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雩
晚宴时,人们扎堆去一个炙手可热的地方敬酒。
我没去敬酒,也不想等着谁来敬,只是草草地吃了一点,和同桌的人打声招呼就走了,同走的还有我的一个朋友,他也是不求上进的人。我们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热闹场所。
回头看看所来之处,那里灯红酒绿,喧嚣之声间或飘散出来,这家温泉宾馆的招牌上霓虹灯闪着诡异的光亮,像是某个倚门卖笑的女子眨着挑逗的眼睛。
今夜若非为了醒酒,那么该去哪里呢?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寒冬腊月的。对一个不会玩的人来说,不啻为一件难事。事实上,我早就想去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因为公务的延宕,反倒愿望更加迫切。几乎每次来温泉,我都要去那里。因为每次去,我的内心总能获得一些平静。
这是一个很近的地方,又是一个很远的地方。说近是因为空间上只有咫尺之遥,说远是因为从它所象征的意义看,它的确远离尘嚣。
在当地人的指点下,我们很快找到了那个路口。可是,我去寻找那几棵标志性的樟树时,还是舍近求远了。其实,它们就在路口几步远的地方。我看到它们,依然十分亲切。然而,已今非昔比了,它们不像原来矗立在旷野中时,显得那么高大,如今在身后高大楼房的映衬下,竟变得如此的委琐低矮。我内心很是惆怅。
接下来,走近它们,也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记得原来通向它们是有一条小路的,而眼前,几架搅拌机挡在面前,横七竖八的电线,地上是一些碎石和铁皮。严格地说,这里还是一个施工现场。其时,旁边还有人在电焊,发出嗞嗞声,伴随着一道道蓝色的弧光。我们从搅拌机的间隙走过,穿过重重羁绊,鞋底几被扎穿,终于来到了那几棵树前。
准确地说,是三棵樟树,桥的南边一棵,北面两棵,西北的那棵最大。如果再往北看,还有几棵樟树,只是略小些罢了。我站在桥中间,俯看桥下,是一个菱形的桥墩,整座桥由四块长石搭建而成。底下尽管还残存着少量的水,但是,上游不见有水补充,下游不见水出口,全被建筑泥土淤塞了,实际上下面已是一潭死水。
在附近,我找到了那块有些历史感的石碑,上面刻有“柴桑古桥”的字样。
老实说,柴桑古桥并非我们此行的目的,我们只是要经由它,去一个古老的村子,那个村子谢灵运、王羲之来过,李白、白居易来过,苏东坡、黄庭坚来过,朱熹和王阳明也来过,很多很多的名人都来过,他们只为一人而来,他就是在此归田、采菊的陶渊明。那个著名的村子在文学史上大多这样表述——“九江市西南”,那就是栗里陶村。
而柴桑古桥原本是通往这样一个村落的村口,然而,我看了看柴桑桥的南面,栗里陶村竟然像一个梦幻似的,完全消失了,没有一点踪影。代之而起的是,一个崭新的有点欧式风格的房产楼盘。楼房中某个房间似乎正在加紧装修,可以看见室内一个人倚靠在阳台上的背影,好像他正在同另外一个人交流某种看法。
我想起本雅明在《单行道》中的一段话:“一个感到自己被遗弃的人拿起一本书阅读,猛然发现他要翻看的那一页已经被人剪掉。于是,一种让他痛楚的感觉油然而生:就连那一页也不再需要他了。”
站在桥旁,我听着古老的樟树发出的沙沙响声,脑中突然涌出陶渊明的诗句来“行行至斯里”,“不知竟何之”。我十分茫然,不知从哪里来,该到哪里去。我记得,我原本是来栗里陶村的,可是,陶村又在哪里呢?陶村果真结束了吗?我明白,今晚,一个想逃离人群的人已无处逃遁。最后一个去处已然没有了。
可是,陶村是怎么结束的呢?后来得知,栗里陶村结束于一个开发项目,陶村是以保护的名义彻底消失的,完全是合理合法的消失,程序无懈可击。事情并不复杂,这里要建造一座陶渊明文化村,用以保护这里的文化特色。而结果是,推土机所至,原来的古村落被夷为平地,连一段泥土墙垣都没有保留下来,甚至连一片瓦都没有留存下来。
栗里陶村这个至今已有两千余年的古老村落,这个作为陶渊明故里不可替代的有着唯一性的人文景观,这个具有隐喻意义的知识分子精神家园的物化符号,这个历代文人墨客失意之后路经此地的人格缓冲地带、心理安慰之所在,就这样,从庐山之南,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了。好像一场谋杀,现场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就连最后的喊叫声都处理得很漂亮,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也就是说,从今往后,陶渊明不管喝没喝酒,喝没有喝高,都不可能找到归家的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归往何处去?“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庐今安在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菊又在哪里?借问渊明君,如今尚能“心远地自偏”?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汝今安归?茫茫大地,何处是归程,你到哪里去安放你那孤独而高贵的灵魂?你到哪里去找到你精神的庇护所?陶渊明注定无家可归,他的灵魂注定要在一千多年之后,在自己的家园上漂泊,游荡。
既然最想看的那一页已被剪去,这本书也许我就不会再看了。或许我还会来这里,但一定不是因为栗里陶村,当然,也不会因为别的什么村。所幸的是,在文学史上,栗里陶村是任何推土机都推不平的,也就是说,这一页是无任如何都剪不掉的,它在人类精神史上成为一座丰碑,已获得了永恒。
关于栗里陶村,我记忆中保存了一些很好的画面,令我不时回味。其中有个画面是这样的——每次,有重要客人来到,村里的一位长老就会不厌其烦地搬出厚厚的一摞家谱,放在一张小型的八仙桌上,然后,戴上老花眼镜,蘸上口水,一边小心地翻动那些发黄的纸页,一边讲解着陶家老祖宗的来龙去脉。他喜欢许多的“慕陶者”纷至沓来,都围拢在他身边的感觉,他尤其以自己的老祖宗为自豪。那一刻,陶渊明复活了,通过他子孙绘声绘色的描述,他身着“短褐穿结”的衣衫,真的异常鲜活地来到客人们中间,人们仿佛闻到了诱人的酒香,闻到了菊花清淡的香气,看到了场圃上柳枝的轻轻拂动……而这一切,将整个纷扰的世界都屏蔽在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往后,这种场景也许不再来了。然而,最近得知的情况,就更让我惊异了:随着陶村的整体拆迁,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陶氏家谱竟然被拱手卖给了邻县的一个纪念馆,似乎价格并不高。听后,我真的无言。
树倒猢狲散。往往一个家族在遭遇变故时,会处理一些公共事务,包括有一些变卖、交割之类的行为,这不奇怪。可是,家谱也是可以随便卖的么?一个家族有历史,犹如一个民族有历史,是一项非常严肃的事情,它是与诸如“发祥”,“传承”,“光大”这样一些庄重的词汇相连接的。何况这本家谱还与陶渊明这样一位伟大诗人的命运攸关,而这位诗人即使在中国文学史上、乃至世界文学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
家谱变卖了,对栗里陶村来说,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不仅在地理上陶村已经消失了,而且在家族的集体意识上,它也将会不复存在了。我想,陶村人是不是会面对列祖列宗痛哭流涕?不好妄自设想。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一定是非常痛苦,甚至悲哀的,必定是不得已而为之——既然整个家族面对推土机的强力入侵,转瞬间分崩离析了,家谱谁来保管?还不如找个归宿,找个藏身之地。
离开柴桑古桥,我在想,古桥的命运又会如何呢?古桥连同那些古樟,原本作为栗里陶村的水口而存在的,是很有气势和风味的,可是,与时新的楼盘在一起,它们就显得十分突兀、尴尬,显得严重的不合时宜了。我不知道,既然栗里陶村不存在了,桥下的水也断流了——而这条溪涧原本是从庐山上流下来,经过陶渊明曾经饮酒的醉石,或许还为陶渊明酿过酒,流经栗里陶村,直到注入鄱阳湖——那么作为村子的一个组成部分,古桥和古樟还有没有存在的意义?就像一篇文章的正文不存在了,引言还有无必要独立存在呢?
我仿佛感到,如果陶村消失了,消失在楼丛中,古桥和古樟还依然苟延残喘地活在它的占领者身边,匍匐在高楼的脚下,不但没有价值,而且是一种耻辱,因为,这几乎是一种失节。
回到马路上,再看柴桑桥,我不由得质疑,整个栗里陶村都可以夷为平地,为何单单让柴桑桥留下来呢?我突然悟出,中外战争史上,军队屠城时并非片甲不留,也会将美女掳掠过来,据为己有,作为战利品,可以羞辱失败者,用以标榜自己的赫赫战功,满足胜利者的虚荣心。柴桑古桥今天存在的意义,大概也就在此吧?
由此看来,柴桑古桥是无辜的,可悲的。就算是屈辱,它别无选择,也得接受自己的命运。而且,一旦被入侵者厌倦了,最终也难逃被消亡的厄运。
马路边,一时建起了琳琅满目的餐馆和商铺,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女式泳装,光怪陆离,炫人眼目。当地人告诉我们,即将完工的陶渊明文化村,其实也是一家温泉宾馆。我这才发现,我们从一家温泉宾馆逃离出来,竟然落在了另一家温泉宾馆的掌心。我又一次明白,作为现代人,你无可逃脱。
不难想象,很快,形形色色的红男绿女,都会穿着充满诱惑力的泳装,跳进温泉水软的池子里,在热气腾腾的欢闹声中,四处游走着暧昧的目光,它们被性感的躯体一次次滋养。
而这一切,都那么奇异地发生在“守拙归田园”的陶渊明的故园上。我不知道,陶渊明目睹这一切,该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