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2011年中国青春文学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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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穷孩子(2)

中午的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照着,天气已经变凉了,所以这样的照耀很舒服。我注意到不远处有一群黑压压的蚂蚁在围攻一只虫子。那只虫子挣扎了几下最后放弃了抵抗。蚂蚁们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它们彼此用触角交谈着,想把这个捷报传递到更远方。

我想我应该首先打破沉默。于是我张了张嘴。

我发现他们果然注意到我,把眼光都一齐投到了我身上。但他们显然以为我就要讲故事了,他们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只好说:

“不好意思,我并不是要讲故事。而是要讲讲最近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

“阿克你真逗啊。”小五一边用小木棍挖着沙土一边说,“你自己的事不也是故事吗?”

我恍然大悟。是的,我自己的事讲给他们不也是故事吗?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这件事正在发生,我还看不到它的结果。我佩服小五的明察秋毫。

我看了看阿金。他似乎有些不同意小五的说法。他不知何时把他的外套脱了下来,搭在肩膀上。“阿克是我们的兄弟,他的事怎么能和故事一个样呢?”他盯着我的眼睛,说。

小五没有说话,继续挖他的土。

总之,我说起我爸的破产和我要搬到乡下的事情,和我以前讲故事的感觉并没有什么两样。我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决没有我妈那种声泪俱下的效果。

“我妈说以后我就是个穷孩子了。”我以这句话作为故事的结束。本来我还想解释一下,但我发现我不知从何解释,便住了嘴。

他们沉默片刻。这个故事让他们没有料想到。

“那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阿金首先问道。

“我也不清楚。”我如实回答,“但我要搬到乡下住了。”

“到了乡下你还会来看我们吗?会想我们吗?”旗子说。说完他可能觉得这话有点矫情,便自己笑了起来。

“当然。”

我站起来,由于坐的时间太久了,我可以听见关节噼啪作响的声音。我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成了穷孩子你会怎么样呢?”小五说。

我有些茫然,我不知道作为穷孩子的我和之前的我会有什么区别。我感觉我的心里像是被人放了一个沉重的东西,但我并不知道它是什么,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

这时一阵风吹来,我心里的东西仍然纹丝未动。

阿金突然说:“那阿克你是不是要变成乞丐,沿街乞讨啊?”他的声音已经进入变声期,嗓子粗犷而刺耳。他的话引起了他们一片笑声。说实话,当时我有些恼怒。我眺望着远处的云彩,阳光照得我有些睁不开眼。我有点后悔告诉他们这个。我走了自然会有新的人加入他们的圈子,而我的故事只会被当作笑料被他们提起。鬼才相信我会去想这帮家伙。

现在,我依旧可以感受到那时强烈的光线。我早已原谅了他们的取笑,我明白孩子们是不能忍受当时那种有些压抑的氛围的。而那种氛围正是我带给他们的。

等他们笑完,我说:“我的事你们就别告诉别人了。”我知道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他们都点了点头。

我第一个朝教室走去。

下午又听了几节课。老师在讲台前眉飞色舞,粉笔屑落到肩上。一小截粉笔头滚落到我脚边,我用脚把它碾碎,看着它变成了粉末状的一堆尸体。我靠在木制椅背上,等待着放学。

铃响了。老师恋恋不舍地放下粉笔。同学们纷纷涌出教室。我磨磨蹭蹭地最后一个才走。班长看着我说:“你磨蹭什么哪?你最后一个走,那你就负责关灯。”

我点了点头。收拾好书包,我把灯一排一排地关掉,最后还细心地带上了教室的门。

4

走在街上,阳光依旧很和煦。明明都快要入冬了,可一点也没有冬天的迹象。我低头走在人群中。我是一个谁也不会注意到的毛头小子。我每天放学都重复着相同的路线:从学校走大概200米到达车站,坐车大约20分钟,下车走500米,过一条马路,就到我家了。这条路我闭着眼睛也能走下来。

现在,我正站在马路对面。正是下班高峰期,车辆川流不息。对于一个没有红绿灯的路口,人与车的竞争在所难免。我静静等待着车流出现的空隙。

今天的车似乎格外地多。我试探性地伸出脚,但一辆逆行的摩托车从我面前呼啸而过,把我惊出一身冷汗。一阵风吹过,衣服冰凉地贴在我后背上,让我很不舒服。在我眼前,这条每天都要经过的马路似乎变成了一条怒腾的江水。没有任何空隙留给我。

我估摸着已经过去将近10分钟了。可我还困在马路这端。最后,终于有一大帮酒气熏天的家伙帮我开辟了一条道路。我急忙跟在他们后面。我回头望了望,感觉还有些心有余悸。

当我来到家门前,我掏出钥匙,门却半天也捅不开。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子:锁已经换了,这间房子已经不再是我的家了,它已经属于别人。我在门上靠了一会,大脑一片空白,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直到最后我才发现是我拿错了钥匙。我打开门时我可以听到我的心脏还在怦怦跳动。仿佛这个家是失而复得。

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每年到这个时候天就黑得一天赛着一天早。我摸索着打开客厅的灯,发现我妈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吓了一跳。她穿着一身黑色毛线衣。让人觉得像是一块礁石。我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我妈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的语气像是一块石头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天平。现在,她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审问者,而我则是她的嫌疑人。我讨厌这样的气氛。我有很多次都思考为什么每次一交手我总是处于下风,最后我得出结论:因为那个人是我妈。我只能皱着眉头表示抗议。

“我……”我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解释。

“你是不是又跟什么阿金他们混在一起了?”她突然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我。这是一种令人很不舒服的举动。我只能把眉头皱得更紧,并且努力地控制住内心的恐惧。

“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是些坏孩子?虽然咱们家穷了,但也要有志气!你以后不允许再跟他们在一起了!”

我的恐惧感竟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落落的不适感。我感到全身的力气在一点一点地消失。我说:“妈,我累了,我想上床休息了。”说着便转身往卧室里走。

我可以听见我妈穿着拖鞋在地板上跑来的声音。她从后面抱住了我。她贴着我的脸,说:“我的儿子,你千万不要学坏啊。咱家穷了,你爸不可能再翻身了。但你千万别学坏呀,否则我还有什么盼头?”她的泪水滑落到我脸上,很烫。我只感觉到一阵冷气像条虫子爬过我的全身。

我躺在床上。

家庭会议正在客厅举行。已经很晚了,我看了看床头的钟表:现在是凌晨两点钟。他们以为我睡了,但对我还是不放心。我妈细心地关上了房门。他们以为这样我就听不到他们的话了。

我躺在床上。窗外是月光与灯光,照进屋子里,照在床单上。这座城市似乎永远都不会熄灭所有的灯光。它就像以前我听说过的一种怪物,它有上百只眼睛,人们不知什么时候它才会闭上所有的眼睛。后来我知道那只怪物叫阿耳戈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

我可以听见激烈的争吵声,内容涉及搬迁的事宜,以及爸妈离婚后财产的分配。当然,还有我的归属问题。我爸妈都不愿意放弃我的抚养权。他们自然有着他们自己的衡量与打算,我需要做的就是安静地躺在这里,一句话也不要讲。像个商品那样忠诚。

好吧,你们放心好了,我一句话也不会说的。

用我少年的头脑也能想明白,像现在这样的争吵是不会有结果的。我可以想象到,我妈会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摔门而走。我爸会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根烟,用曾经商人的大脑思考如何使自己在这场纠纷中处于不败之地。我妈也不会闲着,她可能连夜就会去找律师,寻求法律途径,她会对律师说她一刻也等不了了。我的奶奶会在一旁抹眼泪,而我的爷爷将会再一次想起1961年的那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