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大饥,向秦借粮,秦穆公一借便是五万斛。翌年,秦亦饥,向晋借粮,晋一粒不给,反要联梁以伐秦。
秦穆公被晋军团团围住,死战不能得脱,正危机间,平地里跳出来三百勇士,一个个蓬首袒肩,手执大砍刀,如鬼兵一般。
叔隗哭着对重耳说道:“男子志在四方,非妾敢留。然妾今二十五岁矣,再过二十五年,妾已年过半百,就是嫁人,孰肯娶乎?”
庆郑虽然觉着借粮无望,但君命在身,又不能不去。到了秦国,呈上国书和宝玉,不发一言,静候秦穆公诘问。穆公读过晋之国书,面无表情地说道:“贵使暂去驿馆安歇,借粮之事,容寡人与百官朝议后再定。”
庆郑拜谢而去。
翌日晨,百官朝拜已毕,秦穆公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爱卿,晋惠公得以复国,实乃我大秦相助之力,他也曾亲口许诺,复国后割五城以为谢。今复国已五载,不仅不践其诺,反因天灾之故,开口向我借粮,诸位爱卿说一说,这粮该不该借?”
这话虽说是在征求百官之见,但早已定了调子——晋惠公有负于我,他是个大混蛋,这粮不能借,纵观中国历史,哪朝哪代没有几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大臣?秦国岂能脱俗?秦穆公话音刚落,立马站出来五个大臣,大声说道:“这粮不能借。”
百里奚、蹇叔互看了一眼,同时把头点了一点,各自趋前三步,异口同声道:“这粮应当借。”
若是换作别的大臣,秦穆公早就恼了,可如今与他意见相左的不是别人,乃是他的两个重臣,耐着性子问道:“这粮为什么要借?”
百里奚高声回道:“晋向我借粮,乃天灾之故,天灾之事,何国无有?救灾恤邻,理之常也。顺理而行,天必福我。应当借粮于晋。”
丕豹思念父仇,攘臂而言曰:“晋惠公无道,天降其灾。乘其机而伐之,可以灭晋。此机不可失!”
未等百里奚、蹇叔开言,繇余当先驳斥道:“丕大夫之言,不谓无理,然古人有言,‘仁者不乘危以邀利,智者不侥幸以成功’。这粮还是借的好。”
秦穆公沉吟良久道:“负我者,晋君也。饥者,晋民也。吾不忍以君之故,迁祸于民。借就借吧!”
这一借便是五万斛,运粮的船只舳舻相接,命曰:“浮舟之役。”
也不知是秦借粮于晋得罪了上天,抑或是上天有意考验一下晋惠公是否改恶从善?降冰雹、蝗虫于秦,秦自夏至秋,颗粒无收。晋国反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秦穆公召蹇叔、百里奚、丕豹进宫,问之曰:“今岁大饥,百姓无以为食,为之奈何?”
百里奚、蹇叔齐道:“借粮于晋。”
秦穆公叹道:“寡人今日方知二卿之言是也,天灾之事,何国无有,若寡人去冬不肯借粮于晋,今日岁饥,何面目借粮于晋?”
丕豹摇首说道:“主公不必过于乐观,以臣度之,我若向晋借粮,晋必不肯借。”
秦穆公道:“为什么?”
丕豹回道:“晋君贪而无信。”
秦穆公笑驳道:“他还不至于这么坏吧?”
丕豹道:“您是太高看了晋君!”
秦穆公不再多言,遣冷至亦持国书、宝玉赴晋借粮。晋惠公虽贪,然受秦二惠,倒也记在心上,当即说道:“冷大夫,您暂去驿馆歇息,寡人这就遣使送粮于秦。但晋一连受灾五年,今岁刚刚有所好转,一下子拿出五万斛粮济秦,有些太多,是不是……”
冷至知他要说什么,接过话茬问道:“贤君打算借我几许?”
晋惠公回道:“二万斛怎样?”
冷至道:“今岁,秦受灾之重,想来贤君早有所闻。二万斛有些少了吧?”
晋惠公道:“那就二万五吧。”
冷至道:“是不是还有点少?”
晋惠公将心一横道:“那就三万吧!一斛也不能多了。”
冷至长叹一声,欲言又止。一内侍大声说道:“请冷大夫去驿馆安歇!”
他不得不走了。
翌日,早朝毕,晋惠公正要退朝,郤芮出班说道:“臣有本奏。”
晋惠公道:“请讲。”
郤芮道:“臣听人言,今岁秦饥,欲借粮于我,可有此事?”
晋惠公道:“确有其事。”
郤芮故作不知道:“主公欲将何处?”
晋惠公道:“当然借哟。”
郤芮道:“君与秦粮,亦将与秦地乎?”
晋惠公道:“但与粮耳,岂与地哉?”
欲芮道:“我为甚要借粮于秦?”
晋惠公道:“亦报其‘泛舟之役也。’”
郤芮道:“如以泛舟为秦德,则昔年纳君,其德更大。君舍其大而报其小,臣以为不可取也。”
“这……”晋惠公欲言又止。
庆郑怕他变卦,忙出班说道:“主公,臣去岁奉命去秦借粮,秦穆公二话不说,借五万斛于臣。今我若闭粮不与,于情于理怕是有些不通。”
吕饴甥抢先回道:“秦与晋粮,非好晋也,为求地也。不与粮而秦怨,与粮而不与地,秦亦怨。既然怨之,借他粮作甚?”
庆郑反驳道:“秦人有难,我袖手旁观,不仁;秦有恩于我,我不报答,不义,不仁不义,何以治国?”
虢射大声斥道:“庆郑休得胡言!去岁,天饥晋以授秦,秦弗知取,而借粮于我,是其愚也!今岁,天饥秦以授晋,晋奈何逆天而不取?以臣愚见,不如约会梁伯,乘机伐秦,共分其地,是为上策。”
庆郑郤要反驳,被大夫韩简拽了拽衣袖,遂闭口不言。
晋惠公目视群臣,一字一顿地说道:“上大夫对寡人最是忠心,其言甚善,寡人从之。郤爱卿、吕爱卿听旨。”
郤芮、吕饴甥高声应道:“臣在!”
晋惠公道:“有劳二卿去驿馆一趟,向秦使婉转告以闭粮之意。”
郤芮、梁饴甥齐道:“臣遵旨。”
二人不待朝散,出了晋殿,径奔驿馆,对冷至说道:“敝邑连发饥馑,百姓流离,今冬稍稔,流亡者渐归故里,仅能自给,实在拿不出多余之粮而接济贵国,请贵国谅之。”
冷至做梦也没料到,晋惠公会出尔反尔,强压怒火道:“古人有言,‘同患相恤’。贵国有饥我君济之,今我有饥,贵国不济一粟,不济也罢,请还我五万斛之粮!”
吕饴甥、郤芮自知理屈,反大声喝道:“姓冷的,汝前与丕郑父合谋,以重币诱我,幸天破奸谋,不堕汝计。今番又来饶舌,难道想尝一尝钢刀的滋味么?尔君臣果真要食晋粮,可用兵来取!”
俗语不俗:“能给君子打一架,不给小人说句话。”冷至自忖彼二人不可理喻,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回到秦邦,见了穆公,如实回道:“晋君可恶,不仅不借粮与我,反欲勾结梁伯,共兴伐秦之师。”
秦穆公大怒曰:“人之无道,乃至出于意料若此,寡人将先破梁,而后伐晋。”
百里奚出班奏曰:“梁伯好土功,国之旷地,皆筑城建室,而无民以实之,百姓怨声载道,何力而助晋?晋惠公虽然无道,有吕饴甥、郤芮、虢射鼎力相助,若起兵伐晋,必然惊动西鄙。兵法云:‘先发制人。’今以君之贤,诸大夫之用命,讨晋惠公负德之罪,直又在我,何患不胜?以战胜之师,转而向梁,梁岂敢不低头认罪!”
秦穆公曰:“善。”遂大起三军,留蹇叔、繇余辅太子罃守国,孟明视引兵巡边,弹压诸戎。穆公同百里奚将中军,西乞术、白乙丙保驾。公孙枝将右军,公子挚将左军,共车四百乘,浩浩荡荡杀奔晋国。
晋惠公闻听秦师来伐,大阅车马,选六百乘,郤步扬、韩简、梁繇靡、家仆徒、庆郑、蛾晰、郭偃、郤乞等分将左右,自与虢射居中调度,屠岸夷为先锋。晋、秦二军在龙门山下相遇,晋这一方,由屠岸夷打头阵;秦这一方,由白乙丙打头阵,二人俱以勇力名扬天下,战到酣处,二人都弃了战车和兵器,拳打脚踢,互相扭结,一直扭到阵后去了。
晋惠公见屠岸夷陷阵,急叫韩简、梁繇靡,引军冲击秦军左军,自引家仆徒等冲进秦军右军,约于中军取齐。
秦穆公见晋分兵两路冲来,亦分作两路迎敌。双方大战了三个时辰,晋军大败,死伤十之六七,晋惠公亦为公孙枝所擒。
秦军虽胜,然秦穆公不听百里奚之言,逞勇轻进,若非平地里跳出来三百壮士鼎力相救,几为晋军虏矣。
秦穆公还于大寨,将三百壮士召到跟前,一脸不解地问道:“汝等何人,拼死命而救寡人?”
壮士回曰:“君不记昔年亡善马乎?吾等皆食马肉之人也。”
秦穆公噢了一声,往事如水,汩汩地流入脑海。
那是三年之前的事了。秦穆公出猎于梁山,夜失良马六匹,使吏寻之。寻至岐山之下,有野人三百余,群聚而食马肉。吏不敢惊之,趋报穆公:“速遣兵去捕,可尽得偷马之人。”
秦穆公叹曰:“马已死矣,又因马而戮人,百姓将谓寡人贵畜而贱人也。”
吏正要退去,秦穆公忽又说道:“吾听人言,‘食良马肉,不饮酒,伤人。’卿速去军中索美酒五十瓮,赐与盗马之人。”
吏欲待要说什么,秦穆公将手摆了几摆:“速去,速去!”
野人得了穆公所赐之酒,齐叹之曰:“盗马不罪,更虑我等之伤,而赐以美洒,真贤君也。此等大恩,我当为报。”遂存下了个报恩的心理。这一存便是三年,忽闻秦、晋大战于龙门山下,秦穆公为韩简、梁靡繇所围,命在旦夕,遂相聚一处,一个个脚穿草鞋,蓬首袒肩,手执大砍刀,腰悬玉箭,如混世魔王手下鬼兵一般,见了晋兵,又劈又砍,所向披靡,使秦穆公得以脱离了险地。
秦穆公忆至此处,仰天叹曰:“野人且有报德之义,晋惠公连野人都不如,岂能久乎?”
叹毕,面向野人,诚心相邀道:“诸位乃当今义士,寡人有心留诸位在朝为官,不知诸位肯赏脸否?”
壮士齐声回道:“吾等乃是野人,只知报恩主一时之惠,不愿仕也!”
秦穆公道:“诸位义士既然不愿出仕,寡人岂敢强之,一人赠金十两、帛三匹,望勿辞也!”
壮士道:“吾等既不爱官,焉能爱财?请恩公将金帛另赐他人,吾等去了。”
说毕,叩首而去。
秦穆公叹息不已。
忽有将校来报,在土窟之中寻得两将,一为白乙丙,一为屠岸夷,二人力气用尽,已不能言,尚扭定不肯放手。穆公命军士将两下拆开,抬放两人到车上,载回本寨。
穆公亲解锦袍,以覆白乙丙,命百里奚先以温车载回秦国就医,而后对众将说道:“屠岸夷,勇士也,寡人欲释而留为秦用,可乎?”
公子挚回道:“不可。此人弒卓子,杀里克、丕郑父,反复小人,不可留也。”
穆公乃下令将屠岸夷斩首,遣公孙枝对晋惠公说道:“君不欲避寡人,寡人今亦不能避君,屈君去秦一遭,切勿辞焉!”惠公低头无语,听任公孙枝摆布,乘坐囚车,随公孙枝入秦。除了庆郑、蛾晰已逃奔晋国之外,余之诸臣——虢射、郤步扬、韩简、梁繇靡、家仆徒、郭偃、郤乞等,皆披发垢面,草行露宿相随,如奔丧之状。秦穆公遣使慰之曰:“尔君告之秦使,秦若想食晋粮,用兵来取。寡人之留尔君,是为践约,非它也。尔等皆为忠良之臣,何患无君?勿过戚也!”
韩简等再拜稽首曰:“事因晋君臣所起,吾等深悔之。请君怜吾等愚昧,莫与计较,赦了吾君,恩同再造!”
秦使曰:“尔等之语,吾一定如实告君。”说毕,策马而去,见了秦穆公,以实情告之,穆公笑而不语。
军至雍州界上,秦穆公大集群臣,当先说道:“寡人受上帝之命,以平晋乱而立夷吾。今夷吾背寡人之德,即得罪于上帝也。寡人欲用夷吾,郊祀上帝,以答天贶,何如?”
公子挚高声应道:“夷吾早就该杀,何问焉!”
公孙枝道:“不可。晋,大国也,吾虏其君,已取怨矣。又杀其君,以增其忿,晋之报秦,将甚于秦之报晋也!”
公子挚道:“吾意非徒杀夷吾,且将以重耳代之。杀无道而立有道,晋人必将感恩于我,又何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