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威尔斯
“维茵夫人”号轮船失事了,我和几个人跳上一艘救生艇在大海中随波漂流。艇上缺食缺水,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最后我也奄奄一息地昏迷过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又醒来了,一个男人坐在我的身旁,握着我的手腕。
“啊,你醒了。”他说,“你被我们从一条小船上救上来时,都快饿死了。”说着又递给我一杯饮料。
“这是条什么船?”我问。
“这是一艘小商船。”他回答道,“你真走运,这条船上碰巧有医生。”
我告诉他,我的名字叫普兰迪克,曾在皇家科学院工作过,对生物学很感兴趣。他说他叫蒙哥马利,10年前从医学院毕业,研究的也是生物学。
“哦,这一切都是10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生活是多么有趣啊!”他感叹道。显然,他离开繁华的都市已经很久了。我们交谈着。突然,在我们头顶的上方发出了一种大动物的咆哮声,把我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我问。
蒙哥马利跳起来,没有回答我的话,冲出门去了。过了一会儿,他端了一碗滚热的羊肉回来了,我立刻把那动物的叫声忘到了脑后。他告诉我,这艘船是开往夏威夷的,他要在中途上岸。
“你去什么地方?”我问。
“一个无名的小岛。”他说。
我们走出了船舱,一个男人在扶梯上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他背朝着我们,从后背看去,他是个奇形怪状的人,短粗,笨拙,毛茸茸的脖子,脑袋快要缩到肩膀里去了,一头又粗又硬的黑头发厚得惊人,穿着暗青色的斜纹哔叽衣服。我们走到他跟前,他以动物般的敏捷忽地转过身来。那闪向我的黑脸把我吓得魂飞魄散!这是一张奇特的变形的脸。吻部突出,好像牲口的脸;半张开的巨嘴,显出两排我从未在人的嘴里看到过的大白牙;眼角充血,一圈残缺不全的白眼边围着淡褐色的瞳仁。脸上显出了奇怪无比的、兴奋的红晕。
“混蛋!”蒙哥马利骂道,“你为什么不让开路?”
黑脸汉一言不发地闪跳到一旁。
“这儿没你的事儿,”蒙哥马利说,“你该呆在船前头。”
黑脸汉缩着身体。“他们……不要我到前面去。”他慢慢地说,音质粗哑古怪。
“不要你去?”蒙哥马利恐吓说,“可是我偏叫你到那儿去!”
黑脸汉只好走向前船。我们走上扶梯。我环顾四周,我还没有看到过如此肮脏的甲板,上面到处是胡萝卜碎块、碎蔬菜、草木以及各种污垢。一些用铁链子拴在主桅上的相貌可怕的猎狗冲着我狂吠不止。在一个铁笼子里关着一头山豹,在另一个笼子里关着一些兔子。
“这是海上动物巡回展览吗?”我问。
“也许是吧。”蒙哥马利说着把头转过去了。
突然,我们听到下面传来一声嗥叫和一阵愤怒的咒骂声,只见那黑脸汉急匆匆地顺着扶梯爬了上来。他身后跟着一个长着浓密红头发的男人。那男人赶上一步,朝黑脸汉猛击一拳,黑脸汉狂叫了一声朝后倒去。几个水手跟了上来,帮着助兴。眨眼间,黑脸汉又爬了起来,蹒跚地向前走去。他被护桅索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地撞在舷墙上,大口喘着粗气。红发人满意地笑了起来。
“我说,船长,”蒙哥马利牢牢地抓住红发人的胳膊说,“这样不行。他是个船客,我已经劝你别去招惹他。”
“见鬼去吧,”船长高声喊,“在我的船上,我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是我的随从。自从他上了船,你们一直在虐待戏弄他。”蒙哥马利逼近了一步。
“我的船本来是一艘清洁的船,”船长挥舞着手指着那些铁笼子,“现在你看看弄成了什么样子!”
“是你同意载运这些动物的。”蒙哥马利说。
船长无话可说了。停了一下,他说:“如果他再到船头来,我就把他的五脏六腑揍出来!”
第二天醒来时,我看到蒙哥马利正和一个刚上船来的白发人谈话,显然,他已经到达目的地了。船长看见我过来,冲着我说:
“请下船吧,先生。”
我吃了一惊:“你这是什么意思?”
“请下船!别浪费时间,我们正在清船,请下船!”他大声吼道。我转向蒙哥马利。
“我们不能收留你。”蒙哥马利的那个同伴说。
“可是,蒙哥马利……”我恳求道。他绝望地朝他身边的白发男子看了一下,表示他无能为力。接着,他们就忙着把货卸到一艘汽艇上。船长叫人连拖带拽地把我拉到船边,用绳子把我吊进我那条救生艇上去,然后他们割断了绳子,任我漂流而去。
那艘小商船渐渐看不见了,我蜷缩在救生艇底,心神恍惚,我知道我又陷入了绝境之中,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突然,我发现那艘汽艇掉头朝我驶来。到了跟前,蒙哥马利把我的船拴在汽艇上,又掉头朝前开去。我发现那个白头发的人正盯着我看。他是个敦实有力的人,像所有的上了年纪的人一样,他的眼皮向下搭拉着,嘴角向下撇着,显出一副刚毅好斗的神气。在他的身边有3个古怪的船夫,他们好像是棕色人种,头发又黑又长,像马鬃一样,上身特别长,大腿很粗,而且还弯曲着,相貌丑陋吓人。
船接近小岛了。在岸边,一个男子站在那里等候着我们。他中等身材,长着一副黑面孔,大嘴巴,几乎没有嘴唇,有着瘦长得出奇的胳膊和一双罗圈腿。在灌木丛中,我仿佛看见另外一些外貌古怪的家伙,他们一闪就不见了。船靠了岸,那3个古怪的船夫和岸上的那人用奇怪的声音交谈着,他们的发音含混不清,让人听不懂在讲什么。白发人走到我跟前。
“蒙哥马利告诉我说你是个受过教育的人,研究过生物学,”他说,“正巧,我们也是生物学家,这里是一个生物研究站。普兰迪克先生,我不敢说你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大约要12个月左右,我们才能看见一次航船。”说完,他就很没礼貌地离开了我,朝围场走去。
蒙哥马利向我走来。“谢谢你又一次救了我。”我说。
“帮我运一运这些兔子好吗?”他说。
我帮他把兔子笼拖到岸上,他打开了笼门,把兔子全部倒在沙地上。
“让它们去生儿育女吧,”他说,“我们这里很缺肉食。”
白发人看着那头美洲山豹运进了围场,又朝我走来。“好了,”他对我们说,“现在可以喘口气了。”于是我跟着他和蒙哥马利朝围场那边走去。我们路过围场的主要大门,这是一扇沉重的用铁皮包着的木头门,上着锁,汽艇上的货物都堆在门外边。从大门转过去有一个小门,白发人拿出一串钥匙把门打开,走了进去。我们进了一个小房间,这个小房间还有一扇内门,通向铺了砖石的庭院,门半开着,蒙哥马利立刻把这扇门关上了。屋子变得很黑,在角落里吊着一副吊床,墙上有一个没装玻璃的小窗户,上面安着铁栅栏,从那里可以望见大海。
白发人告诉我,这就是我的房间,他离开房间之前嘱咐我,千万不要打开那扇内门,他要从另一边把内门锁上。蒙哥马利也跟着他走了出去。我听到他叫那白发人“摩若”,我心里一动,“摩若”这个名字好像从前在哪里听过……是在哪里听过的呢?我努力思索着。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我回过头去,一个穿白衣服的人走了进来。他托着一个小托盘,上面放着咖啡和一些烧好了的蔬菜。他向我躬了躬身,把托盘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我一下惊呆了!在他的一绺像绳带一样的黑发下,我看见他的耳朵上满是斑点,上面覆盖着褐色细软的毛!
“您的早餐,西(先)生。”他说。
我凝视着他的脸,竟没有顾得上回答他。他转过身朝门外走去,我目送着他。就在这时,我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10年前,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我听说过摩若这个名字。当时摩若是一位杰出的、专横的生理学家,以其非凡的想象和在讨论中蛮横的坦率而闻名于科学界。那时他热衷于动物的活体解剖,而这项研究则被人们认为是残忍的。在舆论界的一片叫骂声中,摩若被吼出了这个国家,从那以后他就失踪了。
我一下明白了运回来的那些动物的用处。这时,隔着墙,我听到了美洲山豹在狂嗥,还有一只狗好像挨了揍似的在那里吠叫。
蒙哥马利的到来打断了我的思绪。他身后跟着那个古怪的侍从,那侍从的托盘里放着一些食物和一瓶酒,蒙哥马利将和我一同进午餐。
“蒙哥马利,”当侍从出去后,我突然问道,“你的那个侍从的耳朵为什么有那么多斑点?”
“他的耳朵……他的耳朵是有点那个……他的耳朵像什么样子呢?”
从他的表情中我看出他对此事是装作不知。“是的,有许多斑点,”我强调说,“很小,像毛皮似的——的的确确很像皮毛。他真是个奇怪的人。你是在什么地方搞到这个人的?”
“嗯,旧金山……他的样子像野兽,把你吓得够呛吧?”
突然,那头山豹又痛苦地嗥叫起来。
“蒙哥马利,”我说,“沙滩上的那些人是哪个种族的?”
“他们是出色的帮手,不是吗?”他心不在焉地说。
下午,时间一点钟、一点钟地过去了,凄叫声也越来越低沉,越来越强烈,它的反复出现搅得我烦躁不安,我扔下书本,走出房门。我走过围场的大门——我注意到门又被锁上了。
我信步走去,不知不觉来到山脊的另一边了。这一带风景十分美丽,我忘记了那使人心烦的叫声,一路欣赏着。当我快走到一条小溪边的时候,突然听到草木里有沙沙的响声。我停下脚步。一会儿,小溪边出现了一个什么东西——只见他把头弯到水面上,开始饮起水来。这时我才看清楚,这是个人,可是他却像个野兽那样,走路用四脚着地!
他穿着浅蓝色的衣服,古铜色的脸,黑黑的头发。看来,这些小岛上的居住者都有着古怪丑陋的面貌。饮水时,我可以听到他用嘴唇吸水的响声。
我倾身向前,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些。我的手碰到了岩石,石块噼哩啪啦滚下了山坡。
他抬起头来,目光和我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他立刻爬了起来,用笨拙的手擦了擦嘴。我看到,他的腿还不到身子的一半长。我们僵持了约一分钟,他转身钻进灌木丛中去了。
这个半动物似的家伙的出现,使我感到恐惧,我决定回围场去。我穿过灌木丛,朝山上走去。走着走着,我看到了一只兔子的尸体,那样子很可怕:它的头被扭去了,四周溅满了血迹。我加快了脚步。
我朝一块林中空地跑去。突然,我停住了脚步。在前面一个长满了菌类的巨大树墩上,趴着3个古怪畸形的人形,他们还没有觉察到我的到来。其中一个是女性,另外两个是男性。他们赤身裸体,只在腰间缠着一块鲜红的布。他们的皮肤是暗淡的粉红色,我过去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皮肤的人。他们的脸胖得不见了下巴,额头凹进去,头上长着像棕刷子一样的硬发。
他们正在讲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好像是在吟诵着什么,口水从没有嘴唇的嘴里直往下流。
我忽然觉得这些家伙形状虽然像人,却带着动物的特征。一刹那,我被自己这种惊人的发现慑住了。我蹑手蹑脚地拨开树丛离开那里。我想尽快逃开这些令人作呕的人们。
我走着走着,突然发现有两条笨拙粗丑的腿,在树丛之中正在和我平行的路线上蹑足悄声地移动着。我使劲瞪大眼睛瞧了瞧,透过纵横交错的藤枝蔓草,我认出是那个在小溪边饮水的家伙。他正从树丛的缝隙里盯着我,眼睛里闪着鲜绿的光。
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是人还是动物?他跟着我到底要干什么?我身边一件武器也没有。
我拨开树丛,一下子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是谁?”我说。
“不!”他突然说道,转过身去,从我身边一跃穿过灌木丛逃跑了。
已经日落西山了,我知道夜晚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于是朝着来路奔跑起来,一路上我仍觉出那家伙在尾随着我。
我跌跌撞撞进了我的小屋,蒙哥马利迎着我问:“你到哪里去了?”
“蒙哥马利,”我喘着气说,“跟在我身后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野兽,还是人?”
蒙哥马利转到我身后,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说,普兰迪克,”他说,“你太紧张了,你需要睡一觉。不然,出了事可别怪我。”
他倒了一小杯黑色的液体叫我喝下去。我顺从地喝了下去,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天已大亮了。桌上已经摆好了为我准备的早餐。我在桌前坐下来。一会儿,那扇内门打开了,我转过身去,看见了蒙哥马利的面孔。
“好些了吗?”他说,“我忙得要命。”他又把门关上了,可是他忘了把门锁上。
我吃着吃着,突然听到庭院里传来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声音。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那声音夹杂着痛苦的抽噎和喘息,这次绝不是野兽,而是正在受刑的活人!我立刻站起身,抓住内门的把手,砰的一声把门推开。
“普兰迪克,你!别进去!”蒙哥马利叫了一声,挡住了去路。我看到污水槽中全是猩红色的鲜血,还嗅到石碳酸的味道。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个什么东西被绑在一个架子上,惊恐万状,满身通红,缠绕着绷带。接着,一个身影把这些都挡住了,露出了老摩若苍白、可怕的面孔。他伸出沾满了鲜血的手牢牢地抓住我的肩膀,好像提着个小孩子似的,把我摔回到房间里。
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爬了起来,站在那里直发抖。这是真的吗?他在对活人进行解剖?这个疑问像一道闪电划破了乌云,突然之间,我感到自己处在极大的危险之中!
我要逃跑!这两个恶魔,他们不久就会对我下手。我把桌子掀了个个儿,拽下了一条桌腿当武器。这时,我听到门外边有脚步声,门立刻被推开了,我发现蒙哥马利离门还不到一步远。
我举起手中带钉的木棒,朝着他的脸猛劈下去。他往后一闪,跳开了。我犹豫了一下,转身绕过屋角逃掉了。
“普兰迪克,喂!”我听到他吃惊地喊叫,“别犯傻了,快回来!”
好险呀,再迟一分钟他就把我锁在屋里了。蒙哥马利在后面追我,他的随从也跟上来。我拼命地跑,直到听不到他的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