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唐魂
2513100000033

第33章 风尘女挥泪斩情缘,顾渚茶拨云见天日(6)

方才吴婆婆一口一个“媳妇儿”,把摩牙岭的好汉闹懵了头,以为当真错劫了邵子洼的亲戚。此时眼见两人打起来,发一声喊,拔腿急追。

吴婆婆情知有些麻烦,不欲在此纠缠,无奈小娘子泼辣得紧,一把刀上下翻飞,竟不肯饶人。婆婆低声劝道:“媳妇儿,你身手甚好,嫁个强盗正合适,何必定要嫁肉头财主?”女子冷笑一声:“呸,三牛子给我当爹都嫌太老啦。”

婆婆闪身躲过,笑道:“媳妇儿原来嫌三牛子老吗?婆婆还有个嫩儿子,配你正合适。”

女子顿脚嚷道:“什么嫩儿子?不要!”

忽然有人带笑问她:“你当真不要我吗?”

女子急扭头,撞见石扇一双俊目,她哎呀大惊,扔了刀,又惊又喜呆在当地。

摩牙岭冲下大队人马,将吴婆婆等人围住。白之乎怒道:“好贼婆,竟然抢到老子碗里来了,江湖规矩懂不懂乎?”

吴婆婆瞪眼大骂:“酸贼,你才不懂江湖规矩呢,这是老娘的媳妇儿,你也敢抢?”

白之乎一愣,忙扭颈看报信的喽罗。那喽罗叫道:“老太婆胡说!刚才小娘子明明不认是她媳妇。”

吴婆婆其实外粗内细,觑着年轻女子的神情,心知她同石扇定然有些瓜葛,忙亲热说道:“媳妇儿,你听小贼说的什么?哈哈,他说你不是我家的媳妇儿!”

年轻女子两眼不离石扇,笑微微答说:“我不是你家媳妇儿,是谁家媳妇儿?”

婆婆拍巴掌叫道:“如何?她就是我们邵子洼的媳妇儿!酸贼,让路吧!”

白之乎疑惑不定。龟爷喝问女子:“你不是那肉头老财的娘子吗?”

女子忽听他问出这个,两眼不由一闭,又羞又恼嚷道:“不是!不是!”

龟爷冷笑一声:“不是夫妻,怎么同坐一轿?哼,你是个南彝,那肉头是汉人,千万别说他是你爹!”

女子哑口无言。婆婆恼龟爷问得过细,怒笑一声,从鞍上扯下这驼背汉,指着白之乎喝道:“酸贼,老娘今日跟你斗三百回合!”

白大王虽然说话之乎也者,身手却颇利索,不上几个回合便把婆婆打翻在地。石扇慌忙去救,也被他放倒,摩牙岭好汉一拥而上,摁的摁头,扯的扯腿,将母子俩生生活捉,其他腿慢的邵子洼好汉也被逮住十来个。

当晚摩牙岭山寨大排庆功酒,喝到半夜,白寨主雅兴发作,左手端碗,右手拈笔,瞪着屋梁苦想一阵,欣然吟道:

两只黄鸡叫咯答,

一条白狗上青天。

噫吁戏,危乎高哉!

人生得意须作诗,

莫使……莫使……

一时难住,抓头搔脖子踱几步,忽然顿足叫道:“对,就这么着——人生得意须作诗,莫使酒盅不装墨!”

好汉们乱声喝彩,有人问:“酒盅都装墨了,咱们拿什么喝酒?”

白之乎斥道:“好蠢才也!师爷说做诗宜用比兴,比兴懂不懂乎?就是,就是,他娘的,酒盅装了墨,你不会大碗装酒吗?”

众好汉恍然大悟,轰笑嚷道:“大王说得是,大碗喝酒,方显我等英雄本色!”

白之乎甚觉得意,连忙下令:“快请师爷来,让他瞧瞧咱们的好诗也!”

吴婆婆和石扇被绑在杂屋中,与好汉们喝酒的聚义厅仅隔一堵薄篾墙,所有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婆婆失手被擒心中愤怒,听见白之乎吟诗早是一百个不耐烦,又听说请师爷,不由撇嘴冷笑:“什么‘一条白狗上青天’?明明是一条白狗放狗屁!不知怎样个饭桶师爷,教出这样酸死狗的山大王?”

不一会隔壁有人报说师爷到,众好汉忽然收敛了吵闹声。白之乎喉咙一向极响的,忽然也秀气起来,只听他捏着嗓子说:“师爷素常最夸奖李白杜甫的诗,我学着他俩写了一首好诗,师爷您瞧瞧。”

聚义厅一阵寂静,大约那师爷正在看白大王的“好诗”。

白之乎忸怩咳嗽两声,又说:“杜甫写‘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我只改了鸡狗也。李白极爱的‘噫吁戏危乎高哉’,我全用上了!他道‘莫使金樽空对月’,我改‘莫使酒盅不装墨’,如何?”

有个年轻男子的声气笑问:“一条白狗上青天,那是怎样上法?”

石扇倏地睁大眼,疑惑道:“咦,这语气好耳熟啊。”

婆婆也吃了一惊:“不错!狗又不是麻雀,怎样上青天?婆婆倒把这一层疏忽了。”

只听白之乎笑道:“师爷不喜‘上’字,改个‘下’字可乎?一条白狗下青天,总该——”

婆婆忍不得,冲着隔壁亢声喝骂:“酸贼好糊涂!白狗既上不去,说什么下来?”

师爷漫不经心问道:“隔壁谈诗的是谁呀?”

白之乎答:“是邵子洼的霹雳五娘。哼,她向来不读诗书,俗匪也。”

师爷淡淡笑说:“既是俗婆婆,留她做甚?”

白之乎道:“师爷不许弟兄们胡乱杀人,老贼婆虽俗,不够师爷规定的条例,杀不得也。放了她,她定要回邵子洼同我作对,那也使不得。”

师爷笑道:“左右为难,何不送官府?听说西北回纥犯边,官家正愁兵力短缺。邵子洼的好汉都是打仗能手,官家将他们发配充兵,不是两全其美吗?”

白之乎叫道:“师爷妙计也!”忽又犹豫一下,嘀咕说:“只是……弟兄们最恨官府,见了官兵定要打架,奈何奈何可奈何?”

师爷道:“既如此,这差事就交我吧。”

白之乎大喜忙道:“师爷肯亲自出马,那是再好没有了!来人哪,大碗筛酒来,咱们跟师爷干一杯!”

聚义厅腾起一片喧闹,好汉们纷纷跟那师爷碰杯敬酒,言语均极是尊敬。石扇在这边越想越疑惑,说:“奇怪,这师爷说话,当真听来有点耳熟。”

婆婆道:“咱们天天跟摩牙岭斗,不耳熟才怪哩。哎呀糟糕,酸贼又要放酸屁了!”

果然白之乎在那里大声嚷嚷:“好酒也,不可无诗乎。呔!小的们闭嘴,都听师爷念诗!”

婆婆慌道:“不得了,酸贼的师爷,定准奇酸无比!”

只听那师爷轻咳一声,缓缓吟道:

长怀雾海挽弓斜,

握胆倾心向三巴。

何必龙潭方是远?

扬州咫尺即天涯。

群雄轰然叫好。婆婆放了心,道:“万幸,万幸,幸亏没诌‘两只鸭婆叫汪汪’!扇儿,这师爷都念的是啥?”

石扇摇头答说:“奇怪,我好像懂,好像又不懂。”

他希望能看清师爷的面目,可那师爷扬声长笑,出厅而去。

拂晓时分,邵子洼的人被塞进牛车,送往扬州。约摸行了个把时辰,牛车速度慢下来,石扇听见昨日吟诗的师爷声音说:“前面就是城门了,你等都是官府悬榜要捉的,不必去犯险,就在此地等着吧。”

几条粗嗓门答应:“遵命。”龟爷恨恨地说:“师爷,不能便宜了石扇那小子,把他交给我吧!”

石扇不由往后一缩,只听师爷沉声呵斥:“你为一己私怨唠嘈不休,不怕误了正事吗?”

龟爷不敢吱声,另一位好汉忙说:“师爷当心,霹雳五娘最是厉害,别叫她逃了!”

师爷笑说:“放心吧,邵子洼的好汉也是在官府挂了号的,我只须把牛车赶到衙门前,自有官爷收拾他们,逃不了。”

牛车重新奔驰起来,不多时进了城门,车中人只听满耳是街上小贩的叫卖声,大家心知眨眼之间便有灾祸,苦于手脚被缚,动弹不得,索性闭紧双目,静等官兵来捉。

牛车摇摇晃晃颠簸前进,似乎总也没个完。忽听两声鞭响,牛车快跑起来,车中人被甩得东滚西滚,挤成一团。

婆婆刚要放声大骂,蓦地心里动了一动,暗想:“咦,怎么听不见街上人声了?难道又出了城门?”

狂跑一阵,牛车忽然停下,有个陌生的嗓门冲这边嚷:“相公,钱带来了么?”师爷说:“这是十两银子。记住,你要一直往西,不许停留。倘有人追你问话,你便答说……”

那陌生人笑道:“我说看见相公的车就在前面哩。嘿嘿,昨儿相公娘子已经吩咐明白了,相公放心吧。”

师爷催动犍牛,牛车又跑起来。婆婆听见那陌生人叱叱喝喝,也赶了一辆车紧跟在后。

婆婆骂道:“捣鬼,捣鬼!原来请了个宰猪的,要躲在半路宰杀我们!”

三牛子觉得奇怪,忙问:“我们又不是猪,干什么请宰猪的?”

婆婆怒道:“扬州的猪都教两个狗官搜刮尽了,拿人肉当猪肉卖的事少吗?”

牛车忽然转了个弯,呱唧跑得更急。“宰猪的”却没转弯,一路铃声叮叮响着,朝另一条路跑去。婆婆十分纳闷,忍不住大叫:“酸贼不用捣鬼,要杀就在这里杀!”

牛车转了几个弯道,嘎地停住。师爷下车,绕到车后打开车厢门,笑嘻嘻招呼:“婆婆,石哥哥,请下车吧。”

婆婆一愣,这师爷有些面熟哇。

石扇挣扎起身子,定睛往外一看,不由惊喜苦狂,高声叫道:“兄弟,想死哥哥了!”

谁想得到?摩牙岭的师爷,竟然是少年颜颇!

两年不见,颜颇长得高大挺拔,唇边生出浅黑绒毛,眉目英俊儒雅,活脱脱是位玉树临风的少年相公。他年已十七嗓音变粗,难怪昨夜石扇听他说话觉得语气熟悉,却辩不出是谁。

石扇蓦地看见颜颇,犹恐自己做梦,不待颜颇把他身上绳索解尽,早扑上去揪耳拍肩搂着打滚。婆婆慌得忙叫:“快替婆婆松绑呀!待会宰猪的屠夫来了,不是耍的。”

颜颇笑道:“那是我请来设迷魂阵的人,这会子把追兵引到西边去了。”

石扇欢喜不尽,道:“兄弟,哥哥到处找你,想不到你在摩牙岭当师爷!”

颜颇边替婆婆解索,边说:“我在峨眉山被玎零撵得乱跑,不巧撞着白之乎,被他抓来硬逼着教他识字写诗……”

吴婆婆急叫:“你该一刀杀了酸贼!”

颜颇摇头笑道:“白之乎貌似糊涂,其实精明过人,对付他可不容易。何况他是被迫落草为寇的,本性不算太坏。”

石扇忙问:“谁强迫他当强盗的?”

颜颇说:“当年黄瓢勾结强盗劫镖,官府追查甚急。那时白之乎名叫白之虎,当着官家的捕快,他因亲姐白芝兰是黄瓢的老婆,暗中包庇犯下大罪。后来事发,他逃上山当了强盗,黄瓢却用银子买通贪官,继续逍遥法外。”

吴婆婆以前只知白之乎跟黄瓢是一伙的,倒不清楚其中还有这些曲折,想了想,仍是恨恨骂道:“酸贼包庇罪犯,活该落到这种地步!”

说话的功夫众人已七手八脚解脱身上绳索,跟着颜颇翻过小山岗,前方蓦然现出一片水光,原来是个望不见边的大湖。湖边泊着几艘带蓬的渔船,颜颇取出些银子分给各船老板,吩咐:“你等朝东西方向分头行船,若遇着有人追问,只管说我们就在前面不远,记住了?”

船夫们满口答应说:“不消吩咐,相公娘子早说明白了。放心吧。”接了银子,扯起风篷各奔东西。

颜颇引众人上了最后一条船,道:“船家,一直往北,越快越好!”

婆婆诧异得很,叫道:“咱们不用逃,回邵子洼点齐人马,同摩牙岭酸贼干一架,几多痛快!”

颜颇笑道:“邵子洼和摩牙岭的好汉都是叫官府逼着当强盗的,打架没意思,咱们不如北上,去会一会回纥。”

婆婆惊道:“昨晚你说回纥进犯中原,难道是真的?”

颜颇说:“回纥十万大军入了中原,那是不假,不过局势已经化险为夷……石哥哥,你还记得仆固琪吗?”

石扇笑道:“怎么不记得?那位假小爷嫁了个回纥,忆儿陪她入大漠,现在不知怎样了?”

颜颇忽听石扇提起忆儿,心里咯噔一下,说:“仆固琪现在是回纥的王后。这次回纥入关帮咱们打史朝义叛贼,登里可汗和仆固琪都来了,忆儿她也来了吧?”

婆婆不认得仆固琪和忆儿,只关心打架的事。忙问:“回纥不是侵犯中原吗,怎么又帮忙打史贼?”

颜颇道:“前两天摩牙岭抓了几个北方商人,我细细审问过他们,此事曲折颇多,我就给婆婆说说吧。”

原来回纥一向与中国交好,多次出兵帮朝廷围剿安禄山叛贼。安史之乱的第二年,朝廷派朔方将军仆固怀恩陪同敦煌王李承粟出使回纥,回纥将可汗之女嫁给李承粟为妻,玄宗赐号为毗伽公主;隔了一年,玄宗将自己亲生幼女宁国公主下嫁毗伽可汗,两国结了姻亲,更是亲密无间。

玄宗肃宗二帝相继驾崩,肃宗长子李豫即位。回纥初时尚遣使慰问,后来却蠢蠢欲动,挥兵十万进犯中原。代宗李豫慌忙派太监刘清潭抚慰,回纥可汗翻脸不认人,把刘清潭困在朔方三受降城,口口声声要踏平中国。

一片恐慌中,朝廷想起仆固怀恩来了。

仆固怀恩是铁勒族首领,归附大唐后,忠心护国战功赫赫。他与回纥关系不错,唐皇将他的爱女封为公主下嫁回纥,就是想借此巩固两国友谊。仆固琪婚后与登里可汗恩爱甚笃,此次她也随大军来到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