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山沿路,多种植槟榔。依我之见,槟榔树当是所有树木中体态最秀丽的一种。苗条、挺拔、直朗、袅袅婷婷,总之绰约不群。与槟榔树貌似的,一是棕榈,台湾似乎没有;二是椰树,又失之高大粗野。如果椰子树可以称为壮男的话,槟榔相对就是妙女了。看到槟榔树,人便会自然而然地联想起热带联想起雨林联想起海滨联想起漂亮书刊封面上穿着透明飘纱的窈窕女郎。于是人们便送给卖槟榔的女孩富有诗意的名字:槟榔西施。
走在这样的山路上,我心中不自禁哼起那首歌:“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仿佛已经有点儿找到了这里的姑娘和少年之所以美如水壮如山的缘由来。
当看不到槟榔树的时候,山就升高了。山高水高,生物又另一番景象:莽莽的森林,如海如云,立高远望,气象森森。这里以生产名贵的红桧、扁柏、亚杉、铁杉、姬松出名,这些树都是高大笔挺,互相簇拥着遍布放眼望不到边际的峻岭剑峰之间。近处几座山峦有游人观瞻的道路,人们可以沿途欣赏林中的沧桑奇木。那三千年的神木已经躺下了,无情的雷击使它伤痕累累。千年以上的树已经不多,都以中国先圣的名字命名,粗直高大得让人仰止。无数比这些树更高大的树,只留下如磐的树根。这都是日本造的孽:他们占据台湾时为掠夺资源修一条铁路上山,将这里巨大的红桧拖回他们日本去做宫殿的栋梁。火车的笛声惊碎了这里的宁静,也惊散了阿里山如水的姑娘,所以我们来这里,那如水的人物并没有闯入我们的视线。我想,一定不是歌手空穴来风,像唱达坂城里的姑娘一样,唱的只是自己心中的想象吧。
走得有些累,见前面山嘴有一处茶肆,便走过去。嘻,这茶肆实在建得妙;妙不单在它的建筑十分玲珑精巧,还在于它所处的环境妙不可言:它建在一个美如国画山居图一般的突兀的山崖上,茶肆四周只种低矮的花木,坐在这里可以放目四周的山丛林海。尤其是,茶肆正面的岩唇上,突出且又对称地立定两棵苍桧,这两棵苍桧鹤立鸡群,青翠丛丛的树冠中还伸出龙爪样的枯枝,将垂死与继承有机地融合在一起,配着这山峰、这茶肆协调得太妙太富有禅意了!我坐在茶桌前,怔怔地看两棵苍桧,旁若无人地品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送上来的香茶,一口下肚,我大呼“妙哉”,这才发现眼前已经站着一个姑娘,手中托着茶具,正怔怔地看我,我眼睛再是一亮,心中又高呼一声“妙哉”:但见这姑娘,苗条得像槟榔树,眼睛亮丽得如阿里山的清泉,头发飘洒如山峰上瀑布般流淌的青丝,明眸皓齿果然如杂志封面上窈窕漂亮的淑女。这使我想起曹植笔下的洛神来——我知道我这样描述有些夸张。她可能见多了人们对她这样的好奇心但没有见过我这样充满询问的眼光,于是在我的座位对面坐下来,启齿问我有什么问题么?我坦率地说你是阿里山的人么?她说我就住在那边,她用手指指对面山凹里一栋红房子说,家里有老爹老娘还有一个哥哥,因为哥哥一次在山上遇到了大虫,无奈与之搏斗用拳打死了大虫,自己也受了重伤,一直需要有人护理,所以她便在这里开了一爿茶店。茶店的布置也很特别,我撒眼一瞥,颇有点儿三毛那一篇写野居的格调,或者琼瑶《庭院深深》里茶场的某一点儿影子,明快且又含蓄。
我问她阿里山人的一些情况,还有那首歌。我还问她这茶怎么这么香。她说这茶叫高山茶,陶渊明不是赞美南山东篱下的菊么?这红桧山下能够生长么?灵芝要是长在大街上,它一定不会珍贵吧。我想这肯定是。还有,她说,这茶都是我在晴春里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采撷的,及时地制作,而用于煮茶的水,你知道是哪里来的么?你看,她用手一指,那里有个潭,叫姐妹潭,用那里的潭水煮茶,就会增加几分香甜。我一看,那潭水就在右手的另一个山坳里,亮得像一块梳妆的镜子。她说很久以前,阿里山有一对漂亮的姐妹,她们同时爱上了山那边的一个英俊的阿里山小伙子,可她们谁也不忍让对方因为爱情受到伤害,无奈双双跳入那个潭里,从此那潭水一年四季地明亮清澈,从不枯竭,用它煮茶,便有了你呼喊“妙哉”的味道。她还说,日本人把小火车修上来了,现代又有了公路,阿里山便日益不如以前洁净了,潭水煮茶,其味也远不如从前,要是回转过去若干年,这潭水煮的高山茶,一定会使你像李白一样喝成“酒仙”的。
我终于没有成为“酒仙”;我只想成为这里的“茶仙”就是了。她有客人又去忙她的,我也该披着扶疏的树影下山去了。一路上,我反复哼着那首阿里山的歌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