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喃的火花
1
从上面往下看,小巷结束在小桥下,桥洞另边有一堵旧的红色砖头墙,墙上有一个小拱门,门里正暗涌着阴暗潮湿的气息,不停止,也不向门外流淌出半分。整条小巷总共也就百来米。我从这条小巷穿行过八年,按照平均每天一趟来算,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走过的路有多长了,我数学不好,或者像一只兔子所说的,从这里到月亮,然后再走回来。可能还要更长一些,因为我总觉得在我的青春里,我走过的路应该有很长很长了。
或者是一种错觉。
在这里走了很长很长的路,路的尽头是一座废弃的随时会倒塌的桥。看不到云朵,小巷的两旁是高大的树木,遮蔽了天空。也遇不见一个刚好年纪的人。
时间真是神奇,可以让一个短暂的空间无限延长。在一段被两头切掉或者是在一个从两端封闭的特定空间里(有点像沙漏),可以包含很多内容,比如风景、人事、过往,等等。可我只是一个写小说的人,不想试图去阐释时间和空间的关系。或者,更多的原因还是我说不清楚吧。有时候会对某些“东西”感到有想去表达的意愿,其实,大抵上也只是一些发自个人内心情绪的一些感慨而已。在我内心暗涌,不停止,又无法流淌出来半分。
该懂的,你们自然会懂,不懂的,我多说也无益。
物是人非事事休。我真觉得人类是一直在退化的,我们现在所有的情绪经验,早有先人用最简短的文字帮我们表达清楚了,而我们还一直在这些词句这些情绪之间挣扎。
站在时间的这端,此时此刻。对我个人而言,这是一条幽深的小巷,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都是我永远无法抵达的彼端。
过去留在过去,未来还在未来,现在正是现在。
2
我每次走到桥底下就会停下来。我无法走到那扇潮湿阴暗的小拱门里去。
要说我对这条小巷有多熟悉,我也说不上来,我不知道这里有多少块台阶也不知道有多少块石板,更叫不出那些在角落或者缝隙间生长的花花草草的名字。
我不时会遇见一些人,他们或者沉默或者谈笑风生,走到这门里面去。消失。从这门里面走出来,沉默,或者谈笑风生。
在我第一次站在那座桥下的时候,小拱门那边阳光明媚,我想起的是《桃花源》里的那句:“远处若有光”。
在三年多的时光里,小拱门那边就是我的桃花源。
第一次是一节外出采风的课程,同学们都三五成群去画坡上那些破旧的房子,遗留下来的不中不西的建筑,而我独自一人背着画夹,走下那条小巷,走到那片明媚春光里去。
那是被我们大学环绕在里面的一个小小村落,旧而不破的房屋,半壁青苔半壁盛开的三角梅,怡然自得的人群,几条弯弯曲曲的青石板小巷,几条狗几只鸡,一个小小的池塘,上面有一座木头小桥,桥的中间有一座小亭子,周围有几棵很大的树,榕树,木棉,蕨草缠绕的老樟树。几盏昏暗的灯。
我爱上了那里。随意穿行在那些小巷之间,喝一碗豆浆吃两个油饼。看一只猫趴在一条狗的背上一起晒着太阳。坐在小亭子里,拿着一本书或者是速写本,听老人讲古或者看池塘里的鱼若隐若现。
有风吹过,有树叶簌簌作响。年轻的情人们在花前月下说着亲密的话语。
被大学校园环绕在中间的一个小小村落。干净得像是抬头就能看到的月亮,皎洁的月光照耀之处。池塘里的倒影,微微荡漾,我那一分一秒的时光。
走下小巷子。看到的那道光是这个世界上最窄的一扇门。路也小,走的人也少。
3
我没想到,我还能在这里遇见兔子。年华易逝的女人。我原本以为我还在这里穿行并不是因为她。我原本以为,她比年华更易逝,早已遗落在这小巷之外,早已遗落在我的时间之外。
兔子依旧是美丽的女人,只是多了点疲惫,多了点沧桑,多了点我并不愿承认的,风尘。
放在一个陌生人身上,这些并没有什么不好。可能是我并没意识到时间给我自己留下的痕迹吧。我把自己依旧当成是那时候的我,期待遇见的是那时候的她。
在这里。我再一次遇见她,不知道已经相隔了多长的时间。
这不是一个值得赞美的天气,像是台风快要来临,所有的树都在颤抖,却掉不下一片树叶,我喜欢那些积得厚厚的落叶,踩在那上面像是行走在云端一样。现在那些积了多少年的落叶被集中在小巷的中间,点了一把火。可能是两边的围墙太高,顶上的树叶过于茂密,那些浓烟被密封在这一段空间里。
我在试图绕过那堆燃烧的树叶的时候,遇到了兔子。我一度以为我从她身上嗅出的风尘味是这烟火的缘故。
再一次和兔子遇见,我们都有点惊慌失措狼狈不堪。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一阵风卷起燃烧的树叶翻滚的浓烟把我们逼入到这座桥下。
最近一直在下雨,桥底下积满了水,有人在这里扔上几块砖头充当临时过道。我和兔子各自站在两块半截的砖头上,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涌动的烟雾。
我有一种幻觉,此刻的我们正站在雾气氤氲的汪洋中的孤岛上,各自的孤岛上。
她站在我的面前,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把那些烟雾洞穿了,我看到她的笑,又迅速地被烟雾吞噬了。
时光就像是幻觉一样。她就像是我在迷雾中看到的幻象。
4
这个城市很脏。
这是我印象里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我说印象,是因为我总觉得记忆是不可靠的。
那是在池塘上的那个小亭子里,我靠在柱子上假寐,她和她的男朋友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之前我是准备睡着的,在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走过我的身边,之后我醒了过来,但是因为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所以一直还假装依然在睡着。
我要承认,其实,那时候我一直在观察她。或者我应该声明,那时候最让我感到心动的不是她,而是偷偷地,悄悄地透过微微颤抖的眼睫毛观察她这一行为本身。以及他们那些点到即止的,带着探险的,紧张的,刺激的,细微的小动作。也可能是由于我的存在,他们对我是否睡着的不确信,使得他们更加小心翼翼地享受那样暧昧的时光吧。因为我的存在让他们把彼此之间的各种感觉相对放大了——动作变慢了——时间变慢了——对所在空间(我和他们之间)的感知变敏感了。我们三个人就像是三只刚刚走出小窝的兔子一样,竖起我们的耳朵,努力去辨听彼此间最细微的声音。
要我说,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在他们磨蹭着要接吻的时候,我突然醒了过来,假装刚从睡梦中醒来,费力地睁开眼睛,一副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存在的样子,自顾自地揉揉眼睛——有规律地用中指从上向下揉眼角。从两个动作连接的间隙中看到她很羞涩地又假装很自然地低下本来要接吻的唇,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也很自然地假装本来就只是满足于一个拥抱那样,搂住了她的肩膀。
那个时候,有个影像在我的脑海里倒放然后定格了——她刚要和他接吻的时候,她的嘴唇微微翘起,露出了两个小小的兔牙。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回想起那个镜头,并慢慢放大。我不知道。
我打开放在腿上的书继续低头看,那书上的内容我根本就看不进去,为的是能够在翻页的瞬间可以很自然地用余光去观察他们。他们也已经分开,并排坐着。因为我的突然醒来,他们确信我正醒着,可以随时感觉到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失去了那种小心翼翼的必要,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放松了下来。于是我们之间的时间也和这个世界重新接轨,他们轻轻晃动的腿,水面的波纹,树叶的沙沙作响……一切都回到了原本的节奏当中去,我们重新融入了这个世界。
他们开始聊天,声音放得有点低。然后我听到她说:这个世界很脏。
我不由自主抬头去看她。
她刚好也正朝我看来。
我的心新鲜一跳。
5
大学已经毕业四年了,我依然租住在这学校后面的民居里。简陋的廉价的嘈杂的斤斤计较的看不到希望的一日日想要改革发展却又日益人心不古衰败肮脏的民居。
一个小单间。关起门窗,放点音乐,一个人的住所。
要说我对这所大学没有任何感情,那肯定是假的。这座大学有百年的历史,有曾经流连的图书馆,有走过一遍又一遍的路,有茂密的植被……即使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走进过这座校园,但是我还是不能解释我为什么还愿意一直生活在这里。
新的学生都去了大学城。这个学校变得很乱。有一大部分的土地包括学校围墙所包围之内的原本不属于学校的全部土地都已经卖给了地产开发商。在我毕业后,那里很快就建起了一个小商业区,房子盖得很高很高,好像在我的全世界里只有一个地方看不到那里。我就在那幢像一把利剑一样插在学校的身上的高大的房子里上班。每天我都沿着学校的围墙慢慢走,路过那条小巷的时候,拐进去,走到那桥下面,看到一些人匆忙地走进桥那边的黑暗之中去,抽一根烟,然后走上那条小巷,继续沿着围墙慢慢走,绕一个大圈子,走到学校的大门,再往前走一小段路,走进那个商业区,坐电梯到达我工作的地方。
一走进那个商业区,我听到匆忙嘈杂的脚步声、笑声、钱币碰撞的声音,我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份简单的机械的工作我已经做了三年多,我越来越不知道可以和同事们聊什么,也从不和他们一起出去玩,大多数时间都在发呆,甚至喃喃自语(这是他们和我说的),他们说我幻视,幻听,有幻想症。
下班的时候,原路返回。路过那个小巷子的时候,拐进去,走到桥底下,抽一根烟,看到一些人带着疲惫的身躯从黑暗里走出来。抽完烟,走上小巷,沿着围墙走回自己的住处。
一个小单间。关起门窗,放点音乐,一个人的住所。
6
她提着一个小笼子,里面是一只小兔子。她走到我的身边坐下来,那时候我正在速写本上画池塘那边的一条小路,路那边错落的房屋,屋檐和墙壁上灿烂的三角梅。她坐在我的身边,把那只兔子从笼子里取出来,放在并拢的双腿上,轻轻抚摸。
我在画画,她在看我画画。就这样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有多长,我说不上来。一棵树可以用年轮来判断出它的年龄——它经历过的时间。而我和她之间的这种时间。就好像是水面的波纹,一层一层地荡漾,忘记了是从何时开始的,也不知道会在何时结束。有时候看着好像是波澜不惊,可是在那些不轻易发觉的或者是看不见的角落里,在那平静的表面下,那些细细碎碎的波纹依然在起伏荡漾,悄无声息的,缓慢的,无法用人的身体感觉捕捉的。
我不知道那段时间对她来说,是否也是无法衡量。
她坐在我的身边,很端庄。她轻轻抚摸着那只小兔子,很善良。
我忍不住跟她说。你也一起来画画吧。她说。不要了,看你画画挺好的。
我问她可不可以画她和小兔子。她说我画风景挺好看的。
以后可以做纪念。她说。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她也没有再说话,明亮的阳光落在她的肩膀上,很安详。风吹过她的长发,轻轻拂起,拂过我的脸,像是我的幻想。
我合上速写本,问她我能不能摸摸兔子,她把兔子递给了我,我很小心地接过,担心它会不愿意接近我。兔子很乖,我抚摸着它,我觉得自己也很善良。
这样,又过了很长的时间。
等我把兔子还给她的时候,她把兔子放进那个小笼子里,她要离开了。
我看着她沿着池塘边上的石头小路离开,走过那些错落的房屋,走过那些灿烂的三角梅,走出那些我画过的风景。
我打开我的速写本,却不能在任何一处风景里留下她的身影。
在我站起来的时候,那本速写本掉到池塘里去了。荡起一层层的涟漪,惊扰到一些鱼,它们快速游动带出更多的涟漪。
那些波纹一层又一层,互相环绕,互相交错。原本的宁静(慢到像是被凝固住了的平静)被我不小心打破了,变快了,杂乱了。
我收回想要去打捞的手。我看到自己的手指,那层层环绕交错的指纹一直固定在我的十指之上,我却永远无法看清。
7
我们面对面站着,都不说话。沉默得像一面镜子。彼此的世界尽头。
由于我们的呼吸,她的脸在烟雾中时隐时现。那些落叶烧得越来越旺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光闪烁在她的瞳孔里也是稍纵即逝,如同暗夜里的烟花。
可能是站立的地方太狭小了,我感觉到身体正在慢慢麻木。先是从脚指头开始,它们失去了知觉,那种感觉让我觉得自己正处于一种虚无之中,一种无处落脚的虚无,我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却不是在漂浮。
我只是一种虚无,一种无处不在却无处可依的虚无!
我在消失,可是在消失的过程中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身体内部的一切,我能感觉到血液的流动,从下向上的流动,流动一点,身体就消失一点。
我清晰地听到了彼此的心跳声。
自从大学毕业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只是听说她恋爱了,分手了,结婚了,生子了。每日都在为生活而奔波。
自从她离开学校之后,她就消失在人海茫茫的城市之中。那时候她跟我说城市在太阳的照射之下,明亮,有存在感,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梦想奋斗,不像这学校后面的民居区,阴暗,潮湿,肮脏。
我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她。虽然她一如我想象中那般沧桑,她早已在我的想象中老去。
我试图想要开口和她说些什么,可是我的嘴唇也已经消失了。在我还没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我的眼睛也消失了。我彻底成为了烟雾的一部分。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但是我能确定的是比我的记忆里的那八年的时间还长。烟雾慢慢散去,从上而下,我又慢慢感觉到了自己实实在在的存在。
那堆树叶只剩下了灰烬,偶尔闪烁出一些火光。一阵风从小巷的入口处吹来,吹散了最后的烟雾,包裹着她,消失在桥那边的黑暗中。在风中我好像听到她在唱:
You race towards an early grave(你迈步跑向早已建好的坟墓)而我也像是一座沙雕一样,在被慢慢地吹散。
不过我并没有再次完全消失,风突然就停止了,小巷又恢复到原有的安宁。看不到一片云,遇不到一个刚好年纪的人。
我深深吸一口烟,慢慢吐了出去,我看到烟雾消失的那边,桥的黑暗尽头处,隐隐若有光,有影子在动。像是一只兔子跑出了自己的窝,久久地往我这边望着,在我念头闪动的瞬间,它像是受了某种惊吓,蹿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8
那时候她喜欢音乐。迷恋着一个诗人。爱用手指捏住刺,让它们刚好刺破皮肤的表层,轻嗅玫瑰。
那时候我经常和她一起走过那条小巷,走过那座桥,走进那片桃花源。她比我还热爱那里。
那时候她跟我说起爱情。她说两个人,就像是巷子和野草,它们永远是自己,纠结,覆盖,是给彼此生命更多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