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亚才(回族)
其实,走的念头一直就深藏在我大爷的心里。他一直都在找寻机会走,一刻都没有松懈过。
终于,1906年后秋的一天,我大爷,那个叫胡云亭,经名叫优素福的19岁的青年人,从石佛镇南小街紧临小河的我家院落里走出,直奔官道而去。这一去,再无归来。
走,这个念头从什么时候有的,我大爷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不是19岁那年才有的。一些人曾将我大爷的走与我曾祖父新娶我的曾祖母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说是年轻的继母给他气受,从而导致他决绝而走,这个说法在石佛镇邻里间曾一度流行,给我的曾祖母造成了空前的伤害,但是最终,我的曾祖母以她至慈至善至睿的胸怀与品行在嫁到石佛镇嫁到胡家此后六十四年的光阴里赢得了乡人众口一词的好评,她穆斯林品行的光亮至今还在受到她绝不图回报的接济人家相传的口中闪现,她道德的芬芳至今仍弥散在石佛镇上那些尚未拆除的小街巷里。
那么,我大爷到底啥时间或在哪个时段产生了要走的念头呢?陶阿訇的分析是这样的:潜意识应该有于此前三年,想法应该产生于此前两年,下了决心应该是此前一年,也就说我大爷18岁时,付诸行动是当年的早春,经过一个春天、夏天和半个秋天的准备,我大爷走的事宜一切就绪。
陶阿訇曾与我曾祖父讲起过关于我大爷的几件事。
一件事。我大爷在石佛镇学阿语的少年中,天资聪慧,学得快,记得牢,写得好,本是天性好动的年龄,别的孩子来来往往,老不安顿,我大爷却是能够安心下来,伊斯兰教义、穆斯林五大功课,他入脑入心,安静地随阿訇听记,观阿訇言行。我大爷17岁那年,有一天,他涨红着脸陡然向陶阿訇提出他想去麦加朝觐。鹤发童颜的陶阿訇顿时大吃一惊,颤抖中将已显沉稳却尚有稚气的我大爷揽于怀中,久久不语。我大爷奔涌的泪水打湿了陶阿訇的衣襟。
陶阿訇轻声问我大爷:“优素福,为什么?”
我大爷一时无语。任凭陶阿訇用温暖的目光充分的鼓励他。他似乎很羞涩,又像是没有准备好,终究只是将这个话题提给了陶阿訇。
另一件事。我大爷肤色白皙,生就文静,从小就不愿听我曾祖父叙述去汉口、蚌埠、镇江等地做生意的经过,也不愿跟他母亲在家干家务活。却喜爱在清真寺出出进进,少年起便像一个小尾巴,跟随阿訇为石佛镇穆民老表们忙里忙外,乐此不疲。开始,我曾祖父颇有微词,后来渐渐地随着越来越多的穆民的夸奖,我曾祖父也就随着我大爷的性情了。我曾祖父从陶阿訇那里得了一句着实让他欣慰的话,陶阿訇很认真地对我曾祖父说,“云亭是个信者。”
在我大爷18岁这年冬天,石佛镇清真寺里来了位不速之客,他打出食指,刚道完色俩目,便訇然倒在了清真寺大殿前的台阶上。是我大爷将此人背进水房进行沐浴,之后又将其背进厢房安顿下来,又跑回家里拿来他的被褥和棉袍,给他加暖。
整整一个冬天,这位不速之客在清真寺得到了陶阿訇的关照,得到了石佛镇穆民们的呵护,得到了我大爷更直接更具体的看护和料理。此人是位马姓陕西老表,身上有多处伤痕。那些年,兵荒马乱,常有此类事发生。石佛镇穆民们也不过多询问事由,遵照主的口唤,对老表们施舍罢了。经过一冬的修养,马老表得以康复。他与陶阿訇与石佛镇穆民们结下了很深的感情,与我大爷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兄弟。
春天来了,雪融冰化。马老表告别了陶阿訇,精神抖擞地离开了清真寺,离开了石佛镇。我的家人连同陶阿訇,连同石佛镇穆民们,在马老表离开的两天后,才忽然发现我的大爷也销声匿迹了。几路人马沿着官道向南向北,顺着小路朝东朝西穷追不舍,五天过去仍杳无音信。正当我的家人及亲友焦虑万分之时,还是陶阿訇镇定,他说我大爷很快就会回来。
果然,第六天头,我大爷如约而归。当着众人的面,他并没有做更多的说明,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只很沉稳很平静地说了一句话,“我去送送他。”
就在这天中午,我大爷做完午礼后,来到陶阿訇面前,坦诚地看着陶阿訇,目光里充满了祈求,“我得走。这是主的口唤。”
陶阿訇温厚的大手在我大爷的肩背上轻轻地摸抚着,眼里泪花闪现。
还有一件事。自从我的太祖父当年怀揣举人锦,带着我的太祖母和一双儿女出逃南京,一路颠沛流离,历经生死,终于落脚石佛镇后,便真正掀开了我的家族历史上新的一页。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使我的太祖父及其家人在石佛镇于隐瞒身世中低调生活谨小慎微。虽得到了陶阿訇的父亲,那位德高望重的老阿訇的悉心照料,但在与人交往中,特别在生意买卖中,常常吃亏,暗亏不算,有很多时候明亏也得吃。有一海姓老表得便宜得寸进尺,合伙生意却背信弃义独占好处,把损失全推给我太祖父。被我太祖父斥为恶人、无信之人,并发誓永不准许我的家人再与其交往。在倾家荡产且债台高筑的情形下,我的太祖父带着全家人又开始了丝毫不亚于出逃南京时的艰辛安身立命的路程。
我的曾祖父遵循了这一家训。可是我的大爷竟违反了他一直所敬仰的他爷爷的要求,打破了近四十年的禁忌,在他走出石佛镇的前两个月的一天上午,亲自去了海姓老表家,我大爷文静的面容上带着微笑,谦恭地站在海家门前,道完色俩目,真诚亲切地唤道,“表叔。我是老胡家的云亭。”
又一代海姓老表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涨红的脸上满是羞愧之意。他上前几步,一下子抓住了我大爷的双手,许久讲不出一句话来。
后来,海老表满怀激动地向陶阿訇像报喜讯似的叙述了我大爷前去海家的情景。陶阿訇频频点头,“好。云亭是个真信者。”
陶阿訇见到我大爷,问及此事,我大爷十分虔诚,“阿訇教我牢记穆圣训言,穆民皆为真主仆人,互为手足兄弟,勿挑错,勿相争,勿嫉妒,勿背弃,勿怀恨。”
我大爷告诉阿訇,一个下了决心要去麦加的人,除了用言信主,更应该用行信主。
恍惚中,陶阿訇眼见着我大爷一身素朴,在前往麦加朝觐的路上正跋涉前行……正如陶阿訇所言,我大爷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走的准备,他向经官道南来北往途经石佛镇的人们,尤其是到清真寺的外地老表们打探消息,不断地收集他所需要的情况,譬如,出远门所需的衣食住行,所遇到的可能的困难甚至艰难险阻;譬如,长途远行对身体的要求,身体对不同水土的适应程度;譬如,语言交流,风俗习惯等等。
我大爷在准备的过程中,虽没有偷偷摸摸,但也没有大张旗鼓,他与平常并无二样,照常在寺内寺外随陶阿訇为穆民们忙碌着。只是在空闲时间里向陶阿訇讨教时,他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对麦加的向往,对去麦加朝觐的执着与信心。他表现出与他19岁年龄不太相称的沉着与老练,有模有样地做着在他走前想做他认为应该做,并且能够做成的事。
立秋后的一天,我大爷从石佛镇西胜湖边起回了一棵一把粗的槐树,将它栽在了石佛镇与我家院落一河之隔的河那边的地头上。
100年过去了,当年那棵一点也不起眼的小槐树,早已成景,如一蓬大伞,枝繁叶茂,绿荫匝地,那淡黄色的花朵,那羽状的复叶,那圆筒形的荚果,那粗壮而沧桑的树干,无不彰显着旺盛的生命之力和令人心动的本真之相。
关于这棵槐树的茁壮成长,我的曾祖母立下了不可或缺的功劳。我大爷将槐树栽下了,并没作任何交代,也没有留下任何关于槐树的只言片语。但是,我的曾祖母将这棵槐树自始至终地当成灵性之物,予以培土、浇水、施肥、除萌、剪枝,冬去春来,花开花落花又开,我大爷栽下的这棵槐树,在我曾祖母的呵护下,散发着清新淡雅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