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故乡朋友虹
梅洁
……虹,你们一家到鱼粱洲了吗?你们安顿好了吗?我写给鲍的信你转给他了吗?
虹,自三月的那个夜晚,你的先生鲍在太和医院第一次手术后不久,你独自走出病房给我打电话,那时,我便知道你单纯、柔弱的心要承受怎样的重厄了!
你说你已把病灶切片带给武汉的医学专家做过活检了,你说不知以后的路要怎样难走呢……我接着你的电话,想象着夜色里孤独、恐惧的你,我也便有了万千的孤独、恐惧涌上心来——四年前,当我陪着患了绝症的丈夫住进医院的那个夜晚,我也是在他病房的楼下,躲在灯光的暗处号啕大哭了的,世界突然变得冷酷而无助。那是一个七月,干旱无风的北方暴热而沉闷,可我觉着天塌地陷,我在天塌地陷中掉进了一座无底的冰窟,我浑身发冷,牙关不断地咬出“咯咯”的响声。我预感到这个世界就要夺走我的唯一,我疼痛难忍……所以,我在想象你躲在医院灯光暗处的紧张、焦虑和恐怖。
虹,我和你一样难过。
虹,自认识你们夫妻,我便有一种感觉,我感觉你是一个幸福的女人,你挚爱着文学,又有着一位深谙文学真谛的丈夫无处不在的呵护和心疼。在许多场合,在老家朋友们相聚的时刻,我总是看到你们夫妻双双出现,随影相行,而且他总是让你挨着他坐。他总好像惦着一个小妹妹、小女儿那样惦着你;你呢,总是知足地、小鸟依人般偎在他坚强的怀抱里。我非常羡慕你们良好的婚爱生态,有一句民谚:“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前世的千百次回眸,才能有今生的相遇相知啊。可现实的婚爱生态真是一片狼藉满地呢!
记得鲍多次对我说:“虹极其单纯,她根本不知道怎样与这个社会打交道。她只知一门心思地爱着文学。”他还对我说:“她到武当山吃了许多苦,但为了文学,她什么都不在乎。我总觉着女人是需要保护的,尤其是虹。可有时候她的坚强又让我非常佩服。”
一个男人背着他的妻子说这么多理解且真情的话,我是真的感受到了你们的幸福呢!
去年三月,十堰晚报召开你的《从红尘到仙山》的研讨会,他作为与会专家的发言至今让我记忆犹新。他说,金虹的文学追求是希望在她的作品中文学的元素更多、更充实一些。作为女性,她不随流,不媚俗,不追求吃穿,她有自己独立的人生寻求。她是一个热爱文学的新闻工作者,她更热爱本土的道教文化,长期致力于寻找文学和新闻嫁接的突破口,《从红尘到仙山》是她对生命和文化的一种寻找,也是她最自然的一种文学自觉和倾诉……他好像还说了些什么。
虹,当现代婚姻在弥漫的烛光中潜藏着幸福也潜藏着危机的时刻,我为你们屋檐下风雨如磐的日子而无数次感慨。那时我便觉着你的幸福里最大的因子是你有一个知音,这个知音是懂你爱你的丈夫,而丈夫的相知相爱是我们女人一生长长的平安啊。
生活告诉我:爱有多深,痛就有多烈,这其中肯定有着深重的代价转换。从你所有的短信里,我已知这一百五十多天里你经受的折磨、煎熬和疲劳:鲍两次手术、四次化疗,十堰、武汉,武汉、十堰的来回奔波……我相信在他生命受苦的时候,你的陪伴是他承受苦难的最大依靠和安慰。
虹,六月初回乡,朋友们都在说“5?12”汶川地震那天,你陪他在武汉协和肿瘤医院做化疗,地震来临的时刻,全楼的病人、医生、护生都在房屋剧烈的摇动中慌乱地跑到了楼下,连坐轮椅的病人都下了楼,而你却静静地守候在他的病床边,一步没离,整个楼层就只剩下你们两人。那天我问你为什么不跑呢?你说他在输化疗药,睡着了,叫他也不醒。他跑不了,我一个人跑还有什么意义?索性就不跑了,爱咋地咋地。死就一块死算了,我一点也不惊慌……虹,你不知道你平静无华的叙说怎样感动着我和朋友们!纸媒上曾有一则报道,说地震时,某男人只顾自己、不顾妻子独自冲出楼去,震后妻子要与他离婚。比较起来,这世间女人的爱是怎样的纯粹和深重!当朋友们为鲍喝彩、祝福他有你这样一位好妻子时,我在想你生命追寻和挚爱中的全部意义。
我不想把此只看作是一个简单的无奈,或者是对爱人的一种忠贞。我觉着这其中包含着你生命最朴素的颜色,这颜色里呈现着你对生命本质的修行……曾几何时,你从红尘到仙山,从仙山到红尘,我已经看到了你——一个精神苦囚的生命历程。在这个历程中,你攀援着、嬗变着、也超越着。你在武当这条古往今来的神道上寻寻觅觅,你在生生不息的大自然里感悟生命,“天人合一”、“上善若水”、“道法自然”……在探索无数鲜活的、神秘的、隐藏的生命实像的同时,你也在完成着自我生命对超然世界的亲近。我想,在灾难来临的瞬间,你平静地愿与亲人相依为命,绝对是一种生命现象的自然呈现,任何伪装在那一刻都会被撕破的。虹,不仅是我,也不仅是鲍,你自己都应该为你的这种生命呈现而欢呼,而幸福,而快乐!你不觉得这是博大精深的武当文化恩典了你的精神抑或是肉体生命?
虹,那天深夜你来电话说,鲍已做完四个化疗你本该放松,可你却连着几夜失眠,需要服安眠药才能入睡。我知道你是很苦很累了!虹,抽空你还到山里走走,那里是你的精神家园,那里朴素而宁静,那里有生命更新的召唤。在那里,你会一洗尘空,满山的庄重与安详、洒脱与飘逸都会如清晨的岚气一样,浸溶于你苍茫顿悟的心灵。
虹,过去我读过你的诗与散文,最近我又读到你的小说,我感觉你文学潜质中的诗性精神、审美指向以及词语的痛感性和语境的玄秘性,都是一个写作者对文学精彩的回应和美丽的相许。
虹,无论是写作还是对爱人的陪伴,这其间都有漫长、艰难、孤独的路要走。面对世俗世界的种种诱惑和我们自身心灵的脆弱,一不小心,我们就会掉进苦难的陷阱。佛与神对我们的引度只能建立在我们自性引度的基础上,我们若没有自性正觉,也是不能得度的。
虹,让我们一起用全部的真诚与虔敬,引度我们自己吧!
虹,多多保重!今年春节我回去,还像去年春节那样:站在故乡的山顶,我听你吹箫……选自《海燕·都市美文》2010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