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威
人的一生最不可能避开的是什么?是路。凡人,皆得走路(除非你天生瘫痪)。路与你是不可分割的“存在”。不管你对路抱什么态度,你要生存,就得迈开双腿,用脚步不停地叩击大地、山川、河流——一切能够印上人类脚印的地方。
世上走路最长的人是流浪者。流浪者渴望路像一支飞矢渴望鹄的。他活在路上。于他,满天的星光是恋人双眸的抚慰,广袤的大地是温暖如春的眠床,陌生的屋顶散发着奇异的馨香,异乡人的口音似梦中似曾相识的串串银铃,不断撞击他的耳膜。这一切都会诱惑他不停地走下去,流浪者没有终极目的,如果说有,他的终极目的就是路。
世上走路最短的人是老守田园的人。他的路径是从家到田地又从田地到家。于他,“时间的流逝及其重量”都在一把锄头上。他的脚印则像种子一样播撒在田地里。他生存的方式恰似一只蚕儿,终生趴在一枚桑叶上,不断地啮咬这枚桑叶,也啮咬同一轮太阳,同一轮月亮,同一种沉滞不动的时光。他的一生都没能冲出一枚桑叶的半径。
有那么一天,走路最长的流浪者和走路最短的老守田园的人,同时听到了一支歌子(其实大家也都听到了):“人生的路哟!怎么这样长?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人生的路哟!怎么这样短?没走几步就到了蒿里。”歌声满含着虔诚的叩问,无助的茫然,旅人的疲惫,过客的焦灼,和一切渴望停下来渴望从田地走回家园的旅人的一声最后的长长而甘美的叹息。
不知这个歌唱的人是谁?这支歌子的词作者是谁?曲作者是谁?也许是森林在唱,是河流在唱,是大地在唱,是天空在唱,是海洋在唱,是高山在唱,是风在唱,是云在唱……是一切孕育了生命,送生命上路,又召唤生命,接生命回家的原初质素在唱。这支歌子的词作者、曲作者是生命——一切人的生命,它的触须直达记忆开始的地方,它的寿命就像挂在苍天上那轮古老光华的月亮那样长,也像在今天早上的晨风中从一片窄窄的草叶上跌落下来的露珠那么短。不管是流浪者还是老守田园的人,不管是你还是我,大家都参与了这支歌子的创作和这支歌子的合唱。毕竟我们每天都在走路,不管是走最长的路还是走最短的路——其实都一样。直到有一天我们再也走不动为止。
记得童年时刚学会走路不久,在一个初冬的晚上,为了接外出办事的母亲,自己第一次走到村外,第一次面对眼前那么多条小路。一条条蚰蜒似的未知小路,让一个孩子充满了恐惧(是人类从森林走向陆地、从爬行走向站立时遗传下来的恐惧),不到一米高的小人儿,站在浩茫的天地间,拖着自己瘦瘦小小的影子,胆怯地向前望去,遥远的村路噢!你们都通向哪里?遥远的村路噢!你们像云一样缥缈,像水一样苍茫,像风一样不可知,像梦一样没有底线——虽然那时自己还没有学会做梦。一轮白月淡淡地笼着遍地寒雪,有钢蓝色的烟在雪地上轻轻缠绕,软软漂浮。也许不是烟,只是一团思绪——小孩子的眼睛到底能看清尘世上的什么呢?
长大以后回忆那个遥远的初冬之夜站在村头雪地上看到的如幻的钢蓝色烟雾,其实它就是一团思绪,它在思念远方那些没有走过的路。这世上的每一个人,许多许多的路都不可能是用来行走的,人的一生太过短暂,你不可能有那么多只脚,同时踏上那么多条路。许多许多的路,都是用来思念的。那些从未走过的路,是路之幻象。它们在思念的柔软里,会流溢出多少妩媚多少芳香,多少未知多少惆怅啊!恰如三月,燃烧的桃花照亮所有思念的路途,景色斑斓绚丽,目光忧郁多情,缤纷下落的花瓣会香彻我们从未印上脚印的条条道路上的尘埃。比如说:如果我当年不嫁给这个男人而嫁给另一个男人,那将会……(如果我当年不娶这个女人而娶了另一个女人,那将会……)如果我当年不选择这个职业而选择了另一个职业,那将会……如果我当年不去B城而留在了A城,那将会……并幻想,我们的影子现在就行走在那条路上,有一天,它会跑来对我们说,那条路风光旖旎,那条路美不胜收,“我们的生活有一条姐妹船,航行在一条截然不同的航道上。当太阳在岛的后面燃烧。”
可惜,没有什么“那将会……”路,不存在多义性。路是唯一的。所有的选择都是唯一的。不是A,就是B。你不能同时既是A又是B。这在逻辑上讲不通,在现实中不可能。如果你是一个美人,要么是杨玉环,要么是赵飞燕,你不能同时既是杨玉环又是赵飞燕。路,本来是一种畅通无阻。当你无法抵达时,它便成了一种缺憾和局限。而这缺憾和局限却会成就美与诗。犹如明月倒映在水中,成一幻象,你永远无法掬起这幻象,可围绕着它的绵绵不尽的涟漪,却会喷发出绵绵不尽的诗的愁绪与熏香。
童年的白月被一片淡淡的云影遮住了,远方的树——那些比村庄比道路还古老的树,裹藏在蓝色、黑色、白色的团团迷雾中。一派非人间的混沌。它们多像巨人的骨架,立在村路的两旁,在云影下述说着时间的漫长,风的抽打,水的凝滞,安于命运的恬静和等待春天的渴望。母亲远远地走来了,在遥远的村路上,她显得多么渺小,多么模糊不清,像移动的土块,行走的树桩。我飞快地朝母亲跑去,母亲轻轻地把我抱起来。母亲的怀抱可靠温暖。这是人的最安全最亲切最血脉相连的一条路。月光下,我细细地打量母亲的脸,母亲的脸像成熟的果子、沉静的海、皎洁的月亮、美丽的珍珠、五谷丰登的原野——天下所有母亲的脸都生得这样美。如今,她孤独地沉睡在大地深处,没有墓地——她是那种不配有墓地的卑微的人。面临绝境——渐渐被记忆清除,渐渐被人间遗忘。而那时,我以为母亲永远也不会老,永远也不会死。而我自己更是个行走在时间之外的人,更是永远也不会老,永远也不会死。岁月的流逝与我无关。小孩子一点也不能理解,世上所有的道路都在时间之内。小孩子以为自己会永远行走在路上,这是最大的幻象。
上小学了,每日都要走村路。村庄的路又细又弱,又窄又瘦,又土又丑,如一只褐色的大蜘蛛吐出的线,丝丝缕缕,从村庄的腹部动情地爬向四面八方。村庄的路凸凸凹凹,坑坑洼洼,世世代代的庄稼人的脚印叠加起来能有十几米厚,可是西风一吹,你却连一个脚印都找不到了。西风会把什么都扫去的。村庄的路,农夫般委琐,上面常常盖满野草、马粪、柴灰、鸡毛,在大路面前,它常常显得心慌气短,自惭形秽,只能装作自己不是路,尽量缩着身子,随便一溜,便遁入田野荒原中。让熟悉它的人都顿感疑惑,这到底还是不是路?沿着它走,到底能走出个什么景象?
它当然是路,如今,不是我在顽固地记忆着这些路,是我裹在鞋子中的十个脚趾头在顽固地记忆着这些路。裹在鞋子中的脚趾头就是十只“眼睛”,它们比长在我脑袋上的两只眼睛更熟悉村路的气息。它们在极低极低的姿态中思索着这些路,丈量着这些路;在极黑极黑的暗影中倾听着这些路,亲昵着这些路。十只“眼睛”在这些路上迤逦盘旋,低回不已,有时灿烂微笑,有时黯然神伤。我曾经多么喜欢这些路,又曾经多么为这些路担忧啊!由于不能踏上每一条路去一一察看,就不知道它们从村庄缕缕行行爬出后,到底都通向了哪里?
如果有一条路,走着走着就断了,像是悬空在两条深不见底的山涧中的桥那样,凭空就断了(这种情况不是不能发生,卡夫卡笔下那座横卧在一条深涧上的桥,不是在第一个旅人踏上的瞬间,想转过身来看看这位旅人,“一座转身的桥”,还未把身体完全转过来,就已经坠落坍塌了),而这个行走的旅人又不愿折回,他该怎么办?而此时又正是山风呼啸,夕阳沉湮,旷野无人,四顾苍茫。人在面临着如此绝境的时候,他该怎样地挣扎才能有一条新路呢?人的力量又是有局限的,光的力量也是有局限的,不是所有的黑影都能被光所驱散。人,从村庄出发选择哪条路该是多么惊心动魄。
如果有一条路,从村庄爬出时它还是直溜溜的,实际上它却是一条循环往复的路。从村庄出发的旅人冲出庄稼、荒草、野花、河流,有时甚至化成一个雁影,背对着小路上空的白云,又轻又快地飞过那条小路。他走啊走,从黎明到黄昏,从黄昏到黎明,孜孜矻矻,兢兢业业,像西西弗斯推着他的巨石一样勤奋劳作。他在这条小路上留下了雨点般的脚印,他也看到了别的雨点般的脚印——他的同行者的脚印、羊的脚印、鸟的脚印、鱼的脚印、风的脚印,小路在“淤塞的时间内”总是通向前方,没有谁看出其实这是一种幻象。突然有一天,旅人惊奇地发现,他又沿着这条小路回到了村庄。出发加行走等于原点。旅人这些年走了这么多的路,其实是在围绕着一个封闭的圆圈在行走。他和出发时有什么不同吗?当然有所不同,他出发时是绿鬓鸦雏色,回来时已是两鬓斑斑。事情怎么会是这样?这几乎不可思议。你需要一个答案吗?我也需要一个答案。可有些事情就是没有答案。村庄世代流传着这样一个寓言:某年春天,村庄里一位最勤勉的人,远行去播种谷子,人们都说他必定取得丰收。秋天来了,凉爽的谷仓已经打扫干净,等待收藏谷子。可是谷子颗粒无收。种谷子的土地一片荒芜,野草连天。难道是他拿错了种子?不,他没有拿错种子。人,从村庄出发选择哪条路是多么意味深长。
如果有一条路,在村庄中看它是最不起眼的,但它却是一条无限延长的路。旅人踏上去后,行走一寸,路就自动延长一寸。行走一尺,路就延长一尺。路与旅人就这样诡谲对峙。就像在寒冷透明的月宫里砍伐桂树的吴刚,当他伐倒一棵桂树时,立即就有另一棵桂树应声长出。旅人——当然不可能是一个旅人,而是一代代的旅人都知道谁也没有能力走到路的尽头,因为这条路没有尽头。谁也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也因为这条路没有尽头。这条路是一种无限。谁都知道自己在这条路上只能前进一小步,有的甚至连一小步也没能前进。走这条路是否是天底下最大的愚行?由于路的艰难、坎坷、崎岖、纠缠,越是走到最后,旅人越是稀少,许许多多的旅人都在路上倒毙了。夜晚,一堆堆枯骨闪着刺眼的磷光,在对仍然行走的旅人发出冷酷的警示,泪滴一样的小花开在枯骨上,在对仍然行走的旅人发出温柔的叹息。然而这条路上的旅人却从未断绝。行走在这条路上的旅人在寻找什么,光、彼岸、真理、诗、美?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这样,也许他们就是在寻找他们自己。
如果有一条路,从村庄出发,一直向西,向西——他就是鲁迅在《过客》中所描写的“过客”所走的路——其实是无路,因为它的前面是“坟”。虽然在孩子的眼里“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野百合,野蔷薇盛开时,热风飘过它们的脸庞,这脸庞也会努起几个圆圆的笑涡,粲然欣然。这脸庞滴落的红晕也会短暂地涂成一抹生的盎然与辉煌,掩住黄土荆棘的败落与死寂。所以鲁迅才那么的喜欢孩子,因为死气还没有爬进他们的双眼。对于这“过客”,也另有路,他完全可以不向西,他可以向南、向北、向东,就像愚公完全可以不移山,他可以搬家,可以另辟蹊径,绕过太行、王屋两座山。愚公终于还是要移山,“过客”也终于要向西行,朝着坟地——那“盛着人类痛苦本质的黑色勺子”走去。一个旅人选择的路是“无路”,但却要义无反顾地前行,这有着冰铁的冷色,自戕的决绝,是死火的热焰,哑人的高歌。“过客”曾经问过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这个问题老翁不能回答,谁都不能回答,坟地之后或许是无限虚无的慢慢涌出,或许是团团迷雾的峥嵘翻滚。人类的智商无法抵达到那里,人类的脚步也就无法抵达到那里。因而除了臆想之外,没有恰如其分的言说能够传达出坟地之后的漫无边际。如果认识是无知的语言也是无知的。
路,不管有多少幻象,我们的双脚每天还是要扎扎实实地踏在大地上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