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1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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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一条路 一间阁楼和两只鸟

徐芳

孩子打量老人。他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黑色的眼珠因为摄入过多的惊奇而变得格外明亮。他仿佛第一次这么近地面对着一位很老很老的老人。妈妈让他叫:太公公。

他打量太公公时,像妈妈少女时代时打量一株历经几百年的老树。

他看到了老年斑吗?那像最朴素的蝴蝶颜色的老年斑,正在老人脸上轻轻地飞舞着。

其实孩子不是第一次到这儿来,他已经来过很多次了。

但每一次到这儿来,他都像第一次一样,忐忑不安,有一种莫名的紧张使他的双手紧紧抱在自己胸前。他看见了这条道路。看见了这条道路他就预感到要见到老人。路是很苍老的一条路,再明媚的阳光落到路面上溅起的也是一种阴阴的感觉。

在另外的地方孩子没有见过这样的路。

妈妈的视线也就长长久久地随着孩子的视线,在这路上萦绕不绝。一只经过改装的柏油桶里烧着煤炉,一张磨剪刀用的老虎凳,一支几乎竖在路中间的歪歪斜斜的木头电线杆,一根从窗口横越而出的晾衣服竹竿,都使孩子的视线被深深地吸引。

他没有见过它们。他确确实实没有见过它们。他激动得差不多要哭了,眼泪已在他的眼眶里蓄积了很多时候。他没有让它们流出来,妈妈没有告诉他生长在这里的孩子也是可以流泪的。妈妈在这里流过泪,妈妈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在这里流过泪,但妈妈没有告诉他。

孩子当然不可能知道这条路在老人的心中是很年轻的,就连孩子的妈妈也不知道这条路,当年是一条土埂抑或是一条小河。孩子的妈只知道她的妈妈就是诞生在这一条路上的。在记忆里起先是泥的,雨天总溅起一层湿漉漉的泥浆;后来是卵石的:下雨的时候石缝里漫出的水先是黑色的,接下来是浊黄的,再后来就清澈得如同白色瓷碗里的纯净水;再往后它就是眼前这模样了:粗粗糙糙地糊了一层劣质水泥,像一个村姑偏要涂抹那本不搭调的唇膏似的。

能告诉你这些吗?孩子,你懂吗?太公公坐在那儿,他在和你谈话。他的皮肤上的蝴蝶正追逐着你,表述着一个老人的语言。那就是高兴,他在说他看到你——高兴。

孩子似乎听懂了妈妈的话。他的眼波终于从妈妈身上转移到了别处。在他紧张的时刻他的眼波总是逗留在妈妈身上,在他不紧张的时候他开始打量世界。

我不懂。他在说我不懂。他没法和老人找到共同的语言。煤球炉上的水壶被煤烟熏得乌黑,金属的质感已经消失,像一只瓦罐;透过阁楼上的老虎窗能看到太空局促得像只躲在洞穴里的猫啊狗的;竹榻吱吱扭扭,竹椅叽叽嘎嘎,三五牌座钟一五一十地报着时间,像一个老账房先生滴滴拉拉拨着算盘……孩子说,我看不懂这些,我看不懂这些。他的双手重新又回到了自己小小的胸口,他的粉嫩的拳头里似乎捏紧了许多要说的话,他的眼睛重又凝望在妈妈的身上……像一艘双桅帆船渴望在那儿找到久离后的港湾。

就在这时妈妈看到了鸟,或许是孩子看到了鸟,或许是老人看到了鸟。回忆已经无法确定究竟是谁看见了鸟。只听见压抑着的阁楼里蓦然爆发出一声——鸟!Niao!一个很响亮的以双元音收尾的单音节的词。柔媚的、稚嫩的、苍老的那一声——鸟!

妈妈看见老人笑了。妈妈看见孩子先是惊诧、惊奇,继而也笑了。妈妈就没有不笑的理由了,妈妈也笑了。

世界上有多少种笑?研究笑的专家们可以研究出几十种不同的笑:得意的、高兴的、尴尬的、庄重的、恬不知耻的、如歌如梦的、璀璨的、娇媚的……但有一种笑却这样产生了,它无法用一个形容词来概括,却可以用一个名词来简单地抽象:鸟。

那真是两只极其美丽的小鸟:一只绿,一只还是绿。

那绿是层次极其丰富的绿,鸟尾是浓稠的绿,如同夏天的绿色要发出一声响亮成熟的叫喊,至脊渐淡,像一池处惊不变的静水,直至鸟喙部分,绿渐渐演变成白,但凝望久了绿中也会看出一层恍恍惚惚的白色。

鸟不在鸟笼里。

鸟和老人厮混熟了。

鸟在阁楼里高高低低地小飞,飞一会儿又落在很宽大的八仙桌上或是水缸的木盖上或是窗户沿的石灰墙上。当老人嘴里发出类似唧唧唧的一串的叫声,鸟就会飞到老人的脚前。

孩子模仿老人。他的小嘴竟也吐出一串唧唧唧的古怪叫声。鸟的眼睛感应似的转了几圈,但翅翼仍没张开。

老人这时却听懂了孩子的要求,他弯下已经很驼很驼的背,耳语一般对鸟们说了一句什么。鸟儿就啪啪飞起来了,鸟儿就围绕着孩子啪啪地飞,然后在孩子面前的小方凳上敛翅小歇。那绿色翅翼的动与静止所表达的,都是孩子听得懂的语言。

路依然苍老。

路两旁的景观依旧黯淡地打不起一丝精神,像在坛子里腌得过久的青菜。低低的路灯因为有周边所遮蔽的缘故,只把光线投在路中间,弄出仿佛一个黄褐色的蝴蝶斑……孩子在妈妈的肩上走到了那条苍老的路上,他的眼睛弯弯的,柔柔地流露出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