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
要是有来世,我想我不愿意再做一个人了,做一个人,是很美,可是也太累。我来世想做一棵树,长在托斯卡纳绿色山坡上的一棵树。要是我的运气好,我就是一棵形状很美的柏树,像绿色的烛火一样尖尖地伸向天空,总是蓝色的,金光流溢的天空。
我的树梢是尖尖的,在总是温暖的绿色的山坡上静穆地指向天空,好像是一个在沉思着什么的人,其实我没有思想,也不再了解思想的疼痛。我站得高高的,边上就是在古代战争中留下来的城堡。我能看见很远的地方,变成了孤儿的拉斐尔正在渡过一条蓝色的小湖,他要到罗巴去画画,他忧郁地看着托斯卡纳美丽的坡地,这是他在告别自己的故乡。而在一个阳台上,达芬奇正在给蒙娜丽莎画着肖像,她微微笑着,是那种内心细腻的人,为了掩盖自己而挡在面前的微笑,没有这种心思的人,会觉得那种笑很神秘的。年轻的米开朗琪罗从翡冷翠老城里的一扇木门里走出来,他的脸带着受苦的样子,他的天才压死了多少代画家,可他觉得自己的一生是不幸福的。而在圣马可修道院里,安波切利在墙上画出了世界上最美的天使报喜。我终于有机会看看我喜欢的画家。虽然这一次我的心不再会有疼痛而甜蜜的感觉,可我终于是看到他们了。
我长在山坡上,天天晒太阳,鸟在我头上叫,风从我的树枝里经过,像梳子经过长长的头发。我的一生只要好好地站在那里就行了。要是有风把我吹倒了,经过的人都说:“该死的风。”不会说:“你为什么还躺着伤心,快自己站起来,上帝都说了,你要自救,上帝方能救你。”我希望在我无尽的生生世世里,有一世是这样一棵可以放任自己,甚至对自己都可以不负责任的柏树。我只能生在那里,站在那里,枯死在那里,没有选择,也不承担责任。爱树的人要是一定要把我挖回家,我就死在他家的院子里,让他内疚。要是没有人打扰,我就一辈子在自己熟悉的山坡上,边上每一棵橄榄树都是世交,从来也没有迁徙时的凄惶。要是风轻轻地吹过的话,我弯了自己的树梢,路过这里的但丁看到了,把我风里好看的样子写在他的书里。几百年都过去了,人们都到但丁在托斯卡纳的故居去参观,还能听到一个柔和的男声,用优美的意大利语,朗诵着这个片段。
我在夏天的黄昏里像一个墨绿的影子一样,没有感情,只是将自己被夕阳拉长的树影子投在驿道上,那是古老的驿道,还是美第奇家族为了征服整个托斯卡纳而修的。我看到罗密欧急急地骑着马经过,回到阿拉维去接他的朱丽叶,去奔赴一个悲剧。可是我不会感到伤心。我只是把自己的影子轻轻覆在他的脸上和身上,短短的一分钟。许多年以后,他们的故事被写成了书,画成了画。一个中国的小姑娘坐在她的单人床上看翻译成中文的这本书,看到了一棵长长的柏树在路上。她指着画上的树,对她的妈妈说:“它看上去真的伤心啊。”但实际上,我一点也不伤心,因为一棵树是没有心的。
做托斯卡纳山坡上的一棵柏树,一生一世,面对的只是在阳光里宛如流蜜的绿色大地,这是多么好的来世。可是人到底有来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