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极短,没有什么是时间不可改变的。
比如思念。
她静静地看着对面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苍白的脸上不见半丝血色。
脑海里有些杂乱的回忆跳过层层束缚争先恐后跃出来。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有个青年搂着身侧女子的腰,微笑着说:“苏月月是谁?我不认识,我有烟苒了,我们家烟苒最漂亮。”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傻姑娘仰起脸,天真地道:“噢,你说的,祝煌,以后不准理那个苏月月,真是讨厌,明知道我们都快结婚了,还天天借故找你。”
记忆像潮水,一旦遇到缺口就势不可当涌出来,又急又猛,拍打到心上又重又疼。
她的视线穿透对面两人,落于白墙之上。
渐渐地,尘封已久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墙上一一闪过。
怎么说呢?这真是一个普通的故事,咿呀学语的女孩在父母温暖的目光中慢慢长大,背井离乡求学,遇到斯文俊秀的老乡学长,顺理成章恋爱,一前一后毕业,接着在众人祝福下订婚。
波澜不惊的剧情在订婚后的三个月忽然出现逆转,故事中的女子在下班回家时不幸被一辆刹车失灵的卡车撞飞,醒来后就在千年后的某株桃花树里。
没错,不是人在树上,而是灵魂在树里,树身里。
当温馨生活剧忽然变成颠覆灵异神怪类小说,不够随遇而安的女主光发呆流泪就用了两个月,之后,才慢慢平静下来,跟着身旁一株会说话的老松树修炼。
修出人形时,女子发现手腕上突然多出一只润白的玉镯,又于某天得知此镯还剩一次机会带她回到过往,她欣喜若狂。
老松树意味深长地说,过去玩玩可以,但不能露了身份,特别是小桃花这种来历奇特的,被发现可就完了。
女子躲到桃花树里纠结半天,再出来时,毅然决然地说:“松松,我决定改名,从现在起,不要叫我温烟苒,要叫我白夭夭,省得回去习惯改不掉露馅。”
她嘀咕,松树笑得树枝乱颤:“可是,只能十五年呢,你打算回到哪一年?”
哪一年?女子又纠结。
回到她没死的那年避免车祸,根据时空悖论,现在的她会消失。
回到她刚死的那年,或许还可和他相遇重新来过,只是十五年之后呢?
她想了好久好久,拜托老松树找阴司殿的鬼差处查了父母的寿命后,决定回去给二老送终。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一直都知道——
从做出选择的刹那,她和他之间便隔了十三年的距离,无法跨越的十三年。
他说:“多谢白老师抬爱,我已经有月月了。”
温柔而深情。
她仔细地凝视,凝视。
终于发现,属于温烟苒的祝煌,原来真的成了历史,成了灰飞烟灭的历史。
“白老师,内人催我回家,先失陪了,刚才的话是开玩笑,您不要放在心上。”祝煌尔雅颔首,“小融,待会儿记得送老师。”他转过身,低低交代后离开。
白夭夭一动不动,她用尽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像泼妇一样跳到祝煌跟前质问:“你有苏月月了,那温烟苒呢,那个死去的温烟苒你可记得?”
你可还记得,曾对她说的话?
你说,最爱她。你说,一生一世,永不改变。
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哗啦啦流下。
像是急雨,骤然打湿了冷漠而绝情的空气。
“白夭夭。”一个黑影坐到身侧,声音慌张而无措。
“怎么了,怎么哭了?”
“喂,刚才我跟四叔是开玩笑。”
“白夭夭,你别哭。”祝融慌里慌张,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他停顿下,“我将来肯定比四叔厉害。”
他嗫嚅着说完这句话,自个儿愣了,良久,脸上突然发烫,偷看一眼静静望着前方只是不停掉泪的姑娘,他的心又开始难受,说不出为什么地难受。
“别再哭了。”他怔怔看着,伸手想要擦拭她脸上的泪痕,指尖在触及湿滑的肌肤时,像触电般,忽然打个激灵。
“白……夭夭,你不要哭。”他喃喃地道。
“别哭……”他恍惚着说,将唇凑上她的眼,下一秒,清冷的空气中便只剩下他一个。
歪在半空的头缓缓扭回,包厢中少年的神色,茫然而无措。
他将手捂上脸,掌心湿润,有淡淡香气缭绕。他的眼,不知怎的,酸涩起来。
“啊,老鬼,有没有办法让时间快快过去?”白夭夭仰起头,笑的时候,眼眶晶莹,“以前觉得十五年好短,现在觉得太长。”
“你想做的都做完了?嫌时间长,嗯?”墨漓意味深长地问。
“呀,忘了!”白夭夭跳起来,哭丧着脸,“刚才只顾着歇斯底里去了,忽然忘记好多事都没做,明天要小测试,试卷我还没定下来用哪张呢,闪走,过会儿见。”她奔出去。
又拐回来。
“墨漓,你以前说知道我的来历,是真是假?”白夭夭咬着唇问。
“我知道雪晶如意镯的用途。”他微微笑着,莫测高深。
“这都知道?果真可媲美万能的百度大神啊!”白夭夭唏嘘不已,她没在这个话题多做停留,话锋一转,“你在人间游荡时,可听过凝魂术?”
“凝魂是禁术。”墨漓歪着头,想了半天,飞出一句话。
白夭夭的脸像头顶树叶一般,刷地绿了。
她自然知道是禁术。
人死后三魂六魄会身不由己飘到地府,凝魂术能让死人的灵魂在人间多做停留,若有修道之人相助,很有可能再获新生。
老松树说她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虽然还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既然她已开先例,不妨再多加几个!
白夭夭一想到自己的计划,顿又兴奋:“你知道谁会吗?”
“嗯。”他点头。
她水眸汪汪热切望过去,却见他整整衣服,飘到她跟前,居高临下淡淡地说:“拜师,夭夭,拜师后我教你。”
白夭夭知道墨漓很强,但不知道他如此之强。
若说先前他讲给她听的法术是多年所见所闻的话,那失传的禁术……
不对,墨漓怎么对道术这样了解?
白夭夭终于后知后觉地问:“老鬼,你活着时是什么身份?”
“大宗师。”墨漓负手而立,衣袂飘飘,皎洁圆月之下,整个人如芝兰玉树,清丽俊逸不可方物。
“什么方面的宗师?”白夭夭没被他华美的头衔迷惑,冷静地问。
“跟老子同源。”墨漓含蓄地说,脸上难得跳出一丝尴尬。
“老鬼,你居然是个老道?”白夭夭伸出食指,颤颤巍巍地问,“老实交代,你忽然这么勤快练法术,是不是也想替天行道,代表月亮消灭我?”
白夭夭草木皆兵,墨漓给气乐了。
他眯眼轻笑:“你还真聪明!”
右手五指捏起,轻轻一挥,瞬间,半空一道青影朝她砸去。
“啊呀,我错了,饶命饶命,俺不该以小妖之心度老鬼之腹。”白夭夭抱头乱窜,笑着逃出去。
往后几天,白夭夭很舒心。
分班考试即将来临,所有课程停掉,学生有为期一个月的自由复习时间,授课老师一人一天在教室中轮值,班主任相对轻松。
白夭夭偷懒,只要没轮到她,就不去学校,签到开会通通用幻术,本人则跑到槐树下跟墨漓练凝魂术。
成功凝魂术需要好几个步骤,其中,想躲过地府追踪,还必须炼制锁魂香,让魂魄不至于飞走。
“好复杂!”白夭夭累趴在树干上。
墨漓慢慢化成实体,双手后撑,仰脸微微笑道:“所有的禁术都挺难,我研究这个用了十几年,不可能你两三天就学会。”
“你研究?”
“嗯,以前很想禁锢一个人的魂魄,于是就研究凝魂,后来练成了,她却死得很干净,魂飞魄散,根本没我发挥的余地。”
“听起来好凄美!想不到老鬼还有这样的往事!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吧!”她双手托着下巴分析,“我猜,禁锢灵魂是让她永远陪在你身边。”
“没错。”墨漓低低笑道,伸手轻轻抓过她飘过来的几缕长发,在指间缠绕。
“恋人?”白夭夭敏感嗅到粉红色的奸情,她无良地忽略墨漓语气中的伤感,八卦兮兮地问,“后来呢?她飞天时你在哪儿?老鬼你不会因为没保护好心爱的姑娘,所以启动灭神咒将自己囚禁在此吧?”
本来是随便猜猜,可说到最后,莫名难过伤感起来,声音也越来越小,越来越沉。
墨漓微微笑着。
沉默片刻,忽然凝重地道:“小妖,我现在每天可以有三个小时实体了。”
“所以?”白夭夭呆了一呆,思维有点跟不上趟儿。
“所以说,我并不是只能看看而已。”他含笑,飘到她脸前,无比隐晦地提醒。
表情正派,眼神邪恶。
夭夭傻愣片刻,终于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对话。
—怎么,今天忽然发现老鬼我长得不错?
—何止不错啊,简直就是绝美!老鬼,可惜了你这副倾城绝代的好相貌,只能看啊……
白夭夭脸色绯红了那么一下下。
“你想我干吗?”她理直气壮地问,就不信一个脸皮厚度超越万里长城的现代美女比不过万年骨灰级大叔。
“你本来想干吗就干吗啊。”墨漓笑吟吟地说,脸又凑近几分。
白夭夭忍不住后退:“我本来没想干吗!”
“是吗?可是以前的问话让我觉得你很想对我做点什么。”墨漓轻描淡写道,清俊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促狭,“来吧,夭夭,我不会反抗。”
他微微地笑,随着她的后退,又往前飘去。
“哇,好可怕,墨漓被鬼附身了……”白夭夭尖叫一声,顺着树干滑落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圆月高挂枝头,浓密的槐树下,墨漓负手而立,望着渐渐消失的背影轻轻笑,良久,才低低地自言自语:“她用魂飞魄散的代价将我囚禁在此不生不死,夭夭,那个故事一点都不凄美!”
白夭夭飘回屋,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不见。
她躺在床上,破天荒没有修炼。
夜色晴朗,圆月如盘高高挂在墨蓝的天幕,无数颗繁星如同情人的眼睛,温柔凝视着大地。她将手指搭在眼上,静静从指缝中望着窗外。
嗡嗡的手机震动声响起,惊醒沉思中的夭夭,她食指微勾,桌上的手机便飞了过来。
这么晚谁打电话来?
白夭夭疑惑,看到来电显示,怔了会儿,才轻轻按下接听键。
然后,长长久久的沉默。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那个少年。
他是祝煌的侄子,不可否认,最开始的一再忍让除了忌惮奇怪的法术外,剩下便是移情在作祟。
她总是不知不觉在他身上寻找祝煌的影子,寻找那些消失在滚滚时间长河中的回忆。
一段感情,从头到尾只有甜蜜没有痛楚,却在最美那刻化作轻烟,怎叫她不去追忆?
只是,跳过十几年的光阴,穿过千年的时空,这般思念显得太过于不合时宜。
那个人说,我已经有月月了……
真好!白夭夭微微地笑。
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活生生的温家姑娘时,曾答应某位少年不离不弃,而如今,他早已转身,她还站在原地,又有什么意义?
半靠床头,对着电话那头说:“祝融,这么晚,找老师有什么事?”
电话里没有半丝声息,无边无际的沉默蔓延纠结,若不是屏幕上仍旧保持着通话中的记录,她会以为电话早就被挂断。
“祝融。”白夭夭略微不耐,“没什么事的话,我挂了!”
“白夭夭,我对—”他终于说话,声音慌乱而干涩,只叫了她的名字,便又住嘴,良久才低低地道,“没事,我打错电话了。”
“哦。”夭夭发出一个单音节表示知道,正要挂电话,屋子里忽然响起一个悦耳慵懒的声音,“小白桃,好久不见。”
几乎是条件反射,她猛地把手机盖合上,坐直身,看着房中忽然冒出的男人郁郁不已。
“大人怎能擅闯女子闺阁?”白夭夭将被子拉到肩膀,满脸黑线地质问。
“什么叫擅闯?”斛澜环胸,语气里全是不认同,“不过一年多没见,夭夭跟我生分这么多?”
她有跟他熟过吗?
白夭夭被那句轻描淡写的问话给华丽雷到了!瞅瞅神光熠熠强大无比的男人,她知趣地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转而问:“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的?法术练得如何?”
细长的眼微微挑起,斛澜慢慢走过来,低低笑道:“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说着手一挥,夭夭浑身一抖,变成一只……小狐狸!
“最近可好?”斛澜伸长了胳膊,将她从薄薄的丝被中抽出来,抱在怀里。
白夭夭看看自己的狐狸身子,气得全身发抖,两眼发昏。
她闭口不语。
“夭夭,陪我一块儿修炼吧。”男人不以为意,俊秀的脸上泛起微笑。
他将她举起,放在脸前,这个姿势,让手中的狐狸门户大开,露出白白的肚皮和……
“你个流氓,放开我!”白夭夭瞬间默默内伤了。
斛澜是只色狐狸。
夭夭站在墙角,望着前方台上举杯跟众人寒暄的男人,忍不住又想起昨夜悲愤的往事。
那幅诡异的画面就像被循环播放,一直在脑海中转个不停。
西装革履的男人双手撑在狐狸前蹄下,将她拎起来,然后,然后……
那双细长带笑的瞳孔中,便倒映出小狐狸一大片白白的肚皮以及无从遮掩的私密。
啊——
白夭夭无比气闷地从大厅走出来,到屋外散心。
今天贝因美十七岁生日,班级所有同学以及任课老师、校长、级组主任等全受邀参加生日party,这也是她出现在贝家别墅的原因。
别墅很大,前面的花园建造得尤其漂亮,曲径通幽,花树摇曳,银白的月光从天际洒下点点银茫,这一切如同蒙上薄薄的面纱,神秘而绰约。
白夭夭设个小结界,飞到半空,迎着月色中的光华飘来荡去,缓缓地,大量凡人肉眼看不见的银色微粒悄悄聚集,朝她身体内飞去。
“白老师,你家小朋友在寻你,下来。”不知何时,斛澜站在她身下的小路上,抬起头,斯斯文文地说。
白夭夭还在气头上,不搭理他,降落后举步往大厅方向走。
“夭夭。”身后响起略显亲密的呼唤,眨眼工夫,身侧多了条修长的影子。
“夭夭,我想跟你说……”斛澜倾过身,将唇凑近她的耳朵,小声道,“绿色内裤很少见哪!”
白夭夭傻了!
彻底傻了!
她今日穿着麻质及裸绿色长裙,配碎花白T恤,因T恤料子有些透明,就在里面穿了个浅绿色抹胸,抹胸跟内裤是统一买的一套,于是乎,干脆从里到外深深浅浅绿成一片。
裙子不透明,大约是在半空中走了光,白夭夭想通后,忍不住恼羞成怒:“流氓!色狼!”她气急败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