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1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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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五月的原野

远方

麦收之前,我又回到了故乡。

故乡就是这样,即使你呆在城市多年,但故乡始终是你的根,是你的牵挂,是你的精神家园。工作顺遂时,你以为那是事业,于是,你会飞临故乡。不是为了炫耀,而是想捧那一份愉悦与故乡分享;身在逆境处,你自谓那是漂泊,于是,你也会投入故乡。听一声乳名的呼唤,就不禁热泪盈眶。而每年的割麦前,收秋时,你更要回归故里。因为,那是一年农事的两次高峰,是田地收获的集中展示,也是乡亲们欢乐与叹惋的大汇演。啊!故乡的丰稔灾歉,故土的雨雪阴晴,都无时无刻不牵动着你的神经……而今年小麦的收成呢?乡亲们的喜怒哀乐呢?

此时,我已伫立在一条灌渠的高高的堤岸上。脚下,就是我曾经挥洒过汗水的麦田。那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是金光闪耀的原野!未到麦田,那麦田是静的,走近麦田,那麦田就万分激动了:一棵棵麦子微微颔首,一畦畦麦块绽开笑靥。东眺,道道横波奔涌,泼彩霞满天,托红日一轮;西望,条条金龙低翔,吐雾牛片,甩白云朵朵。而大堤上的青杨在“哗”鼓掌,而枝头的喜鹊在“喳喳”报喜。啊,这就是我的故乡,美丽的故乡,只要你心里惦记着她,她也无时不把你怀想!

风已止,心涟起,我走在田间的小路上,乡的麦子是如此丰茂,如此齐整:棵棵相挨,穗穗相并,横不透风,纵不见垄,且平展坦荡荡一铺就到了苍穹。乡亲们说,这长势。东头儿推一推,西头儿就会动一动,就是在麦穗儿上打滚儿,也不会掉到地上。此刻,一只灰褐色的小雀落在一个麦穗上,那棵麦子只左右摇一摇就站定了。雀儿飞走了,那麦子前后摆一摆,似在欢迎客人的再次到来。而几只白色的蝴蝶则贴着麦穗儿在翩翩飞舞,它们一定是在反复估算即将收获的数目吧?我蹲在麦子前,那穗儿金黄而秆叶尚青。这是健康、茁壮、丰产的标志啊!这会儿,那叶儿、那秆儿正可着劲儿把养分向穗儿上输送呢。揪一个虎口长的麦穗,搓去麦壳,掌心便摊满了饱满而晶莹的珠粒。这珠粒,将熟的青黄,已熟的土黄。这珠粒,是汗珠的形状,是土地的精华啊!嚼几颗,既粘且甜还又香。数一数,竟有六十多粒呢。过去一穗儿也不过三四十粒!我不禁又惊又喜:啊,今年的小麦,又是一个大丰收!

小路边,银的茅草花在侧耳,紫的刺牙菜花在沉思,粉的打碗花则要开口了。而那土地的润润潮气,麦秆的涩涩青气,麦粒和花草的淡淡香气,混合着,酝酿着,阵阵袭来,熏得人目迷神离,如醉如痴。古人曾将小麦列为五谷之首。不仅因为它粉白,面筋,入口甜香,更因为它生长周期长,产量低,得之委实不易。因而,它也成了“奢侈”之品,似乎不是小民百姓可以随意咀嚼的。记得儿童时,就盼能生一场病,那样就能喝一碗酸汤面;少年时,总巴望过大年,那会儿才能啃几顿白馒头;青年时,最希望生产队能派自己去赶集。因为,五毛钱的补助,可买两个烧饼一勺牛肉汤解解馋。还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老母亲念叨着:“啥时候黄饽饽能填饱肚就中了。”七十年代她又唠叨着:“啥时候能天天啃白馍就中了。”唉,你这小麦,你这粮食,过去为了你,为了填饱肚子,为了能吃上一口白馒头,人们竟作了多少年的奋斗!

我走进麦田的中央,年逾花甲的大哥正在自己的责任田里点种玉米。

“今年亩产能打多少?”

“一千多斤吧。”

“这晒旱地咋也长得这么好?”

“这会儿没有孬地。”

“为啥?”

“小肥足,种子好,机械化效率高呗。”大哥顿了一下,接着道,“现今的一亩地顶过去的四五亩地,就连早先不立苗的盐碱地都成吨粮田啦!”

这就是现今的土地!记得青少年时,种麦前,起五更搭黄昏,拉犁扯耙,要把田整得地平如镜,土碎如面;出苗后,麦要浇三四次,地要锄两三遍。真是力没少出,活儿未少干,可折腾多年,粮食产量还是在二三百斤上徘徊。现今,人们丢丢撒撒,悠闲自在,可一个大户打的粮食就超过过去的一个生产队!地还是那些地,人还是那些人,可今昔对比,竟有天壤之别!故乡的土地哟,你这宽广的土地,千百年来,你承载着多少人的追逐和梦想,又担负着多少人的苦难与愤懑?直到如今,你才可以呈现出自己的本来面目,才可以自由地、尽情地舒展自己的肢体了;故乡的土地哟,你这憨厚的土地,只要人们能好好地待你,只要人们舍得去抛洒汗水,上有阳光无私地照耀,有雨露无边的滋润,你就会给人奉献出无尽的财富和欢乐啊!

突然,一阵“噼噼啪啪”鞭炮响,原来是村边的公路上,一溜五六台联合收割机要出征了,它们是要到豫南发“麦客”了,而留守在家的,在为他们的亲人送行,在为他们祝福呢,我也来到村头上。公路边,树阴下,几个乡亲正在检修另外几台收割机,而当过公社拖拉机手,刚退休在家的二哥也在帮忙。往日里,麦收前的十天半月,平静中蕴含着欢乐,清闲里准备着冲刺。每逢此时,乡亲们都要忙着整修车犁,清点帚筢,赶集上市再添置些木锨、桑杈,以及镰刀、草帽之类,还要将打麦场耙酥上水撒上麦糠碾实压光,等着小麦上场。而现今,这些都不再需要了,乡亲们只需到收割时开来小三轮,从收割机上接下如金色瀑布般的麦子就行了。想一想这是多么地悠闲和富有诗意啊!

“咱庄收一季麦需要几天?”我问二哥。

“三五天。”

“三五天?”而过去至少需要一个月啊!夏收、夏种、夏管,曾谓“三夏大忙”。那可是一年中最紧张、最累人的季节啊!“麦熟一响”、“虎口夺粮”,“麦收一季,肉掉十斤”,这些谚语,句句都是实打实啊!麦收迟了要炸肚儿,碾拢晚了雨泼场,玉米早种苗才旺。“快割、快运、快打、快种”,那可是干部催人的口头禅!可生产队里哪有那么多的人手呢?就是机关干部、工厂工人都来帮忙,中小学生都放了假来助阵也无济于事!于是,那青壮劳力几乎每天都是连轴转。一季下来,那脸儿都晒成了非洲黑人儿,身儿都干瘦成了麻秆儿。记得自己割麦时,弓着身儿时间一长腰酸,蹲下去不一会儿腿疼,一晌下来,连腰都直不起来,骨头都像要散了架一样。那时,能四仰八叉躺在麦铺上小憩一会儿,可是最惬意的事了。午后碾场效果最好,可也最让人受不了。那时生产队牲口少,就七八个人一盘磙,踩着齐腰深的麦铺,顶着正毒的日头,一磙一磙地排着,一圈一圈地转着,直转得人汗如雨下,目眩头昏。打完一场,晚上还要赶紧趁风把麦子儿扬出,以便腾出场来打下场,每晚都要干到半夜才能了结。那身子是又脏又粘又累又困,有说不出的难受。每逢此时,自己就会躺在光溜溜的场板上,望着高远而深邃的星空遐想:劳动的收获固然能给人带来欢乐,但年年如此千篇一律而又不能填饱肚子的苦役般的劳作却使人厌恶。那么,啥时才能抛弃这几千年一成不变的人拉犁扯耙当牛做马的生产方式呢?啥时才能改变乡亲们一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呢?不是说到某某年全国要实现农业机械化吗?

然而,到了那个时候,农业机械化仍是一个泡影。是改革开放,将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一朝变为现实!二哥说,10年前,村里有钱的户就买了收割机,这两年买的人更多了。这收割机,把割、运、打、扬几个环节在一瞬间都完成了。种玉米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先冲了沟,再撒种,浇了水后等晒干平了沟,还要耙融拖实才算完,费时费力苗又出得晚。现在要么麦收前点种,要么麦后机播,可省气了。就是秋收秋种也都是机器做的。现在的大忙季节是,“工照打,学照上,妇女老人也不忙”;现在的农民是,“种地不交税,还要补贴钱,忙闲都由咱,赛过活神仙”。这真是,三十年变化胜千年啊!

在即将收获的喜悦中,乡亲们又隐含一缕忧思。伺候土地一辈子的堂叔说:“时下种地不累人,人也不精心了。土地不深耕,活土只剩一拃厚;种地不上粪,全靠化肥攻,弄得土地板结,垃圾围村。肚子填饱了,对粮食也不珍惜了,机器收割罢,地头地边一地麦穗儿也没人捡了。粮食产量是高了,可再高也发不了家。青壮劳力都出去打工挣钱了,在家的,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村干部也不大管事了,全靠一家一户单干,往后农业该咋办呢?”我也看到,有的责任田平落二尺,有的竟挖一人深,已不能种植了。那是盖房起土所致。土地是人类的生存之本。对种地的淡漠,对土地保护的薄弱,也使我有一点儿不安。

“快快收割,快快收割!”布谷鸟一串串清脆的鸣叫打断了我的沉思。我想,在丰收的土地上,乡亲们和我的忧虑,也一定能风吹云散。在将要回城的路上,我看到,天正蓝,风正清,太阳朗照,大地翻金。再有几日,乡亲们就要动镰收割小麦了,那将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景?而在路旁的菜园里,小葱移栽了,茄苗开花了,豆角就要爬架了,南瓜开始拖秧了,西红柿已结出青白的小果,而已蹿过腰的春玉米,正扑闪着两侧的绿叶,振翅欲飞。啊,这故乡,这五月的原野,又寄托着乡亲们多少新的梦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