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夭夭摸摸祝融的额头,有点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祝融:“……”
白夭夭慢慢地道:“你跟妖族所需相同,从根本上说属于对立方,就算因为我的原因,你和他们和解,也不用处得像兄弟姐妹一样。”
“斛澜没跟你说过,我现在是妖族副族长了吗?”
“啊?”白夭夭愣了。
“你就别想那么多了,有我在,不会让你为难。”祝融笑着说,心里却想着,妖族欠他的总归要还,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等妖族自身修出法力,可维持化形和继续修炼,他就分批收回自己的灵气。
换句话说,他决定将妖族的死刑变成死缓,死缓意味着表现好就有机会减刑成无期,无期嘛就不用死了。
这样的话,大部分妖类都可存活,只是道行降低,他也能和白夭夭一样,活得长长久久。同时,禁止斛澜将相关协定透露给白老师,他好伺机打悲情牌,最好能让她因愧生爱。
祝融心里绕了一道又一道的算计,脸上仍挂着温和的笑:“夭夭,总有一天,我死了,你还活着,我放过妖族,是希望你能够不孤单,我想妖族被人类承认,是希望你活得肆意自在。夭夭,我……就是不放心,不做点什么,总是不能放心。”
白夭夭呆住了,只觉得一股热气冲上头顶,冲上眼眶。
她心里涩涩的,嘴上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轻轻地道:“谢谢。”
谢谢你。可是,对不起。
风乍起,吹得满园花瓣翻飞,这时,轻轻的音乐声响起。
“斛澜大人的电话。”白夭夭看看来电显示,对祝融说。
“嗯。”祝融笑着点点头,“我去跟小妖聊聊,看看这儿的工资福利有什么需要调整的。”
“好。”白夭夭这次答得飞快,特干脆,没迟疑,跟刚才怀疑祝融会对小妖不利、拉人家离开时判若两人。
祝融歪过头亲她一记,潇洒离开,白夭夭这才按下通话键,耳麦里立刻响起斛澜的声音。
“夭夭,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觉得剥夺你的知情权不好,但让你知道更不好。”
“什么?”白夭夭听得糊里糊涂。
“就是,举个人类的例子吧,你朋友发现你老公跟其他女人交配了,你希望她告诉你还是隐瞒?”
白夭夭:“……”
这什么例子啊,难道祝融同学有情况了?白夭夭眼睛一亮,又恢复如常。
根据祝同学的日常表现,她不得不很快推翻了自己不靠谱的猜测,笑吟吟地说:“就我个人讲,宁愿清醒着痛苦,也不想无知着幸福,您还是直接点吧,迂回不适合大人哪。”
“夭夭。”斛澜轻唤了一声,又顿住了。
白夭夭止住笑,心里有点不踏实。
斛澜沉默了足足一分多钟,才慢慢地说:“近期有批小妖在学变形术,其中一个地鼠精长期混迹墓地,她觉得毕生所见过的墓碑照中当属温氏女烟苒最好看,于是,变成温烟苒的模样兴奋地出去炫耀,被祝煌以及其夫人苏月月见到了。”
“啊。”白夭夭心搏骤停,仿佛掩饰慌乱,她接过话茬儿,明知故问道,“抽走他们这段记忆了吗?”
斛澜没有回答,幽幽的叹息声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些不忍和坚定。
“当时,祝煌抛下苏月月追了上去,苏月月愣了下,待在原地没动,我接到其他小妖的电话,瞬移过去,在抹掉苏月月的记忆时,发现她紊乱的记忆碎片中,有—温烟苒的死因。”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温柔到让人落泪。
“二十多年前,苏月月为了嫁给祝煌,利用偶尔发现的把柄,威胁凶徒杀了温烟苒,并制造意外车祸的假象。”
砰—心里有根弦断了。
斛澜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白夭夭摇摇头,无法接受这个真相。
她可以接受祝煌忘了誓言,再娶他人,却无法接受,她因祝煌而死,祝煌娶了杀她的仇人,幸福生活了二十几年。
无法接受,父母因她的死痛了半辈子,她守着那段自以为神圣的爱情傻了半生。
真是一场笑话。白夭夭笑着笑着,泪便流了下来。
斛澜就在温家。
白夭夭浑浑噩噩赶到时,他正斜靠在二楼拐角处的墙边,翻着一本《道德经》,见白夭夭出现,微抬眉眼,凝视很久,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现在是妖,只要努力修炼,就拥有无穷无尽生命的妖,而她不过是人,命如蝼蚁般短暂。”
又说:“杀一个自己深恨的人并不解气,最好让她活着,眼睁睁看着在乎的东西一一失去。夭夭,我利用记忆回溯投影法术和电脑制出两个光盘,里面有苏月月的全部犯罪证据,你可以先寄给她,让她惶惶,再要挟她戏耍一番,最后,让她儿子、老公、妹妹、母亲因为各种车祸死在她面前,等她崩溃了,再送警局或精神病院。”
斛澜认真地建议,表情平静,仿佛所说是再小不过的事,不值一提。白夭夭木然接过光盘,一个隔空放进紧锁的屋内,一个拿在手上,半句话没说,闪身离开。
祝煌,祝煌,温烟苒因你而死,这个公道便由你来讨吧。
真想看看,知道真相的你怎么办?
真想看看,那个傻姑娘还有没有活在你心里,活在如刀的时光里。
白夭夭一路使法进入省教育厅,厅长办公室里,祝煌正皱眉翻开一页资料,听到门响,他头也不抬地问道:“小胡,刚才的会议纪要做好了?”
白夭夭默不作声,站在门口,静静看着眼角已有细纹的男人。
有多少年没有好好看过他了?有多少年不敢好好看他?
从千年后做出选定回来时间的刹那,她便永远地失去了他。
十三载忽然跳过的光阴,他有了新的爱情,她站在角落,偷偷瞧着,偷偷心酸,偷偷祝福。
其实,她一直在怪自己。
是她先放弃了他,所以,她从不怪他忘记她,忘记对她的承诺。
谁会真的非谁不娶呢?谁会真的爱谁一生呢?
可如今,这些强压心头的理解忽然成了……怨恨,一丝丝滋生,一缕缕纠缠,裹着她的心收紧,用力收紧,紧得心里发疼。
他怎么能娶苏月月,娶杀了烟苒的苏月月,他怎么能?
啪嗒。白夭夭将光盘丢在祝煌的文件上。
祝煌皱眉,抬起头见是她,随即松开眉头,淡淡地道:“没预约怎么进来的?有事?”
白夭夭垂下眼,攥着拳头,试图让语气平静,身体不再因极怒而颤抖。
“走进来的。”她说,“请你看录像。”
祝煌定定地看着她好一会儿,不置可否,只是将视线调回桌上的文件,慢慢地道:“看在小融的面子上,给你三分钟的时间说说来意,我没时间猜,也懒得猜。”
祝煌对白夭夭的感觉稍稍有点复杂,最早最早是欣赏,这姑娘住在温家,认了温家二老为义父母,又在风扬高中教数学,对工作认真热情,总会勾起他一些美好的记忆。后来,祝融说他喜欢她,不知怎的,他突然厌恶起她来,厌恶中夹杂着一丝说不出来的胆怯,他几乎是恶意地笑着提起苏月月,张皇而作态。他开始不知道这般情绪究竟为何,直到有晚做梦,梦见烟苒从外地回来说“总算忙完了,我们结婚吧”,这时,苏月月带着儿子忽然出现。他从梦中惊醒,再也不能入睡。
他方知道,他在害怕,害怕像极了烟苒的人出现,他在害怕,害怕烟苒会怪他。
年少那场恋爱,耗费了他全部心神和精力的爱恋,在最美丽的那刻,不是绽放,而是凋零,他花了五年的时间,对自己妥协,娶了苏月月,那个烟苒说“不许理会”的苏月月。
他知道白夭夭不是烟苒,可这两个人,除了面容不同,其他方面出奇地相似,相似到他不想不愿不敢面对。
祝煌扬扬眉,压下心底的烦躁,他抽出一根烟点上,道:“白小姐,以前我不曾反对你跟我侄子的事,只是尊重小融的选择,并不代表我认同你,实际上我对你的师德一直持怀疑意见,三十七岁的女老师跟自己二十七岁的男学生,你还真给教育事业的人长脸。”
他毫不留情地讽刺道,满意地看到白夭夭的脸更加惨白。
她嘴唇微动,像是要骂他,最终却闭紧了,攥紧的拳头松开,拿起光盘,绕到他身侧往电脑里放去。
祝煌忽然就有点泄气,又觉得自己特无聊。
他再不喜欢白夭夭,也该是跟侄子表态度,这么私下为难她,实在不像男人。
祝煌定了定心,没再说什么,将视线投向电脑屏幕,打算看看白夭夭究竟打什么主意。照他猜测,白夭夭约莫是发现了教育事业的腐败或者某些让人气愤的事过来举报,可画面一出来,他愣了。
屏幕上,出现的是烟苒,十八岁刚上大一的烟苒……和他。
第一次搭讪,第一次牵手,第一次相拥,第一次接吻,他没想到,居然一直有人在偷拍。
祝煌脸色铁青,噌地站起来,双目燃着压抑不住的怒火,直视白夭夭:“哪来的?谁拍的?想干什么?”
白夭夭脸色更差,双唇因抿得太紧没有点滴血色,她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神色,只轻轻地道:“接着看。”
祝煌冷冷轻哼一声坐下,再接着看,头脑轰地一下傻了。
画面上,终于显现出第三个人—他妻子,苏月月。
苏月月如同幽灵,飘荡在每个他和烟苒出现过的地方,远远凝视,一眨不眨地凝视,面带微笑,可眼里却藏着不曾掩饰的怨毒和憎恨。
理智告诉祝煌应该马上关掉视频,可他的手抖抖索索,抖抖索索就是摸不到鼠标。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屏幕上,第四个人出现,他的双腿也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人,他认识,化成灰他也认识,那是害死烟苒的肇事司机。
他曾无数次找人麻烦,对方每次都沉默地认了,到最后,他慢慢淡忘了烟苒,淡忘了血海深仇,放过了这人。
他看到苏月月对这人说:十月十九日晚九点四十五分,蓝浦大桥西段,有个醉汉跟你发生争执,你将他推入河里,我不小心看到并拍摄了下来。
……
这张照片上的女生,通常周一、三、四、五晚21:30-22:30之间会经过这条马路,这里路灯光线昏暗,红绿灯三天两头出问题,而你的车子又刹车失灵,不小心碾死她,是她命差。
……
你跟她无冤无仇,我跟你毫无瓜葛,只要你咬死了是过失,不会有人怀疑。
……
我这辈子只做这一件坏事,以后日行一善来弥补,老天会原谅我。
……
“不……可能,这,不可能。”祝煌双手紧紧握在扶把上,想对白夭夭低吼,可喉咙里仿佛塞了棉花,让人呼吸困难,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只眼睁睁地看着画面继续翻滚。
骑着单车的烟苒出现在那条路上,斜侧冲来一辆大卡车。
砰,她的身子飞起,在半空中划下一道凄厉的弧线,撞在路边的石灰板上,血,从嘴里、耳朵里、皮肤里渗出,源源不绝。
死了,烟苒就这样死了,那个二十三岁、还在瞻望未来美好生活的烟苒是这样死的。
离开了如花的青春,离开了她热爱的事业,离开了两鬓发白的父母……
她的时间永远定格在二十三岁,而他却继续生活。
他娶了苏月月,害死烟苒的苏月月,生儿育女,慢慢变老。
铺天盖地的恨从心底涌起,他牙齿咬得咯咯响,哇地一张开嘴,吐出一口鲜血。
红艳艳的,如同烟苒离开人世时那般。
白夭夭早就蹲在地上,捂着脸,泪流满面。
她死了,温烟苒是这样死的,她记得,眼睛里最后闪过无边无际的星空,世界便永远昏暗了。
眼睛闭上,再睁开。
她站在千年后陌生的土地上,哭着对自己说:请忘记,那个刚踏入社会还在瞻望未来美好生活的女孩;请忘记,她曾有双慈爱的父母,有段值得铭记的爱情;请忘记,二十三载如歌岁月似水华年;请忘记,温烟苒,人类温烟苒,女孩温烟苒。
……
一遍一遍,她大声念:“我叫白夭夭,一千岁零五个月。木属性,桃花妖。爱好:人类人类人类。愿望:回到一千年前。”
她大声催眠自己:“我叫白夭夭……”
造化是什么?是我们不知情时错过太多还是过错太多,才造成了今日的陌路。
我站在你面前,满怀怨恨。
你沉默不语,大口大口吐出的鲜血可是……悔恨愧疚?
白夭夭站起身,用手背狠狠地擦去眼泪。
就算苏月月死一百次也不能消她心头之恨!她曾经失去的,连本带利,她要苏月月一点一点还回来!
她要祝煌知道苏月月的真面目,她要苏月月明明白白地看到祝煌的憎恨,她要祝煌亲手送苏月月进监狱,替温烟苒讨回公道,她要苏月月悔不当初……
可,又如何,做得再多,也救不回曾经的时光。
白夭夭心头升起浓浓的悲凉,她打起精神正欲说话,这时,胸口忽然传来一阵让人心悸的疼痛。
是……母亲出事了!白夭夭脸色大变,转身朝外跑,一出门,身形就隐在空中,施登云步往温宅赶。
还在半路,又一阵心悸的感觉飘然而至,她眼前一昏,差点从半空摔落下来。
偏偏祝融不停打电话过来骚扰,白夭夭一接通,就听到他略带质问的语气说:“好好的你怎么一个人回去,把我丢这深山老林。”
她心急如焚,根本懒得理他,只匆匆道:“我家有事,忙,勿扰。”说完,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想了想,又急急给斛澜打了通电话,让他尽快赶到温家,先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祝煌浑浑噩噩地坐在车里,掩着嘴唇的手帕已经被鲜血浸透。
他双手哆哆嗦嗦,点火,踩油门,发动了几次,车子纹丝不动,好不容易开了,行了五六米,又熄火了。
祝煌趴在方向盘上,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流到嘴边,混着血往喉咙里去。
“烟苒,烟苒。”他喃喃叫着,双眼忽然迸发出别样的神采,脚狠狠地一踩油门,车子如离弦之箭,奔驰而去。
教育厅离他住的小区并不远,他很快就到了家。
刚打开门,苏月月就迎了上来:“老祝,下班了,今天好早。”她柔柔唤着,迎上来,还未到跟前,突然惊呼一声,“你衣服领子上怎么全是血?”
祝煌不说话,只深深地盯着她,看着这张已有皱纹的脸上写满焦急和关切。
“老祝,怎么了?”苏月月握住他冰凉的手,眼里写满慌张,面上故作镇定道,“别慌,有病咱们就去看,这把年纪,身体或多或少都会出点问题,呕血不算什么,我陪你。”
“你呀,要不是生活多年,我还真不相信你有医院恐惧症,每次生病都拖着不肯看医生,还没咱儿子勇敢。”苏月月柔和笑着,食指轻轻擦拭他嘴角的血迹。
儿子?祝煌恍恍惚惚。
他的儿子,他跟苏月月的儿子。
呵呵……
祝煌忽然咧开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