他把我们就带到这扇门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开门进去。不一会儿,他手里拿着十镑金币和一张支票走了出来。支票上的金额数目不少,在支票上签名的是一个颇负盛名的人。我觉得这事有些蹊跷,这个坏蛋怎么会搞到别人的支票?这支票是不是假的?那坏蛋看出了我的怀疑,说:‘你放心吧,我可以和你一起去银行。’于是,天亮后,我们一起去了银行。结果,那张支票果然是真的。厄特森,你瞧,这件事有多么奇怪!那个坏蛋怎么会搞到一个可敬的绅士的支票呢?”
“那位签支票的人是不是住在那里呢?”厄特森问。
“他住在什么广场,不住在沿街的房子里。”
“你从来没问过那扇门里是什么地方吗?”
“没有,”恩菲尔德说,“可是我研究了这地方:它不像一所住房,只有一扇门。二层楼上有三扇窗户,全都朝向广场,总是紧紧关闭着。一层楼没有窗户,楼上有个烟囱,所以一定有人在此居住。”
“那坏蛋叫什么名字?”
“叫海德。”
“他长得什么模样?”
“我觉得他的体形有些不对头,模样奇特,令人恐怖。”
“你肯定他是用一把钥匙开门的,是吗?”
“没错!”恩菲尔德肯定地回答。
“那么,我知道那位签支票的可敬的绅士叫什么名字了。你讲的这件事与我密切相关,我们约定一下吧,以后再也不要提这件事了。”
“好吧。”恩菲尔德满腹狐疑地回答。
那天晚上,厄特森一吃完晚饭,就拿起蜡烛走进书房。他打开保险柜和里面一个上锁的抽屉,取出一个写着“吉基尔医生遗嘱”字样的信封,然后坐下,研究起这个遗嘱来。
这是吉基尔医生亲笔写的。遗嘱中宣称,如果吉基尔医生不幸身亡,其一切财产全归其朋友海德所有;如果吉基尔失踪或暂时离开达3个月以上,这位海德先生就应立即接替他。
这个遗嘱一直使律师不安:他对海德先生了解得太少了,现在他知道了海德原来是一个品行恶劣的坏蛋!
“吉基尔是不是发疯了?”厄特森自言自语道。
他满腹心事地吹灭蜡烛,穿上外套,朝卡文迪什广场走去。他的朋友兰扬医生就住在那儿。
兰扬医生正坐在客厅里喝酒。他一见到厄特森,就从椅子上跳起来,伸出双手欢迎他。稍稍闲聊一会儿后,律师就提起他此行的话题:
“兰扬医生,你我都是吉基尔的好朋友,是吧?”
“当然,”兰扬医生笑着回答,“不过,现在我很少见到他了。”
“你曾经遇见过他的一位名叫海德的朋友吗?”厄特森问。
“海德?”兰扬医生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不,我从没有听说过这个人,这一定是吉基尔的新朋友吧。”
厄特森毫无收获地回家了。
从此以后,他开始监视那扇门。他耐心等待着。
一个晴朗干燥的夜晚,马路上冷冷清清,煤气灯静静地燃着。将近10点钟,一阵轻柔的脚步声朝这边移近。一种神秘的感觉告诉厄特森,他的努力已快要成功了,他把身子缩进那庭院的入口。
脚步迅速移近。厄特森在黑暗中向外窥视,见到了他想要见到的那个人。他身材矮小,衣着朴素;他向那扇门走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好像到了自己的家一样。
厄特森先生走到灯光下,在那人肩上一碰。
“我想,你是海德先生吧?”
海德吓了一跳,冷冷地回答:“是的。你想干什么?”
“我是吉基尔的老朋友,你一定听说过我的名字。既然我们在此相遇,我想你会让我进屋的,是吗?”
“你见不着吉基尔,他不在家。”海德说,他甚至都不抬头正眼看一看厄特森。“你怎么会认出我来的?”他突然问道。
“如果你愿意帮我一个忙,我就告诉你。”厄特森说。
“什么忙?”
“让我看看你的脸好吗?”厄特森问道。
海德犹豫了一下,就勇敢地转过身来。两人对视着。
“下次再见面时,我就认识你了。”厄特森说。
“不错,”海德说,“你最好再知道我的住址。”接着,他说了索霍区某条街的一个门牌号。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海德说。
“是吉基尔医生告诉我的,他难道不是你的朋友吗?”
“他从来没有跟你说起过我,”海德叫道,“你在撒谎!”
说着,他轻蔑地一笑,以闪电般的速度打开门锁,钻进门里不见了。
厄特森十分沮丧地站在那里。恩菲尔德说得不错,这家伙的体形有些不对头。他的容貌丑陋不堪,他对厄特森的态度又害怕又粗鲁,还带有几分杀气。他说起话来粗声粗气,嗓门很怪。“一定还有什么别的事。”厄特森自言自语道,“这家伙简直不像个人。”
厄特森很为他的好朋友吉基尔医生担心,他于是朝医生家里走去。他敲了敲门,管家波尔来开了门。
“吉基尔医生在家吗?”厄特森问。
“你请等一下,我去看看。”波尔说。
客厅里只有厄特森一人,海德狰狞的面孔又浮现在他眼前,他不由得心悸起来。
波尔回来告诉他,吉基尔外出未归。
“我看见海德先生从那扇老实验室的门进到这所房子里来了,他这样做合适吗?”厄特森问。
“合适,”管家答道,“海德先生有一把钥匙。”
“你的主人好像对海德很信任。”
“是的,先生,他命令我们全都服从他。”
“在这儿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海德先生?”
“是的,他从来不在这儿进餐。”波尔答道,“我们也很少在这儿见到他,他差不多总是从那扇实验室的门出入的。”
“好吧。晚安,波尔。”
于是厄特森动身回家,他的心情异常沉重。“可怜的吉基尔,”他想,“我怕他已陷入困境了。如果海德这个坏蛋知道了那遗嘱的内容,他会迫不及待、不择手段地去继承医生的遗产的。不行,我得阻止这罪恶的勾当。”
两星期后,良机来了。吉基尔邀请五六位朋友欢宴。别的宾客告别回家后,厄特森却留了下来。
“我一直想跟你谈谈,吉基尔,”律师说,“你还记得你那份遗嘱吗?”
“当然记得。”医生说。
“你也知道我从来不赞成这份遗嘱,是吗?”
“是的。”
“那么,我再说一遍,”厄特森说,“我听到了关于你那位叫海德的朋友的一些情况,他不是一个好人。”
“亲爱的厄特森,”医生说,“你太好了。但是,我的问题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也不像你预料的那么糟糕。请你放心,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能摆脱海德先生。我答应你做到这一点。这是一件私人的事情,请你别管吧。”
厄特森稍稍想了一会儿,说:“那么我相信你。”
“太好了,不过,我还想对你提出一个要求。我对可怜的海德怀有强烈的兴趣,如果我不在人世,我希望你让他获得他应得的权益,并为了我的缘故去帮助他。”
厄特森长叹了一声。“好吧,”他说,“我答应。”
一年以后,10月里的一个寒冷的日子,一件恐怖暴行震惊了伦敦全城。案情十分简单,但却出人意外。在临河的一所房子里,住着一个女仆,在晚上11点左右,她坐在窗前,向街上张望。这时,她看见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年绅士正沿着小巷走来,他的对面,走过来一位矮个子的绅士。
当他俩遇到一起时,那位年老的绅士有礼貌地向对方致意,可是,那矮小的绅士并不答话,他突然大怒,挥舞着手中沉重的手杖朝年老绅士打去。转眼间,他将对方打倒,双脚在他身上乱跺,手杖雨点般猛击不止。
她吓昏过去。醒来时,已是夜里两点。她叫来警察,凶手早已扬长而去。死者尸横在地,遍体鳞伤,惨不忍睹。他的身上有一些钱,还有一封贴好邮票的信,写着厄特森先生收。警察盘问女仆,是否看清了凶手的模样。女仆颤抖着说,是海德先生,他曾是她的雇主。
次日早晨,厄特森驱车来到警察局,他一见到死者,就说:“我认识他,他是丹佛斯·凯儒爵士。”
“天哪!”警官惊叫道,这个案件将引起很大轰动!你也许能帮助我们破案吧。”于是,他把女仆见到的情形说了一遍,并拿出半截手杖给厄特森看。
这手杖是吉基尔的!
厄特森问:“这位海德先生是不是一个矮子?”
“是的。”警官答道。
“那么,请你坐上我的马车,我把你带到他家去。”
马车停在索霍区某街的一家门前,这就是海德上次给他的地址。
一个白发老太太开了门。她说,这就是海德先生的房子,但他不在家。他有时半夜才回来,有时不到一个小时就又出门了。他的行动毫无规律,常常一去不归,很久很久才露面。譬如昨天他才回家,而在这之前,她已经两个月没见到他了。
“我们要查看一下他的房间。”警官说。
整幢房子都不见人影。海德先生只用两间房子,里面的家具豪华风雅,小橱里放着各色名酒。可是,此刻这两间房子好像被人匆忙地搜索过似的,衣服撂在地下,衣兜都翻在外面,抽屉全部打开,炉边还有一堆纸的灰烬。警官从纸灰里捡出一本绿色的支票簿,它的存根还没有被火烧毁,在门后找到了另外半截手杖。这一来,疑云全消。警官大为高兴,他对厄特森说:
“我把他攥在手心里了。他一定是吓傻了,否则他不会留下那半截手杖,也不会烧支票簿的。我们只要在银行里等他,再贴出几张缉拿凶手的告示就行了。
可是,告示贴出来后,认识海德先生的人极少,而且那些认识他的人的描述也各不相同,只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他们认为海德先生是个神秘反常的人。
厄特森来到吉基尔医生的大门口,波尔立刻把他领进大门,走向实验室。
厄特森在这里被接待还是第一次,他好奇地注视着这幢阴森肮脏的房子:实验桌上摆满了化学仪器,地上散落着开启的木箱和乱草。实验室远端有一个楼梯,上楼就是医生的书房。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有三扇窗户,窗外是一个庭院。炉火正旺,吉基尔坐在炉火近旁,模样就像垂危的病人。他没站起来,只是伸过一只冰凉的手,欢迎来客。
“你听到消息了吧?”厄特森问。
医生身子哆嗦起来。“他们在广场哭着,”他说,“我是在我的餐室里听到哭声的。”
“我要声明一句,”厄特森说,“我是凯儒的职业顾问,也是你的职业顾问,你总不会糊涂得把那家伙窝藏起来吧!”
“厄特森,我向上帝起誓,”医生叫道,“我已同他一刀两断,全都了结了。我知道,他现在安然无恙,但今后,谁也不会听到他的消息了,请放心。”
“你好像对他挺有把握似的。”厄特森说。
“有相当的把握,”吉基尔回答,“但有一件事,请你帮我考虑一下。我——我收到一封信,该不该交给警察呢?我拿不定主意,你能帮我决定吗?”
“你大概是怕这封信被人发现吧?”厄特森问道。
“不,海德的下场如何,我毫不关心,我同他已经一刀两断。我担心的是我的名誉,这个可怕的案件使我的名誉受到威胁。”
“好吧,”厄特森说,“把信给我看看。”
信是用一种奇怪的垂直的字体写的,签着海德的名字。信中说,吉基尔医生待他非常好,他真不该用耻辱来报答,至于他的安全,医生不必担心,他有可靠的手段来逃脱法网。
厄特森想,看来,他俩的关系并不像他先前想的那么可耻。“信封呢?”他问道。
“我把它烧了,”医生说,“我糊里糊涂地把它烧了。”
“把信给我,我明天早晨做出决定,”厄特森说,“不过,你告诉我,是不是海德要你在遗嘱中写进你‘失踪’那段话的?”
医生似乎突然要晕过去似的,他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我早就料到了,”厄特森说,“他原想把你干掉。”
“天哪,我得到了一次教训,什么样的教训啊!”医生用双手捂住了脸。
厄特森告辞回去。在大门口,他问波尔:“今天有谁送了一封信来?”
“没有人送信来。”波尔回答。
厄特森又疑惑起来。显然,这封信是通过面向小街的那扇实验室的门送进来的。甚至就是在医生的书房里写的。如果真是这样,就得做出不同的判断了,要更加小心才行。
半个小时以后,厄特森和他的首席秘书格斯特先生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厄特森想,格斯特常去医生家办事,也认识波尔,他不会没听说海德先生在那里的特殊地位,也许他早就起了疑心。要是这样的话,何不让他看一看这封有助于解开奥秘的信呢?他把信拿给格斯特,格斯特激动地研究起这封信来。
过了一会儿,他说:“先生,这家伙并没有疯,可是字迹很怪。”
这时,仆人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便条,递给厄特森。
“是吉基尔的便条吗?我可不可以看一看?”格斯特问。
“吉基尔医生请我去吃晚饭。”厄特森说着把便条递给格斯特。
格斯特把信和便条并排放在一起,仔细地比较起来。突然,他说:“这二者的笔迹有许多类似之处,只是字体的倾斜度有所不同罢了。”
这天夜里,格斯特一走,厄特森就把信锁进保险柜里。
“真怪!”他自言自语道,“难道吉基尔竟会写假信,还居然签上了杀人凶手的名字?”
光阴荏苒,尽管悬赏好几千镑,但海德先生却早已销声匿迹,好像世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似的。几个星期以后,厄特森才从惊恐中恢复过来。在他看来,凯儒之死已被海德的失踪抵偿了。与此同时,吉基尔也开始了新的生活,海德的邪恶影响已经消除,他经常离家外出,再次成为朋友们的宾客和主人。
1月8日,厄特森同几个人在医生家聚会,兰扬医生也出席了。可是,到了1月12日,厄特森却被拒之门外。14日,他再去走访医生,又吃了闭门羹。15日他又去了一次,又是如此。
一天,天黑以后,他去找兰扬医生。他见到医生时,大吃一惊。医生的外表变样了,像一个垂死的人。他原先红润的脸颊变得苍白,形销骨立,头发几乎掉光,看上去老了许多。更使厄特森吃惊的是他的神态和眼神,只有内心极度惊恐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神态和眼神。
“你怎么啦?”厄特森问。
“我受到一次惊吓,”他说,“永远不能恢复健康了,死亡只是几周之内的事。”
“吉基尔也病了,”厄特森告诉他,“打从那次聚餐以后,你见过他吗?”
兰扬顿时变了脸。他抬起一只颤抖的手。“我再也不想见到吉基尔,也不想听别人提起这个名字,”他哆嗦着大声说,“求你别再提起他,我认为他已经死了。”
厄特森惊奇又遗憾地叹了一口气,问道:“我们3人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了,我能设法挽回我们的友谊吗?”
“无法挽回。”兰扬答道,“你去问吉基尔自己吧。”
“他不愿意见我。”厄特森说。
“这一点我毫不惊奇,”兰扬答道,“厄特森,我死后,有朝一日你会了解真相的。但是现在我不能告诉你。”
厄特森一回到家,就提笔给吉基尔写信,抱怨他被几次挡驾;还问吉基尔,为什么同兰扬吵架。第二天,他就收到了一封长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