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2011年中国青春文学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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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地理课(1)

李晓丹

还记不记得那个右手画圆,左手画方的游戏?

小学第一节美术课上老师神秘兮兮地把画得好的同学召集到讲台上站成一排,大声宣布这些同学是班里比较聪明的孩子,然后小脑协调啊平衡感的解释了一大堆。印象中大概是从那之后,我在和秦丹的友谊中就始终处在被动地位。

我为此很受伤却一直听天认命地相信我的平衡感真的不好,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这跟双手协调什么的根本没有关系,因为即使是单手画圆我仍然画得很糟糕。

但在这种情况下发现这一点绝对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

我尴尬地望着自己在黑板上画下的只能说是很像圆的巨大图形,向后退了一步,侥幸地觉得如果隔远点儿看会好一点。在发现这样做完全没有效果后,我心怀忐忑地把目光转向一旁的地理老师。她抱着胳膊,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从暗处走出来,用书戳着圆上最明显的一处凹陷讽刺道:“程遥,地球的什么地方好端端出来这么大一个坑?是地震了,还是海啸?”

我一声不吭地转身往座位走,心里默默预备着她的尖嗓音在背后突然响起,以免像前几次那样被吓一跳。我知道比起那个难看的圆,我的态度更让她恼火。

果然,我还没来得及坐下,她刻薄的声音就传了过来:“看看,你连地球都画不圆,还想画世界工业分布图?”

我才没想画,是你让我上去画的。

我不知道做值日的秦丹是故意没擦黑板还是像她说的那样真的忘记了,总之下节课数学老师进来的时候,那个丑陋的圆依然留在上面。好脾气的数学老师看了一眼黑板后乐呵呵地说:“谁这么好心啊,连这节课我们要复习的椭圆都帮我准备好了。”然后笑眯眯地把目光投向课代表。

“不不不,不是我。”数学课代表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拼命地摆手,一副急着撇清关系的样子。

难道那个圆就真画得这么对不起人?我郁闷地想。

那些缺陷被数学老师熟练补好的瞬间,我却莫名其妙地失落起来。

地球是圆的,真的那么好吗?

记忆中那些讲述离别的悲伤的电影画面,最后一个镜头都是一个人孤单地站在原地,微笑或是流着眼泪凝望着远去的火车、轮渡,或是简单的背影一点点变小,最后在地平线消失。

如果地球不是圆的的话,那么就不会有“地平线”这个词。

所以,也不会有“消失在地平线”这个句子。

小说里很多相隔很远而见不到面的亲人和爱人会互相安慰说:“至少我们在同一个地球上。”其实正是因为在这个滚圆滚圆的地球上,才会看不见的吧。只因为不在地球上,那么远的星星,我们都可以看得见。

如果地球不是圆的,那些走着奔跑着或是坐在车上离开我们的人,尽管会因为距离越来越远而一点点变小,甚至只剩一个小点,却永远不会在某个地方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

只要用力寻找,也许会看不清,但不会看不见。

这时数学老师冲着我的方向眨眨眼睛说:“椭圆不是一个普通的圆哦,它是个扁扁的圆。”全班都被逗笑了。

我把那截一直攥在手心里的粉笔塞进课桌里的罐子。

这个罐子是井留下来的。

井坐在我旁边的几个月里,它一直摆在我们的课桌中间。

井的梦想是环游世界,可能他的说法更文艺一些,但在我看来就是这个意思。

井书桌的抽屉里放满了成摞的旅游杂志,他刚坐在我旁边的时候因为和我不熟,只是每天一个人安静地在一旁翻杂志。后来的某一天他试探性地推了我一下说:“你看你看,这个地方我去过。”然后无视我一脸的诧异自顾自地讲起来。从此以后,他翻杂志的时候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在讲话,开场白除了“你看你看,这个地方我去过”就是“你看你看,这个地方我没去过”。然后真诚地表白他有多么想去,说着说着就会牵强地引申到他环游世界的理想。

有一次他又在我耳朵旁边唠唠叨叨地说他一定要去世界的所有地方看一看的时候,我突然转过头看着他说:“我也是。”

他愣愣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接着像找到知己一样一脸激动:“真的吗?那我们可以一起攒钱了。”井开心的脸,让我很惭愧。但只有梦想,我倔强地不想输掉。

井喜欢校门口超市卖的一种做得很可爱,每盒有五种口味的口香糖。有一天他从外面捧了一个大罐子进来,兴奋地说那个口香糖换了包装,我装出不想理他的样子,却用余光惊异地看着他一天之内把它们全部吃光,好像就是从那之后井就总嚷嚷牙疼什么的。

然后井把那个罐子擦干净,放在我们桌子中间。我皱起眉头说:“你这是要干吗?”

“这是旅游基金啊,”井笑着把罐子转过来,上面有一张写着“旅游基金”的纸条,“我们不是要一起去旅行吗,现在就开始攒钱吧,一分一分的。”然后郑重其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硬币塞进去。

那一瞬间,我有些感动得说不出话,却还是虚伪地挑刺道:“一分钱根本没用的好不好。”然后面无表情地拿过盒子,把那张纸一把撕下来。井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看着我,我说:“你字太难看了,我重新写一张。”

其实井的字写得并不难看,反而像他讲中文一样好得让人没话说,以至于他在讲台上说自己是日本人的时候根本没有人相信他。后来听老师解释说,他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不停地转学,井去过许多国家和数不清的城市,中国已经是他来的第五个国家了。

我妈听说我旁边坐了一个日本小孩,叮咛我一定要把他领回家看一看。

老师们也觉得稀罕得很,对井表现出毫不掩饰的偏心。语文老师有一次一副老不正经的样子凑到井旁边看了半天,张开嘴抖动半天秀出一个“程遥lever”。井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就忍不住“扑”地笑出来。老师的表情顿时变得严肃,脸上的皱纹拧到一起,很不满意地看着我。

崇洋媚外,崇洋媚外,崇洋媚外。

即使这样,井还是对我们的课程明显缺乏兴趣。尽管他的中文说得挺不错,但终究没有达到可以在语文课上应对像是挑错字、填成语这些刁钻古怪的高考题目的水准。井跟我一样虽然对数学老师胖胖的脸着迷,但对数学实在喜欢不起来。他去过许多国家,根本不屑和我们这些只会纸上谈兵的人一起背什么单词,造什么句子,所以英语课心安理得地趴在桌子上睡大觉。

而这样的井,却对地理课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地理老师自然受宠若惊,课与以前比起来讲得格外卖力,虽然感觉上是为井一个人讲的。后来她几乎是达到了讲一句就试着与井交换一次眼神的程度,井也乐意理她,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停地点头,班里其余人就这么无辜地被他们忽略掉了。井说地理老师的课讲得相当有意思,我说我听了这么多年怎么没听出来。

他说:“你看她每讲一个地方,都会描述那里的气候,介绍那里主要城市的特色,还有那里的平原啊山川的都会讲到。”

那有什么有意思的?

我无奈地解释说只要是地理老师都是这样讲的,因为这是高考大纲要求的。

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绿色的本子在上面画来画去,每次我说话他听不懂的时候,就会在那个本子上比划。结果他比划了半天的结果就是抬起头一脸羡慕地看着我说:“你们的高考真有意思。”

这绝对是赤裸裸的挖苦。他一句话不知道伤害了广阔时间和空间范围内的多少人。

我说:“你到学校门口把这句话大声喊出来,你明天大概就来不了学校了。”然后无奈地看着他又在那个本子上比划。

对于井的离开,我是表现得最为惊奇的一个,但这种惊奇的程度也只是在那天早上走进教室看见井桌子上的书都不见了的时候愣了一会儿,然后淡淡“哦”了一声。

即使是那么稀罕的井,在走了以后,老师们也显得若无其事,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只有地理老师,四周仿佛笼罩着重重的失落感,讲课时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还经常把怒火迁移到我头上。秦丹说,大概是因为井让她在习惯了被学生冷落之后重新发现了自己的价值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井那个罐子和天真的计划,我开始对硬币掉在地上的声音分外敏感。而且只要听见类似的声响,就会条件反射似的伸长脖子拼命往地上张望。有一次我在公交车上这样做了的时候,被我爸狠狠训斥了一顿,说我没出息。

可是哪里有那么多会把钱丢在地上的人,就算有,又有几个人丢了钱之后会大方到懒得去捡。看着井弯着腰在每张桌子下面认真搜索的样子,我就会暗暗后悔自己居然心头一热就加入了他这个丢脸的计划。

井每节课都把罐子里那几个可怜巴巴的硬币倒出来,愁眉苦脸反复地看,仿佛多看几遍就会增加一样。或者是在一边自娱自乐地对着自己的耳朵摇罐子,摇得噼里啪啦响,自欺欺人地制造里面其实有不少钱的幻觉。

终于有一天井很严肃地说不能这样下去了,否则哪里也去不了。我们讨论了半天虚伪地良心发现这钱还是要我们两个亲自出才有意义。忘记是谁先提出一个这么笨的方法,另一个也好不到哪去地答应了。就是每天互相提问课本上的问题,答不出来的人就要自觉地放一枚硬币在里面。

我说那就背唐诗吧,井就又用那种快要哭出来的目光看着我。我说:“那怎么办,难不成做数学题,我可不要。”井也使劲点了点头,我想要是数学老师看到这一幕会是多么伤心。

井说,那就背地理吧。有那么多的国家,那么多的城市,还有那么多的平原、山脉和河流,记起来挺有意思的,顺便可以研究一下我们到底要去哪里玩。这样公平些,钱攒得也快些。我想着是啊,就答应了。

井很满足地笑了,然后说了一句让我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的话。

“程遥你知道么,世界地图我全都背过了呢,每一座山脉,每一条河流,每一个岛屿,每一个被标记出来的城市,我全都背过了。”

钱的确攒得快些了,却一点也不公平。每答错一个问题虽然只要被罚一毛钱,却让我充分懂得了什么叫做“如果你现在瞧不起一毛钱,将来就会为一毛钱哭泣。”开始的一星期里,我疯狂地输钱,咬牙切齿地看着井把我从秦丹那里换来的一把一把的一角钱硬币从罐子里倒出来,再找到秦丹换回一元硬币来放回去。秦丹有一天终于受不了了,气愤地回过头冲我们吼:“你们俩幼不幼稚,多大了还拿一毛钱玩,我要调座位!”

那些日子我被逼到一下课就装肚子痛跑厕所,只为了逃避井心血来潮突然提出的像是伊希姆草原和巴拉巴草原之间的河流是什么之类的一大堆问题轰炸。当我又一次用几乎要把罐子拍扁的力量把硬币塞进那个罐子里的时候,恼羞成怒地问他老师什么时候讲过这些,他说:“地图啊,地图上都有。”

我说:“不可能,我把世界地图都看了个遍。”

他说:“哦,那就是亚洲地图吧,亚洲地图。”

有钱能使鬼推磨,为了不至于有朝一日把我们家都输光,我拼了命地背地图。我把学校发的地图册一页一页扯下来,又去书店淘了几卷地图抱回来,然后把大大小小的地图贴得满房间都是,以至于有一次秦丹去我们家进我房间的时候吓了一跳,她说我表情凶险地坐在一堆地图中央,看起来像要发动一场世界战争。

所以在井第一次垂头丧气地投钱进去的时候,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开心。

我开始渐渐喜欢上井那些铺满风景的旅行杂志,里面的绚丽色彩和诱人的文字,让我对那些美丽地方的向往越来越真实,而不仅仅来自与井攀比梦想的逞强。我们会在每天放学后把它们摊开,周围的桌子上摆得乱七八糟,每天讨论着到底去哪里比较好,或是仅仅争论像是“撒哈拉沙漠和阿拉伯沙漠哪个看起来比较有感觉”这样的问题。

“中国好玩的地方有哪些啊?”井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其实城市跟城市都差不多,漂亮的地方都很远的,像是……”我自信知道的地方有很多,但当时脑子却一片空白,“像是九寨沟啊,布达拉宫、黄山,还有……还有东方乐园什么的。”我硬着头皮瞎掰,责怪自己真是给祖国丢脸。

“东方乐园不是火车站附近那个地方吗?”

他知道得还真多。

第二天早上我进教室的时候,看见井低着头很别扭地坐在那里。

“程遥。”我坐下的时候,他小声叫我。

“干什么?”我转过脸看他,发现他居然脸红了。

“你是不是想约我出去玩?”

“什么?”我眼睛睁得老大。

“秦丹说的,秦丹说你故意提到东方乐园,就是暗示我想和我一起去那里玩。”

那个时候我没有意识到的是,就像东方乐园绝对不会在世界地图甚至是中国地图上被标识出来一样,每个人看世界的目光也像绘制不同大小的地图一样有着不同大小的比例尺。

我们要一起去看整个世界,那什么是整个世界呢?对一只蚂蚁来说,一棵大树就是它的世界;对一只兔子来说,整个森林就是它的世界。它们梦想重合的部分,不过是因为偶尔在那棵树下遇见而已。

我能够走的距离,在井看来,也许近似原地踏步。

有一次我看见我妈在做饭,就心血来潮地跑过去对她说:“妈,我想出去玩,给我点儿钱吧。”

“去哪玩?”她头也不抬地把黄瓜切片。

“西藏吧,丽江也行。”我满怀期待地说。

“去那么远干什么,星期天找个公园玩玩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