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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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序(18)

我很高兴,我终于变成了雷鸽,我虽然不是雷鸽,但是看到我时,人们会由然地想起她来。所以,我感谢那团黑色,是雷鸽身上的黑色使我发生了变化,人的一生是由变化开始的,而我最重要的变化是由黑色开始的,如果我是作家,我要为自己写一部黑色启示录。但是,尽管如此,在此之前黑色仅仅启示了我身体中的秘密,而秘密便穿行在逝去的时间之中,现在,是我第一次穿上黑裙的时刻,我将出门去接触世界。世界又是由空气和物质组成的,空气使万物生长,物质使大地变得温暖和丰裕,在空气和物质中行走着人。门外就是人的世界,人的海洋,我当初就是在人群中看到了雷鸽,那个紧挽着我暗恋中的男人的手臂的女人,如果我没有看见她,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也许我永远是酒吧中那个女招待。所以,是雷鸽的黑色启示了我。

阿鲁、小迪我们三人来到了街上,这是下午六点钟左右,阿鲁走了几步就靠近我说:“征丽,回头率太多了,街上突然闪现一个漂亮女人……”我想起雷鸽来,我看见她时,街上许多人都在回头看她,因为她美丽,因为她裹在黑裙里使人们望而生畏。我们来到了饭店,刚坐下不久,阿鲁就告诉我对面的一个男人一直在盯着我,对面是哪里,我抬起头来,我没有想到对面的那个男人就是焦明华,他也许刚下飞机,也许要出门,他的身旁放着一只箱子。阿鲁说得一点也不错,焦明华正在看着我。阿鲁、小迪为我祝贺频频举杯,而我的心并没有在那些热烈的酒杯里面,我的心在对面,在那只箱子和那个男人的身上。阿鲁、小迪趁着我神思恍惚时让我喝酒,我平常本来不会喝酒,但等到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时我已经喝醉了。在醉意中我感到那个男人已经走了,他的那只箱子已跟随他离去了。我很清楚他一定是出差了,他拎着那只箱子已经走了。我没有想到我与我暗恋中的男人的见面从此以后越过了漫长的时间,而那天晚上我如果没有醉,我完全可以走到他身边去。阿鲁、小迪将我送回了家,母亲说你怎么能醉成这样,你怎么能醉成这样。我回到楼上,那天晚上我连脱衣服的力量也没有,我就裹着那条黑裙子睡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我才拉开窗户,为了让空气流进来我拉开了窗帘,奇迹竟然发生了,对面的封闭阳台拉开了,窗帘也拉开了,一个男人正趴在阳台上,他看见了我,他并不是焦明华,但他跟焦明华长得很相似,也许他是焦明华的朋友,从他那里可以知道焦明华的消息。

我最先采取的方式是拨电话,但电话是空号,最后的线索丧失了,我只好亲自登上对面的楼梯,上楼梯时我的脚很虚弱,一想到雷鸽从前在这里上上下下我的内心就变得非常寂寞。但我还是走到了门口,他打开门,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想问一些焦明华的情况,他就请我进去。他从我进屋后始终就在盯住我,最后他问我是不是雷鸽,我摇摇头,他便说对不起,他解释说我跟照片上的雷鸽长得很相似。其实在他看着我时我也在看着他,他的目光和脸型与焦明华也很相似,但进屋后我就知道他并不是焦明华,焦明华比他的年龄稍大一些,显得比他成熟。后来他告诉我,他是焦明华的弟弟焦建华,他没有仔细讲他哥哥的情况,也许关于他哥哥的情况很复杂,他难以告诉我。这一次见面就这样简单结束了。我离开时他突然说你既然是我哥哥的朋友,如果需要我做什么事,我可以帮助你。我摇摇头,我是在否认我是他哥哥的朋友,我是在否认我与他哥哥并没有联系,我来寻找他哥哥,只是因为他哥哥是我单恋的那个男人。找不到焦明华,我的心情就像黑色一样阴郁,我经常穿着那套黑裙到楼下的那条小径上去散步,黑色给予我希望,只要我不脱去那套黑裙,我深信焦明华看见我时他就会像爱上雷鸽一样爱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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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步中我并没有碰到焦明华,我却碰到了他的弟弟焦建华。在他与我擦肩而过之前,我已经有好多次看到过他,他经常在小径的另一边,一堵老墙下面走来走去。他碰到我时的第一句话就告诉我:“哦,我哥哥还没回来。”仿佛除了他哥哥的话题之外就没有另外的话题了。看见我不吭声,他就主动邀请我:“能不能与你一块散散步。”我当然同意了,他的目光变得很温和,这让我不由得再一次想起他的哥哥焦明华来。我们沿着他散步的那条小径走到那堵墙下面,他突然问我:“你知不知道我哥哥到哪里去了?”我愕然地摇摇头,他便说:“你知道雷鸽吗?”我点点头,焦建华就说雷鸽不知道为什么要消失,她几乎是一夜之间消失的,他哥哥就是去寻找她。焦建华说:“我没有见过雷鸽,在我到这座城市之前雷鸽已经消失了。我哥哥的相册中全是雷鸽的照片,我哥哥告诉我雷鸽认识了一位摄影师,她就跟着摄影师跑了,她将她所有的照片全留给了我哥哥,但她却消失了。”他讲了上述事情之后突然转过身来:“你也会消失吗?”我摇摇头,我告诉他我既没有碰到他哥哥这样的男人,也没有碰到一位摄影师,所以,我不会消失。他问道:“这就是说你与我哥哥是没有关系的,对吗?”我现在才发现男人的计谋,这种计谋使他变得可爱,他讲述他哥的故事原来是为了试探我与他哥哥的关系,但是他却没有使他的计谋真正成功,因为他并没有试探出来我对他哥哥的那种暗恋的心情。不过,通过他的计谋我与他的关系变得轻松了,我们从那座老墙边散步回来时他邀请我到他屋里去坐坐,顺便可以欣赏雷鸽留给他哥哥的那些相册。这主意对我是一种诱饵,关于雷鸽的生活对我一直是一个谜,所以她留下来的那些相册现在是我惟一接近她的方式之一,最为重要的是我想看看雷鸽到底用什么东西征服了那位摄影师同时也征服了焦明华的心。焦建华走在我身边,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他停下来看着我说:“征丽,说句实话,你是不是爱上了我的哥哥焦明华。”我没有告诉他实话,在这个时刻我不会告诉他实话,因为那毕竟是我的暗恋,而且那些过程已经和我隔绝了许久,我用力摇摇头,焦建华走过来,在夜色中他在我肩膀上捉到了一只小虫,他将那只小虫放在我手心,然后又放到鼻子下嗅了嗅,最后让那只小虫放在他的手心跑了。我抬起头来,已经快到他的楼上了,焦建华说:“走吧,不是说好了吗,到我那里去坐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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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雷鸽的三本相册从里面的那间房里抱出来对我说:“你看吧,这就是雷鸽。”我坐在沙发上,说实话,我很害怕翻开这些相册,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女人是我的情敌。焦建华走过来,他刚从盥洗室出来,他在马桶里撒尿时,我听到了声音,后来还听到他在洗手,所以他出来时手上有一股香皂的气味。他说:“你在想什么呢,征丽,说实话,我来这座城市第一就是认识了你,但是你与雷鸽长得太相似了。”他一边说一边将那些相册中的一本抱过去翻开了第一页,雷鸽穿着那套黑裙站在一块红色的木板下面,焦建华说:“喏,你还是自己翻吧,我要给我的女朋友小丁打一个电话,小丁说过两天也要到这里来,我问她是哪一趟班机。”我一边翻相册一边在听焦建华打电话,他说小丁这两天太忙了,我没有给你打电话,你不会生气吧。最后听见他不住地点头,一直到他放下电话时都在点头。他告诉我,小丁不能来了,她家里有事,母亲的糖尿病又复发了。我说那就让她过段时间再来吧!我刚说完这句话,电话铃响了,焦建华嘀咕道:“电话机刚换上,除了我哥哥知道这号码,不会再有人知道这号码,对,也许是我哥哥打来的电话。”焦建华很敏捷地嘀咕完毕之后将电话机抓起来:“喂,是谁呀!”“是哥哥呀!你在哪里呢?”“怎么,你要回来了,雷鸽找到没有!”焦建华放下电话后告诉我,明晚八点,八点整他就乘飞机回来,其他的事情他没有告诉我。雷鸽的照片我没有翻下去,这是因为焦明华要回来的消息使我兴奋而又显得不安,也许他已经找到了雷鸽,也许他已经将雷鸽带回来了。在那一刹那,雷鸽的一册册照片既是留恋雷鸽的有力证据,也是雷鸽依恋他的证据。我对自己下了一个赌注,如果明天八点钟焦明华已经带雷鸽回来了,那么我就要将我的暗恋撕碎,要真正像撕纸片一样一点点用力撕,然后呢,就将那些碎纸屑用力扔,扔到窗外去。相反,如果焦明华没有将雷鸽带回来的话,那就意味着他与雷鸽没戏唱了,然后说明什么呢?我的暗恋的大门向我敞开着,我将可以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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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阿鲁和小迪正在帮助母亲收拾房间,母亲见我这么晚才回来便告诉了我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我们明天搬迁,钥匙已经拿到手里了,搬迁委员会的人今天已经来说,明天一定要搬完家,我们这片住宅楼要马上盖园艺博物馆。第二件事市模特队已经解散,队员们已经纷纷到外省参加新的模特队去了。模特队的头今晚来过我家,说是A省的模特队要我去参加一场时装表演,要我在后天,也就是星期三前去报到。两件事情都迫在眉睫,第一件事情当然要参加,第二件事情同样也要参加,我虽然获过大赛的二等奖,但是我的羽毛还没有丰满起来。阿鲁说他家的东西早收拾好了,明天一块搬,母亲看见我愣着便催促道:“征丽,快回你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吧?把你那些衣柜里面的时装全装到箱子里去。”

我自己房间里的东西基本上是时装,我拉开衣柜,里面的大部分衣服我都还没有穿过,尽管粉色洋溢着暖流、愉快,红色洋溢着激动、兴奋,蓝色洋溢着梦幻、欢笑,黄色洋溢着嘹亮、飞翔,白色洋溢着翅膀、欲望……只有黑色中洋溢的东西我无法看到。因为这是雷鸽的黑颜色,是她最早选择的颜色,我是谁呢?我只是模仿黑色的人,然而,自从我被黑色裹住以后,我企图寻找到焦明华,但是焦明华正拍动着翅膀,他要把第一个用黑色裹住身体的人用翅膀找回来。我仿佛看见了焦明华的那一双飞翔的翅膀,它正拍动着两翼飞到雷鸽的栖居地——一双同样是带着翅膀飞翔的那双柔软的翅膀的对面。

如果明天搬家,那就意味着我将再也看不到对面的那座大阳台,那个被暗恋的男人明天晚上带着翅膀上的那个叫雷鸽的女人回来时,我已经住在城市的西郊,一座散发出西郊外池塘气味的房间里面,我的对面将不再看见晾着的衣服,不再看见那个身着黑西装的表情温和而暧昧的男人。想到这里,我真想把裹紧我身体的黑颜色全部剪碎,用剪刀剪碎——连同我的大便从马桶里冲下去。然而,除了这种紧紧裹住我的黑色我到底还有什么梦想呢?还有什么颜色能够像这团黑颜色一样使我有一种焦躁的冲动,一种洋溢着荒唐可笑、莫名其妙的期待呢?我走过去将衣柜里那些时装取下来遵照母亲的嘱咐将它们一一地存放在已敞开的箱子里面。四只大箱子里全装着我的衣物,母亲上楼来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说:“征丽,我一生穿的衣服也没有你一只箱子里的衣服这么多。”阿鲁和小迪也上来了,阿鲁在旁边说:“征丽不同嘛,模特就是穿衣服的嘛。”

第二天一早,搬家公司的人就来了,一小时后我就站在西郊的那座房子里面。母亲将最明亮宽敞的那间房子给我住,她告诉我:“这间房子对于你来说真是太小了,征丽,今后你还会有许许多多时装,这间房子是无法装下你那些时装的。”我将箱子拎到屋子里,房子已经装修过,有一个大衣柜,显然比我过去的要宽敞,对于我来说这已经很满足了。惟一缺少的就是二十米之外的阳台,因为那座阳台,我开始了长期的暗恋生活,因为那座阳台上飘来飘去的衣服使我置身于挑衅之中,在严酷的挑衅里我睁开双眼,看到了那个女人,尔后我就做了模特,因为那个女人是一个模特,所以我必须做一个模特。

二十米之外的阳台从敞开到封闭最后到从我眼前消失,早晨搬家时,那座阳台的窗户关闭着,连一点缝隙也没有,什么也无法看到,它变得那样零乱,仿佛搬家公司那些工人们零乱的脚步声。在零乱中我没将头抬起来,我尽力睁开双眼,想搜寻到阳台、丝绸睡衣,还有焦明华,还有暧昧的焦明华的双眼,最后我将目光转回来,我对自己说还有一个赌注将在今晚发生,今晚我将到飞机场去,我将站在他们看不到我的地方睁开双眼,假如焦明华将雷鸽带回来了,那么明天一早我将到A省去参加服装表演,假如焦明华还没有将雷鸽带回来,那么,我将放弃世界上任何重要或不重要的东西。

什么叫放弃呢?

哦,我一边往新衣柜里挂衣服,对我而言,放弃就是放弃衣柜中那么多颜色,而惟独贴近一种颜色——黑色,尽管有那么多颜色在我柜子里面,尽管有那么多颜色说明“按照人类的尺度,按照我们的尺度,我们的肉体的尺度……”我可以与那些颜色构成的衣服相互协助,形成我的肉体方式,形成我肉体中的生活内容,然而我却没有采用红色、粉色、橙色、紫色、白色……我把它们放弃了,闲置在我的衣柜里,让它束之高阁,因为一种挑衅性的颜色使我的生活构成了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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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已经在我眼前展开,噢,雷鸽身着一身黑裙依偎在焦明华的肩膀上。够了,看到那个情景已经足够了,虽然我没有看清她的面庞,虽然我只有在恍惚之中看到了那团黑色,但我知道那就是雷鸽,因为除了她再不会有一位穿黑裙的女人依偎在焦明华的肩上。我已经开始转身,“征丽”,叫唤我的男人是焦建华,尽管我将自己隐蔽得很深,但他还是发现了我。他说:“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吃饭,为什么要突然请我吃饭呢?”焦建华注视着他哥哥和那女人远去的身影说:“你答应了,那好吧,那么就在露天餐厅,八点整我在那等你。”他说完就转身走了。我答应他了什么,他把我的沉默当作我已经同意与他共进晚餐,他的自信心怎么会如此的好,明天早晨我已经登上班机了,我怎么可能与他一块共进晚餐呢?他们从未意识到他们在自作多情地按照他们的愚蠢的方式开始与一个女人接触,我开始感到他们的愚蠢了,只有用愚蠢这个词才能概括他们。他们是谁呢?他们是世界的某一部分,用他们的愚蠢方式构成了世界的某一部分的脆弱,这种脆弱可以说明一个问题,至少对于焦建华来说可以说明他的邀请是错误的,因为我根本不会与他到那座豪华的露天餐厅去度过我明晚的时光。当我从售票厅买到一张通往A省的机票时我知道我已经将我的暗恋构成的那个世界撕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