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虎雏·阿黑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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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虎雏(9)

他们照平常规矩,到了站,放下了担子,等候烧好了水,就脱下草鞋,在灶边一个木盆里洗脚。主人是一个老男子,头上发全是白的,走路腰弯弯的如一匹白鹤。今天是他的生日,这老年人白天一个人还念到这生日,想不到晚上就来那么两个客人了。两个客人一面洗脚,一面就问有什么吃的。

这老人站到一旁好笑,说:“除了干红豆,什么也没有了。”

年青那个商人说:“你们开铺子,用红豆待客吗?”

“平常有谁肯到我们这里住?到我这儿坐坐的,全是接一个火吃一袋烟的过路人。我这红豆本来留到自己吃的,你们是我这店里今年第一个客。对不起你们,马马虎虎吃一顿吧。我们这里买肉,远得很,这里隔寨子,还有二十四里路,要半天工夫。今天本来预备托人买点肉,落了雨,前面村子里就无人上市。”

“除了红豆就没有别的吗?”客人意思是有没有鸡蛋。

老人说:“有红薯。”

红薯在贵州乡下人当饭,在别的什么地方,城里人有时却当菜,两个客人都听到人说过,有地方,城里人吃红薯是京派,算阔气的行为,所以现在听到说红薯当菜就都记起“京派”的称呼,以为非常好笑,两人就很放肆的笑了一阵。

因为客人说饿了,这主人就爬到凳子上去,取那些挂在梁上的红薯,又从一个坛子里抓取红豆,坐到大门边,用力在筛心木板上,轧着那些红豆条。

这时门外边雨似乎已止住了,天上有些地方云开了眼,云开处皆成为桃红颜色,远处山上的烟好像极力在凝聚,一切光景在到黄昏里明媚如画,看那样子明天会放晴了。

坐在门边的主人,看到天气放了晴,好像十分快乐,拿了筛子放到灶边去,像小孩子的神气说着:“晴了,晴了,我昨天做梦,也梦到今天会晴。”有许多乡下人,在落春雨时都只梦到天晴,所以这时节,一定也有许多人,在向另一个人说他的梦。

他望到客人把脚洗完了,赶忙走到房里去,取出了两双鞋子来给客人。那个年青一点的客,一面穿鞋一面就说:“怎么你的鞋子这样同我的脚合式!”

年长商人说:“穿别人的新鞋非常合式,主有酒吃。”

年青人就说:“伯伯,那你到了省城一定请我喝。”

年长商人就笑了:“不,我不请你喝。这兆头是中在你讨媳妇的,应当喝你的喜酒。”

“我媳妇还在吃奶咧。”同时他看到了他伯伯穿那双鞋也似乎十分相合,就说:“伯伯,你也有喜酒吃。”

两个人于是大声的笑着。

那老人在旁边听到这两个客人的调笑也笑着,但这两双鞋子却属于他在冬天刚死去的一个儿子所有的。那时正似乎因为两个商人谈到家庭儿女的事情,年青人看到老头子孤孤单单的在此住下,有点怀疑,生了好奇的心思了。

“老板,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我一个人。”说了又自言自语似的,“嗳,是一个人。”

“你儿子呢?”

这老头子这时节,正因为想到死去的儿子,有些地方很同面前的人相像,所以本来要说“儿子死了,”但忽然又说,“儿子做生意去了。”

那年长一点的商人,因为自己儿子在读书,就问老板,在前面过身的小村子里,一个学塾,是“洋学堂”还是“老先生?”

这事老板是不明白的,所以不作答,就走过水缸边去取瓢,因为他看到锅中的米汤涨腾溢出,应当榨取米汁了。

两个商人趿了鞋子,到门边凳子上坐下,望到门外黄昏的景致。望到天,望到山,望到对过路旁一些小小菜圃,(油菜花开得黄澄澄的,好像散碎金子。)望到踏得稀烂的路,(晴过三天恐怕还不会干。)一切调子在这两个人心中,引起的情绪,皆没有同另外任何时节不同,而觉得稍稍惊讶。到后倒是望到路边屋檐下堆积的红薯藤,整整齐齐的堆了许多,才诧异老板的精力,以为在这方面一个生意人比一个农人不如了。他们于是说,一个商人不如一个农人好,一个商人可是比一个农人高。因为一个商人到老来,生活较好时,总是坐在家里喝酒,穿了庞大的狐皮袄子,走路时摇摇摆摆,气派如一个大官。但乡下人就完全不同了。两叔侄因为望到这干藤,到此地一钱不值,还估计这东西到城里能卖多少钱。可是这时节,黄昏景致更美丽了,晚晴正如人病后新愈,柔和而十分脆弱,仿佛在笑着,仿佛有种忧愁,沉默无言。

这时老板在屋里,本来想走出去,望到那两个客人用手指点对面菜畦,以为正指到那个土堆,就不出去了。那土堆下面,就埋得有他的儿子,是在这人死过一天后,老年人背了那个尸身,埋在自己所挖掘成就的阱里,再为他加上土做成小坟的。

慢慢的夜就来了。

屋子里已黑暗得望不分明物件,在门外边的两个商人,回头望到灶边一团火光,老板却在灶边不动。年青人就喊他点灯,这老人才站起来,从灶边取了一根一端已经烧着的枝子,在空中划着,借到这个光去找取屋角的油瓶,因为这人近来一到夜时就睡觉,不用灯火也有好几个月了。找着了贮桐油的小瓶,把油倒在灯盏里去后,他就把这个烧好的灯,放到灶头上预备炒菜。

吃过晚饭后,这老人就在锅里洗碗,两个商人坐在灶口前,用干松枝塞到灶肚里去,望到那些松枝着火时,訇然一轰的情形,以为快乐的事。

到后,洗完了碗,只一会儿,老头子就说,应当去看看睡处,若客人不睡,他想先睡。

把住处看好了,两个商人仍然坐到灶边,称赞这个老年人的干净,以为想不到床铺比别处大店里还好。

老人说是要睡,已走到他自己那个用木头隔开的一间房里睡去了,不过一会儿,这人却又走出来,说是不想就睡,傍到两个商人一同在灶边坐下了。

几个人谈起话来,他们问他有六十几,他说应当再加十岁去猜。他们又问他住到这里有了多久,他说,并不久,只二十多年。他们问他还有多少亲戚,在些什么地方,他就像为骗哄自己原因的样子,把一些已经毫无消息了的亲戚,一一的数着,且告诉他们,这些人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他们问他那个在别处做生意的儿子,什么时候来看他一次,他打量了一下,就说:“冬天过年来过一次,还送了他多少东西。”

说了许多他自己都不明白的话,自己为什么有那么多话可说,使他自己也觉得今天有点奇怪。平常他就从没有想到那些亲戚熟人,也从不想到同谁去谈这些事,但今天很显然的,是不必谈到的也谈到,而且谎话也说得很多了。到后,商人中那个年长的,提议要睡了,这侄儿却以为时间太早了一点,所以他还不消化,要再缓一点。因此年长商人睡后,年青商人还坐到那条板凳上,又同老头子谈了许久。

到末了,这年青商人也睡去了,老头子一面答应着明天早早的喊叫客人,一面还是坐在灶边,望到灶口,不即起身。

第二天天明以后,他们起来时,屋子还黑黑的,到灶边去找火媒燃灯,希奇得很,怎么老板还坐在那凳上,什么话也不说。开了大门再看看,才知道原来这人死了。

……

这两个商人自然到后又上路了。他们已经跑到邻近小村子里,把这件事告给了别人,且在住宿应把的数目以外,加了一点钱。那么老了一个人,自然也很应当死掉了,如今恰恰在这一天死去,幸好有个人知道,不然死后到全身爬得是岨时,还恐怕才会被人发现。乡下人那么打算着,这两个商人,自然就不会再有什么理由被人留难了。在路上,他们又还有路上的其他新事情,使他们很自然的也就忘掉那件事了。

他们在路上,在雨后崩坍的土坎旁,新新的翻起的土上,印有巨大的山猫的脚迹,知道白天这样是人走的路,晚上却是别的东西走的路,望了一会儿,估计了一下那脚迹的大小,过身了。

在什么树林子里,一个希奇的东西,悬到迎面的大树枝桠上,这用绳索兜好的人头,为长久雨水所淋,失去一个人头原来的式样,有时非常像一个女人的头。但任何人看看因为同时想起这人就是先一时在此地抢劫商人的强盗,所以各存戒心默默的又走开了。

路旁有时躺得有死人,商人模样或军人模样,为什么原因,在什么时候死到这里,无人敢去过问,也无人敢去掩埋。

在这官路上,有时还可碰到二十三十的兵士,或者什么县警备队,穿了不很整齐的军服,各把长矛子同快枪扛到肩膊上,押解了一些满脸菜色受伤了的人走着。同时还有一眼看来尚未成年的小孩子,用稻草扎成小兜,担着四个或两个血淋的人头,若商人懂得这规矩,不必去看那人头,也就可以知道那些头颅就是小孩的父兄,或者是这些俘虏的伙伴。有时这些奏凯而还的武士,还牵得有极肥的耕牛,挑得有别的杂用东西。这些兵士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奉谁的命令,杀了那么多人,从什么聪明人领教,学得把人家父兄的头割下后,却留下一个活的来服务?这是谁也不明白的。

商人在路上所见的虽多,他们却只应当记下一件事,是到地时怎么样多赚点钱,因为这个理由,所以他们同税局的稽查验票人,在某一种利益相通的事情上,好像就有一种希奇的友谊必须成立,如何成立这友谊,一个商人常常在路上也很费思索的。

本篇发表于1931年11月20日《北斗》第1卷第3期。署名沈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