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5月,我去了一趟宝岛台湾。
台湾,这个我只在课文中和地图上认识的宝岛,有机会亲眼看看,也算一件幸事。
因为两岸没有三通,必须转口香港,这就多许多麻烦。譬如要在罗湖既出关又入关,入港后顾不得浏览浮华的香港,便要去指定的地点办理手续,到台湾又有一次入关。加之证照也多一些,周转中平添了许多的风险。在香港,我弄丢了一个台湾方面发给的旅行证,好费一番周折。
飞机穿过海峡,降落在桃园机场。机场在海边,较陈旧。出关,旅台乡亲会拉起欢迎我们的红色横披,颇有一番娘家人来了的感受。欢迎宴也十分丰富。饭后大家领我们首先看的是国父纪念馆。馆盛大,四周开阔,传统中国情调,并凸露些现代感,内厅当面是中山先生坐像,高约二十来米,有卫兵饰雕塑守候,成一景观。馆内未及细看,走马观花而已。又去看京华城,言说是东亚最大的商场,大倒是大,堂皇也是堂皇,在我看来设计得却不实用,因为太复杂。走到市府一带,同乡会的老乡不无骄傲地指着前方正在修建的一幢大楼,说这将是台湾的最高建筑物,103层,已修到53层,上次大地震落物下来打死几个人,一直停建,可能来日开工。我想这楼高倒是够高,但孤零零的一座,倒不能表明什么,只是没有说出口,怕不恭敬。这样观瞻了半日,亲热寒暄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们便乘车出发,自台北向东,经东海岸开始宝岛的环岛旅程。
东海岸还没有修出高速公路,因为这里是连绵的山麓,地势复杂,所以车也就不能放速。起先山并不高,而且坦缓,后来从苏澳到秀林,山越来越挺拔狰狞,一眼望去,并不见路,车便在不着前途的山海之际行进,那海岸真够壮丽的,一边是浩瀚无垠的西太平洋,一边是凭着车窗仰头看不到顶巅的峻峰。过秀林,有一个国家公园,名曰大鲁阁,由海岸向内,顺着一条深幽弯奇的瀑布河,削山割峰地向岛内延伸。因为台湾正闹旱灾,河水很细,不过两只水桶粗,但河的落差大,谷又深,水势却很夺人,常常发出雷鸣的吼声;山有些像小三峡两面的山,虽然气度逊色,但多错落有致,加上峡谷很窄,两面陡峭的山几乎是面对面地对峙着,如是高墙,沧桑的石灰质岩崖泛起不同的光泽。路都在险处,凿了许多山洞,车便钻出钻进。锥麓古道悬在山崖上,一个小吊桥便是一个惊叹号。这栈道上记载了泰雅族太多的神话。从大鲁阁出来,到北回归,已经是半下午了。台湾是北回归线穿过的最大岛屿,人们在这里修了高高的标志塔。以此为界,海边的路便平坦多了。
那天中午时分,我们来到一个山镇,准备停车就餐。车忽然有些波动,路边的电线杆也都无缘无故发生摇摆,并且好久稳不下来,我们正惊讶,带路的台湾人告诉我们,我们可能遭遇了地震。在台湾叫地牛翻身。哇塞,我有些振奋,能有一次经历地震的感受,当也算一种收获。不过,我只希望它不要来得太强太剧烈。街上的店铺里,商品都被震落得满地狼藉。我们进餐厅还没有喝完一杯茶,忽然又来一次,桌上杯子盘子碟子,两边滑动,然后落到地上当啷啷响成一片。有人迅疾向外边跑,待一会儿没事了回来刚坐上,又摇晃晃来一次,弄得人心神不定。台湾人似乎习惯了,叫我们不要大惊小怪,说这只是地牛小翻身。这里是地震频发地带,因此房子建得总能防止一定能量的地震。“3·11”地震以后,这里就发生余震千余次,人们能有感觉的就有二十多次。地震间隔间,电视台便播出报道,说震中处在宜兰苏澳地震站东9公里海域,震幅六点二级,苏澳为五级,而我们就餐的地方就是苏澳。呜呼,我们竟遭遇了地震,幸亏震幅不大,否则……
沿东海岸走到头,便是亘春半岛。亘春半岛处台湾的最南部,像小燕子的尾巴尖,成为台湾这个海中之舟的尾翼。为什么叫亘春半岛,就是因为它一年四季如春,没有冬天。想想没有冬天的地方,物种该是如何地茂盛?垦丁公园,就是建在这个“船”尾上的,以植物观赏为主要景观的国家公园。刚一下车,几棵大树便吸引了我,那树叶子绿得凝重,云团一般,一问,知是南洋松。橡皮树也是长得奇大,而榕树,一棵便长出一片森林来。在这里,可以见识许多新树色,譬如枫香、苏咚、毛柿、林投、福木、木贼叶、咬人狗、乌心石以及大王椰子等等,名贵稀有的,干上都挂了牌子,写上它们的来由,否则我们怎么能叫出它们的名字?公园中间的高处,建有观景台,台上可以俯看台湾岛南端的所有一切:近处,右手那厢是白沙湾,与左手的鹅峦鼻形成左右两个单括号,将南湾半推半就地包裹起来;白沙细浪的海滩边,蹲着一尊青蛙石,像是刚从海里跳出来一般,鼓住气囊在那里像在鸣叫;鹅峦鼻灯塔,因为屡遭劫难更因为位置重要,被称为“东亚之光”,它是一个驻有军队的灯塔,钉子一样钉在中国最大岛屿的南端。远处,正面对的海,是巴士海峡,穿过这海峡,便是菲律宾;白沙湾的那边,是台湾海峡,要是三通了的话,从这里坐船,只要半天,如果坐飞机,不要半小时,就回到了大陆的怀抱;而左手方向,依然是浩瀚的东太平洋。
在高雄,我们又受到乡亲们的盛情接待。这个台湾的第二大城市,市貌似乎看着比台北中看一些,只是我们没有在这里多逗留,也没有乘着夜色去浏览爱河两岸盛开的浪漫花朵,从河里鬼眨眼的灯光里,窥探到底隐藏多少神秘的风流韵事,天一亮,我们便辞别南部的乡亲从岛西部折头向北。
阿里山,在嘉义县境内,下了高速公路,还要走好久的山路。低海拔的山路两侧多种植槟榔,槟榔树真是俏丽,苗条的它们整齐地布局于山岭之际,颇为壮观。阿里山的高山茶也很有名,中海拔高度的地方种了许多茶。再高些,便长满了参天的树,郁郁葱葱。阿里山有五种名贵的树种,红桧、扁柏、亚杉、铁杉、姬松,尤以红桧为最。当年台湾还为日本占据时,日本人为了掠夺红桧,便修了一条高山铁路,至今还可以通车。据说日本不少重要的建筑物的主柱,多是由从这里运回去的红桧承担。山中极巨大的树已经留下不多了,都被编上号,供人们瞻看。人们看这树时,不单要抬头仰视,也会心仪仰视,因为每棵树都写满了沧桑岁月,还用中国历史上最有影响的人物的名字来命名。巨大的树留下不多,但巨大的树根却留下了许多许多,有的树根的锯面说不定就可以跳迪斯科,扎向四面土里的分枝如龙盘蛇曲,极尽让人慨叹。站在那三代木的面前,第一代树的根已经空洞,空洞可以走人,其上又生出二代木,也不知何时砍伐,这一层次的根也长满了厚厚的青苔,而在这二代树根的一侧,又空灵地长出一棵新桧,恐也有若干年了,枝干可供人搂抱,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地生长着,唏嘘,它是靠祖先千万年不朽的根给它供养养分的呀!这更令人感动。
从小,我们就唱那首关于阿里山的歌,“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小伙壮如山”,所以在看景的同时我们还注意看人。只可惜我们多在车上和风景区里走,除了游人,我们弄不清哪是当地人,哪是外来人,也不觉得有多少姑娘美如天仙美如水,台湾的人给我们解释,山里的好姑娘都下山了,因为山下好赚钱呗。
到日月潭,我们得走一段背弯路。先一天我们住台中市,第二天折回来走几十公里,再入南投境,随着中部横穿公路走一段,转向右手走不久,便是日月潭。日月潭海拔不高,有七百来公尺,像是一个水库。慈恩塔立在远远的山上,招展得很。文武庙前的香火,煞是旺盛。潭在几个山坳间,中间是孤零零的光华岛,由它将潭中分为二,一形弯如镰月,一形圆如日轮,故有人美其名曰日月潭,潭水很蓝,蓝得显泛一些湛青,加上四周的山都长满绿的树和竹,倒映其间,果然充满诗情画意。这里曾经是邵伊达人的摇篮,他们用来捕鱼的独木舟,至今还摆设在他们竹筒盖房的门外,作为招徕游客的道具。据说这支少数民族的人只有三百多人了。潭的四周建有不同的建筑,但似乎缺少整体规划,显得不够协调适宜。关于这个潭的神话传说,有几个版本,弄不清真伪,便不再赘述。
台湾的精华,集中在台西。可怜台西并不宽绰,宽处百多公里吧,窄处只有几十公里,号称鱼米之乡的嘉南平原,虽然是一脚可以踩出油来的地方,可终因为小,便不能产生如华北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一望无际的感觉。可是这里是台湾的“沿海”,台湾的经济就摆列在这里,台湾人的准生活也主要展示在这里。许多地方,城乡也有些不分,城市之间,界限也有些模糊。高速公路的服务区,他们叫交流站,修得宽阔。公路经过住宅区的地方,修有高高的遮音墙。从公路上望去,城市都不是太突出,相比之下,台中给人的印象似乎好一些,好在新意浓一些。而台北,是一张旧照片,有一种浓郁的陈旧感,似乎长期在潮气里浸泡似的,街市少有宽敞的,楼房也少有高大的,招牌却太多,弄得本来逼仄的街空有点儿扎眼。我们住中正区那一带,一早起来在大街上走步,味道也不是太好。阳明山那里景致和空气不错,可是离城市较远,不是能随意跑步去就可以消遣的地方。
我们虽然给台湾带来了地震,可是同时也给台湾带来了甘雨。未到台湾来就从电视和报纸上知道这里正闹旱灾,来的第一天看到《中国时报》,有通栏标题“天那小雨啊来两三滴苦哇限水人人急”,我真是没见过报纸有这样的题目。电视上还说航空公司因为限水,洗飞机只能采取干洗法,报纸上还刊出了一些地方祈雨的照片和消息,厕所里有告示写着“小号(小便)不用水冲,大号可以冲水”。不过西瓜因祸得福,因为天旱而甜,因为甜而俏销。而我们,一来岛上,便给他们带来了雨水。雨先自台北下起,北部旱得最甚却下得最小。许多人欢呼着到室外淋雨,那高兴劲可见他们受旱灾之苦甚深。新竹县的县长也站在外面,淋得像落汤鸡,还手朝天上一搂一搂,“雨再下大点,雨再下大点儿”。天气预报将有豪雨会来时,那播音员的脸上,也抑制不住激动。因为水,他们以民主政治为内容的争论又多一个鲜活的体裁。也因为落了雨,梨山大火才得以熄灭。
台湾的稀奇物,因为时间短,我们不可能全都见识与领略。首推是嚼槟榔,我尝了一颗,吃起来好不是滋味,用一片树叶涂上石灰膏,含在嘴里嚼,嚼得满嘴红不拉叽,让人看了很不舒服,可是在台湾却是时尚,他们的理论是嚼槟榔可以提神。他们向我们推荐,有两种水果大陆上绝对没有,一个是莲雾,一个是巴乐。巴乐我真吃不出什么好,可莲雾那东西却很是灵气,外形长得像石榴,内质与石榴完全不同,皮薄水分多,主要特点是吃起来极爽。金线兰,一串花开得真是俏艳,我真看不出它竟是兰花科。我们错过了枫香树开花的季节,可是却赶上凤凰树因天气原因提早开花的机遇,那满树的殷红令人留恋。
台湾的资源是有限的,单是它的河流,最长的不过二百来公里。中部的高山,自然是分水岭,天上落雨,很快便滚淌到海里去。几乎所有的房顶上,都架有不锈钢做的储水箱,圆形的,在太阳光下远远近近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一应明灿灿发光。因为范围小,物种的多样性和物质的互补性有局限。他们之所以成为亚洲四小龙,原因有多种,譬如管理机制、教育和科技,抓住发展时机等等,总之属于“人谋”的范畴。一个岛上,二千多万人,便有各类大学171所,许多孩子上外国的大学也很容易。印象中,台湾的学校多(一条街也许就有几所中小学)、庙多、诊所多以及冰店多,说明他们重视教育,看重生命,有些宿命(还有些自卑),并且经常需要降温。台湾的经济,依我看,好的方面是前些年的发展有了一定的基础;社会贫富差别当然悬殊,但最贫困者不至于生活无着,我们没在街上看到流浪汉或乞讨者;正因为如此,社会治安比较好,扫黄也抓得很紧。它的不足,我看主要是发展后继乏力。资源限制是其一,当然这不是主要障碍;台海的对峙,引起外部环境的变化,不但外资进入谨慎,而且岛内巨资也正在走出岛外;岛内政见的不同,引起内部的动荡,这是主要的因素。
至于文化方面,台湾有浓郁的中华民族的文化情结。而香港与澳门,由于过去是以外国人统治为主导的社会,它们比台湾便有差异。台湾无处不是地道的中国话,闽南话客家话也是中国话,但主导语言是普通话。台湾的文字,都是汉字,招牌上要写其他种语言的,也只是边注式而已。台湾城市里的街市的名字,没有香港的“维多利亚湾”以及澳门的“科英布拉街”之类,多以大陆的城市与名胜的名字命名。我们下榻的饭店所在的那条街,就叫桂林街。阳明山原名草山,取阳明山,便是以王阳明命名的。所以我们到台湾,不会产生陌生感;这里是我们的家园。我们不会在这里因为读不懂外国的有些专用名词而犯愁。我读过不少胡适、梁实秋、三毛的文章和于右任、张大千的作品,他们早已作古;这次也无奈无缘见见余光中先生,他正在南京;罗兰的散文和小语,在大陆上已颇有影响;而琼瑶笔下烟雨中的那爿深深庭院,似乎就在眼前的那片山坳里。我还看到,电视上李敖正慷慨激昂,讥讽笑骂全不在话下;他骂台湾的阿里巴巴(变形虫),连自己是谁,祖上是谁都不知道。他说台湾人过节过的是中国节,骂人用的也是中国话,怎么突然会不是中国人呢?台湾的故宫博物馆里,展示的大都是大陆上运去的国宝。所以,文化的一脉相承比政治等等还重要。政治是短暂的,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文化则是永久的传承性的连纵式的。
天地畅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