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飞翔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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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太阳雪

我们总有好运气。在雾都旧金山,一年最易生雾下雨的日子里,晴朗的天空令人一望千里;而芝加哥,虽然风很罡烈,哗哗哗吹得够劲,可太阳也不吝啬,我们饱览了太阳光下五彩缤纷的密执根湖边的超级建筑群,登上世界第一高楼放目瞭望了北美洲广袤的大地。虽然翻译小姐告诉我们天气预报下午有雪,可我们不相信;在这晴朗且又温暖的春天里,会无缘无故没有先兆就下雪?然而到下午,我们正漫步在楼林如山的密执根大道宽阔且繁华的街市上,不觉什么时候从远方的什么方向飘来了云,于是便有星星点点散散漫漫的雪花儿,从楼的峡谷般的高处跳迪斯科似的自这厢楼向那厢楼颠颠撞撞优哉游哉地飘下来。过一会儿,又是晴天,我们发笑,这就是下雪?翻译小姐还是解释,芝加哥既是有名的风城,也是有名的雪城,一夜之间,雪下得让人们一早找不到自己的奔驰并不新鲜。可我心里还是笑,笑洋姑娘说话太恐怖。

因为时差还没有完全调整过来,下半夜三点来钟辗转反侧便睡不着,于是下楼,想去打个电话,谁知从大厅往落地窗外一看,乖乖,外面正下着鹅毛大雪呢!还刮着风。在室内以为风声是车轮飞驰的响声——住处的旁边便是纵横交错的大道,不分昼夜的车流声,恰如风鸣。那风虽不算太大,但也够张扬,卷起雪朵儿如纷纷飘落的梨花,扑向硕大的落地窗,在窗上一番闪烁彷徨,如扑火的飞蛾无可奈何地跌落在窗外的地上。花圃的草色一点儿也看不到了,宾馆之外一片银白。公路上的灯在雪中显得模糊,泛一圈红晕的光环。唏唏,一寸厚的玻璃窗外是雪花纷闹的严冬,窗内却正百花争艳,这对比也太鲜明了。打罢电话上来,便拉开窗帘,捧着一只茶杯,痴痴地看着雪,听着风。看雪们在风的鼓动下,围着宾馆院内两盏瞌睡眼的灯,和灯下含苞待放的春树,蜂群般慌慌张张围上来又散开去;看雪们奋不顾身扑入那一爿还辨得出是浅蓝色的已经结了冰的游泳池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听风自高天而来,有如千军万马,衔枚疾走,又如急雨狂潮,摧枯拉朽。

天亮了,雪还飘着,风已经降下来。大家都一番惊呼,我却很平静;我好像已经是这里的雪的老朋友了。所有的车子都小心地走着,每条路都辗出河般的渍迹,成为雪纵横交错的沟壑。待我们到麦当劳总部,那行政大楼前的一片开阔地,雪如平湖,深有尺余,大家嘻嘻哈哈地站在齐膝的雪里拍着录着闹着笑着,猛发觉雪光忽然煞明,抬头竟看见了那轮圆日,羞羞答答地从云层里显现出来,一晃悠又似隐非隐地钻进薄云里。天空的云已浓淡不一,被风吹得滚滚荡荡团团卷卷,羊群般匆匆移动。那薄些的云,如同阿拉伯妇女遮脸的面纱,透出浅浅的海蓝。深云依然如墨,在现出阳光的光明的比较下,暗得更为深浓。在这参差不齐的云里,太阳像一盘巨大的飞轮,隔着云天,一会儿透出来一会儿又隐进去,一会儿走出云的围城一会儿又走入云的围城。这情景使人陷入童话,以为是阿波罗驾着马车巡天,所以太阳才飞动得如此离奇。于是,这又吸引我站在雪地里怔怔地看天。

天上,不但有浓淡不齐的云和时隐时现的太阳,还有还在下着的雪。哇塞!那雪在阳光明晦不定的变幻里,乘风而舞,落地无声,虽然稀疏,却很硕大,翩翩飞动,顾盼多姿。它们那晶莹的角,迎着太阳的一方亮如钻石,而且随着飞动,又不时地变幻着闪光的角度。它们一闪一闪地在太阳光下飞舞,飞得忽速忽缓,飞落中又不时来点儿上旋,不情愿落下来似的,有意识作出些幽默滑稽的样子,让人垂爱。它们顽皮地落到脖子里,让人回到现实,意识到自己是站在太阳雪下,而不是梦幻里。落到照相机镜头上的雪,瞬间使被摄对象变得光怪陆离起来。记得谢安说雪,“鲜冰玉凝,遇阳而化”(与王胡之诗),可这雪花偏偏与太阳同在,在太阳光下赤裸裸地下落着,这是自然界在向我们展示难得的火与水、矛与盾的美妙结合和它自己的神奇伟大么?要我形容这时的雪,我想起南宋有位诗人的那句赞语:“翩若屑,晰如瑶粒”,屑和瑶粒,正是此时太阳雪的写照。从我记得的看到了太阳雪又写了诗来记载的诗人,凤毛麟角,清时有位黄景仁,可能看到了,他吟道,“日色灰可怜,雪片大堪怕”,他写这首诗时看到的太阳雪,日光是灰暗的,而且灰暗得可怜;雪片大就大了,总大不过席吧,就是大如席,除了爱,有什么可怕呢?这恐怕与诗人当时的境况和心情有关。我想,能有一次太阳雪看,就当是看一场稀有的狮子座流星雨吧!其实,落着雪出太阳,那太阳不可能不是明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