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夜,我用诱人来形容。当一轮如磐的夕阳优哉游哉地沉入地平线,一个美丽的夜的画卷便展现在游客的面前。暑热早已荡然无存,恰如朝阳喷薄而出时,北大荒是个清凉的世界。那星星,稠密,硕大,明亮,个个如玉珠落盘,有的似乎就在我们身边,伸手就可以抓得一把。于是,我倏然想起小时候叽叽喳喳吟诵过的那首儿歌:“青石板,板石清,青石板上钉银钉”,觉得果然形容得十分贴切。那些看不分明的星星,模模糊糊结成成片的银晕,写意地布局在寥廓的天穹,这便是天河。天河就是星河呢!赶上有月,哇,天清月照人,月亮就在人的头顶上,蟾宫与玉树就在身边,皎洁的月儿如同在乌苏里江里洗浴过一般,没有一点儿纤尘,没有一点儿杂念;一种亲近、亲切、亲爱的感受骤然涌上身心,使人想起李白式的诗意:“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想起苏东坡的名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想起刘禹锡的“群动忽一顾中,天高地平千万里”;想起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想起沈期的“山月临窗近,天河入户流”;想起“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还有夜风,似有似无地吹着,仅仅拂起你的头发,弄卷你的衣衫,令人朗爽并不使人寒颤;风儿来时所携带的,都是芬芳沁人的气息。那虫吟,时而卿卿我我,窃窃私语,似乎“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时而又高亢激越,如喜逢春水的蛙鸣,又如万籁齐扬的乐段,听起来是一曲混奏,分不清是什么物种的家伙们在一起歌唱。你漫步在印着斑驳影子的白桦林的小路上,浑身的每一个汗毛孔都会觉得舒畅,于是大脑里每一根神经,也就自然而然地充满了思想。
这里的白桦林,还有湿地,也是一种奇观。“高高的白桦林里,有我的青春在闪光”,其实,白桦林本就是一种闪光的生命存在;它是一种奇特的树,主干笔直,表现奋勇向上的精神;树身粉白,显现高洁不俗的个性;尤其是,它们乐于群聚,几乎是密匝匝地长起,谁也不妨碍谁,互相依偎互相平行互相鼓励互相攀高地成长着;于是,白桦林便成就了天生的大气色:一片莽林,一望如一堵粉白的长城,随地平线蜿蜒起伏,长城之上覆盖一层绿冠,呈现一条飘弧,再上是湛蓝湛蓝的天幕;桦林的脚下,是齐莽莽的大、小樟叶草和五花草,风吹浪来,飘荡起伏,远近游弋,青黄不定,风吹草低,果见牛羊,这是谁人笔下可以书写出来的风景呢?再细看单个的桦树,都一色地苗条标致,枝叶细腻秀气,微风袭来,频频地高高地招动着手臂,孤芳自赏陶然自得的姿态让人心醉。桦林深处,隐藏着北大荒现存的受到保护的大面积湿地,我们只看了洪河一个,也只是看了它的一隅,因为它有几十平方公里那么大呢!湿地深处几乎还没有人为的痕迹,草是枯了荣荣了枯,花是开了谢谢了开,各种无法叫得出名字的植物,都在万类竞自由的环境里不求所知自自然然地生存着。彩色的蝴蝶蜻蜓小蛟流萤,成团地飞旋。更为可贵的是,这里是丹顶鹤的故乡,是黑天鹅的家园,是许多珍奇物种的摇篮,是宇宙洪荒的自留地,是大自然的一块标本。
更有那乌苏里江,被黑龙江人称为中国唯一没有受到污染的江。乌苏里江真的好美。那天,是下午吧,漫天云卷云舒,阴霾压境,一会儿又云开雾散,东北夏天的变化也是极尽奇妙的,我们从“859”农场出发,沿着穿越一望望庄稼地一层层白桦林的道路,来到了东安镇那一段乌苏里江上。这里江面宽阔开朗,江水宁静平滑,上下远眺碧水连天,一池的琼浆玉液,盛不下了一般,盈盈荡荡,闪漾着青光。江的两岸由郁郁葱葱的江柳镶定,地平线似的,推开你开阔的视野。展望里岸的左右,多是参差不齐的小山,堆青耸翠,布局为江道两厢丰富多彩的背景。船行江上,犹如在镜面上滑动,我们向江那边的村庄招手,水里便现得出我们招展的影子。江的那边,就是人家国度的村庄,平平常常,散落在面江的一片丛绿中;有两个小孩,在江边嬉耍,一条狼狗,张着口随他们跑跳得喘气;几头母牛带几头牛犊,悠闲地走向江边;不远处,还有一个老者在钓鱼,我们给他打招呼,他也向我们挥手致意。村落的不远处,有岗台,高高地架在树林之上,再远看,远处还有,那些岗台突兀在丛林之巅,像生锈的钉子一样刺眼,我们呼喊之际,岗台里还走出军人来,向我们瞭望,瞭望我们会不会向他们发起挑衅么?这算是我们看到的美丽风景图画里留下来的历史的“硬伤”了。我们这时有感觉,咫尺之外就是异国他邦呢。返航途中,当地人又给我们讲乌苏里江的开江情景,那才真够奇异壮观呢,好端端冰明的江面,几分钟之际哗然炸开,声响如雷动,不过半个小时,大江之上再也看不到冰,转眼间换上一幅春水荡漾的画图。我们来在夏天,算是无法看到开江了。那天晚上,我们就在东安镇晚餐,美美地吃了一顿没有污染的乌苏里江的各色各式的鱼宴。
说到吃的,也有值得交待的地方。鱼自然是别有风味的一种,马哈鱼是吃鱼子的,生吃,排在盘里,红核外边一圈嫩黄而透明的晶体,前面已经交待过,据说一盘鱼子就值好多好多的钱。刀鱼、狗鱼,我们过去不仅没有品尝过,连听说也没听说过。建三江的玉米特好吃,糖分和粘性大,尤其是那种黑色的粘玉米,截成一段一段,放在排骨汤里煮,吃得特别有口感,一顿饭我们每人就要吃好几截子。这里的油豆角,又长又大的,吃起来细嫩可人。还有倭瓜,这瓜是蒸吃,好面好甜,金黄金黄的,一层一层如烙好的千层饼。喝的,要么是大坂酒,这是“859”分场生产的;再就是“燕窝岛”了。“燕窝岛”的产地在出产《燕飞塞北》的那些故事的地方。这些酒不算出名,走销不了多远,可是喝起来放心,不会有假。
我们大约是一天看一个农场,住一个地方。分场的场部有点儿像小镇子,不过没有镇子大罢了,商店呀旅馆呀学校呀市场呀操场呀等等,都有,有的分场附近还建有好大好大的仓库。一天换一个地方,每天都有新鲜感,移动时大家坐一个中巴上,天南海北口无遮拦地充分交流,这对富有激情的作家们来说,确是一件幸事。坐在车上一路看去,少不了空闲间相互贫嘴,少不了争说各类段子,少不了满车的哄堂大笑。一般情况下,都是由谢大姐操着京腔,先来一段启发性的幽默——她说话本身就产生一种风趣感,可又有谁知道,她却是一个多病缠身的人,而她家里,还有更为不幸的病人,可是她乐观;不知道她平时是不是这样,是这样,她算一个达人,不是这样,为了给她带的这个团队的人们以快乐,她是一个贤人。因为她,这个采风团多了许多的欢娱,播种了许多的故事,我们真该谢她。这里不妨随便拣来几个:
陈喜儒的灵药
不想陈喜儒先生是个细心人,也亏他常出外差见多识广,出发前他有心准备了一瓶从日本买回的治蚊子叮咬的药,蚊子咬了以后不管起多大的疙瘩,一抹就好。李晓燕夸奖他比曾经深受北大荒“三宝”之害的她经验还多。车刚开动又是谢大姐先叫起陈喜儒君,“陈雄儒四郎,你的那瓶日产蚊子药,又给谁用啦?拿来我再用一下。”“在这呢,”陈喜儒君从他那宽大的刚从日本穿回来的休闲上衣的大袋子里掏出那瓶印着洋码日文的液体药剂,晃了又晃,“谁用都得付费,十元钱一抹。不过——”他又说,“要是女同志抹,只要是我亲自抹的,可以免费。”车上的男同志不同意了,于是陈喜儒说:“因为我昨天晚上已经给两位女士抹了药,没收钱,今天开收,不像话。”谢大姐说,“有些地方蚊子咬了你是不能抹的!”“不能抹的地方不叫我抹,钱不收,但药也不给用。”陈喜儒高高晃着他的药,晃出了满车喧叫的笑。
毕四海的描写
有一次,借着说张涧君的话头,谢大姐和李晓燕叫毕四海描写描写张涧昨天说起在北大时初恋情形的痴态,毕四海略一思考,便一字一板地边编边朗诵:
在一片荒原里
一片雪色,一片黑暗
没有月亮,没有星光,
前方,蹲着
一只孤独的老狼
在凋零的白桦林旁
没有月亮,没有星光
恐怖的雪色
布局在远方
那里萧瑟地蹲着一只
孤独的老狼
那老狼的两眼,放射出,
放射出垂死的绿光。
于是,大家拍手欢呼,“妙哉!”而张涧,却反唇相讥道,“哈哈,你毕四海好,在抚远边贸你跟着人家洋妞照相,提出与人家合影,又要同人家一起到‘梦逍遥’宾馆里,你存的什么心?说是找素材,谁知你起的什么意?为什么大家都坐上车等你半小时?你说清楚。”于是,大家舆论又呼啦转到了毕四海身上来。
张涧的沉思
张涧是资深的文艺编辑,是一个忠厚的老者,可他们几个老北大忆起在北大的生活时,他却露了馅。在不经意间,他和他们说起他在北大园里的恋情——提起由头的,记不起是张炯先生还是谢大姐了,因为他俩有一个与他是同届,知道他的背景——张涧老先生说起这段往情时很是动情,很是庄重,一脸凝思。他说的时候大家也不打岔,而且还随着他的思路与他发着同感,这老先生不知是引诱他上钩之计,却一味地暴露出来,结果原本不是调谐对象的他,落下了许多被大家抓住的话柄。于是,以后许多的热闹,也都由他而发生了。不过,我发现,当一阵阵调谐风暴过去,他随后便有一番沉思,或者叫神思。他的沉思或神思确实是在想北大的那些时候呢。
李晓燕的表演
李晓燕是从学校到北大荒的,那时正是豆蒄年华,可能是真的开过拖拉机,抑或是因为兴趣摸过拖拉机,那天参观红河农场,场子里停了两排高头大马的拖拉机,大部分是进口货,据说力量特大,农场的机手给我们表演罢,她一定要开一下,只见她一手提起裙子,一手抓着扶手,一攀一攀上得驾驶室——她个子高挑,穿着裙子更显得修长,又戴了一顶凹形的太阳帽,在西斜的阳光下,地道电影上外国高贵公主的形象——她真的把拖拉机开动了,开走了,那姿态和神情真够洒脱。兜了两圈,当下机时,还未下到最后一级台阶,她一脚踏空,脚踩着裙子,差一点把下裙踩脱下来,大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终于哈哈大笑,一笑了之,气氛热闹极了。
李军杰的夜闹
李军杰最爱听段子,自己也讲段子,晚上常缠着几个人轮说。一天晚上,因为晚饭时大家都喝了一点儿酒,有些醉,于是想早点睡。大约11点钟左右大家刚睡下,他便把我们几个寝室的门咚咚地敲开,敲的声音很响,这次他不是要听或者说段子,他发了脾气,吵吵嚷嚷说自己住的寝室没有窗纱,满室的虫子蚊子,他说话时嘴里冲着浓浓的酒气,大家到他住的寝室一看,乖乖,满地的大红虫和黑虫,会飞的会爬的,甚是恐怖,蚊子在墙上床上落有一层,而那两位农场的司机,还正在酣睡。军杰这时就更毛了,农场的人很是不好意思,连连地道歉。可能最知李军杰的,还是谢大姐,她向几个人一问,才知道军杰在饭后又同当地的几个作家出去喝了很长时间的酒,出去时灯亮着也没关窗子,知道他这时是酒在当家,便告诉大家想办法让他安静下来。可是,尽管房子很快调整好了,可他却不能安静,于是直吵吵到后半夜。第二天,我们问他昨晚的事,他却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大家对他酒后的痴态感到惊妙。
几个人凑在一起,便是个小社会,真的。我们这一行人来自天南海北,只有几天时间,却过得这么丰富这么有意思,实在难得。大家也不在乎自己的身份,不像在官场,有那么多芥蒂,也许这就是文人的情怀,正如毕四海君所说,除了当大官,做什么都不如当个作家。作家最宝贵的是自由和轻松。所以他丢了枣庄市的文联主席不干,去济南做一个专职的作家。
只可惜,我没有福气全程进行完这次采风,因为武汉要开一个业务会,我必须得参加,便于采风活动日程安排的倒数第三天,离了队,依依不舍地告别大家,独自一人乘上了去哈尔滨的火车,然后在黑龙江文联孟先生的帮助下,又从哈尔滨乘飞机,像一只南飞的鸟,向返程的方向飞去。
记得,告别大家的那天下午,大家让我说一下感受,而且规定,要一段俗的,要一段雅的,不过都得有点文化味,并且要顺口说出来。说就说。我说我先说雅的,雅的是首诗:
江山万里入大荒,
离合风云正张扬。
何处无形分两国,
终然有意连三江。
水清风静伤心丽,
夜近星低流絮长。
谁识当年拓荒者,
雁飞塞北没苍茫。
“好,”有人叫道,“还是一首七律呢!”“看看俗的你怎么说”。“让他来一个对子”,又有人说让他来一段故事,后来一个人说,还让他来诗。于是我又说诗,道曰:
昨日采风到前哨,
一路欢歌一路笑。
有人车上说故事,
半荤半素多嬉闹。
有人海关遇洋妞,
魂断抚远“梦逍遥”。
“嘻嘻,这不是说毕四海的么?”人们笑起来。
有人睡前忽长叹,
灵丹妙药愁推销。
“哈哈,这不是说陈喜儒的么?”人们大笑起来,而且冲着他和谢大姐他们两个笑。
有人闷闷想旧事,
北大园里忆姣娥。
“哗哗”,大家拍起巴掌,“这不是说张涧老先生的么?”
有人夜半闹嚷嚷,
大家久劝酒不消。
“呜呼,这不是说李军杰的么?”想起那一晚上的趣事,大家又是一番好笑。
农场的同志要我为他们再留下一幅“墨宝”,于是,我挥笔写下了“大荒情”三个大字。
之后,采风团回转到哈尔滨,在那里召开了一个座谈会——我是从互致问候的电话里听说的。晓燕小大姐还说,“那个座谈会你没参加是个遗憾(因为我少了一个学习机会)。你走了之后,采风团每新到一处,人家都要留‘墨宝’,可惜没人捉刀了。”这以后,大家通信通电,互致问候,互相邮寄交换各自的作品。大家十分珍爱这段“良缘”,希望久久地保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