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别样女儿别样心不同江山不同人
范昭醒来,瞧见秋儿拿了一套新衣进来,遂起身问道:“秋儿,我昨晚上的衣服呢?”秋儿道:“送去洗衣房了。今儿少爷要登山,特意找了这件轻便的衣服。”范昭忆起深夜厨房之事,云梦月把自己抱在怀里,不禁面上一热,又问:“你看见云姑娘了吗?”秋儿一边给范昭穿衣服,一边嘻嘻笑道:“少爷是掂记着月姐姐手上的伤吧?婢子看见月姐姐在院子里扫地,应该没有什么大碍。”范昭心一跳,问:“你怎么知道云姑娘手上有伤?”秋儿迟疑一下,道:“婢子说了,少爷莫骂。”范昭笑着说:“好秋儿,我几时骂过你。”秋儿放下心来,道:“少爷深夜起来,婢子就醒了。婢子见少爷一个人往外走,心中奇怪,又不敢问,就远远跟着。”范昭心里有些别扭,装作无事,道:“原来都给你看见了。”秋儿点点头,道:“少爷,月姐姐人很好,又无家可归,少爷何不……”“何不娶过门,是吧?”范昭打断秋儿的话,手指一点秋儿额头,道,“你这个小丫头,昨晚劝我娶张妹妹,今早又劝我娶云姑娘,真是瞎操心。如今本少爷就坦白告诉你,除了娘子和你,其它女子,任她是天仙美女,本少爷一概不放在心上。”秋儿叹口气,不再说话。
范昭等人吃完早餐,就出门了。云梦月见范昭有说有笑的走出大门,不曾瞧上自己一眼,心中忽地一酸,暗道:“夜深之事,一场浮梦耳。”
陈慧殊带着秋儿,张朝仪带着梦琪,四人上了殊酥马车,范昭和张朝宗骑着白马,一行六人,向君山出发。张仁因事务繁忙,不能来驾马车,就在范记车行里叫了个伙记来驾车。这伙记名叫张三,长得白净,低眉顺眼,范昭瞧着倒也满意。骑马是张朝宗的主意。这两匹白马是范记车行驯熟了的,颇通人意,范昭第一次骑马还算顺利。一辆马车,两匹白马,慢慢悠悠向君山去,范昭觉得另有一番滋味。
六人路过江苏学政衙暑大门,但见衙署前列有粗石牌坊,横匾上书朱红大字“天开文运”,两边的楹联是:“文章有神浩气贯长江南北,风雨不动欢颜开广厦万千。”张朝仪一咋舌头,道:“好精神,好气派,好威武。”陈慧殊笑问:“妹妹此言怎解?”张朝仪一偏头,道:“我也不知,就是这样想的,就说了出来。”梦琪笑道:“文章有神,是精神;浩气贯通长江,是气派;风雨不动,是威武。”陈慧殊赞道:“小姐有文采,丫头也有文采。”梦琪受到夸奖,有些得意,道:“平时小姐脑筋转得快,婢子若是反应慢点,就给小姐骂了。”张朝仪笑斥道:“小丫头不经夸,一夸就上天,我几时骂过你。”
君山,仅高七十余米,临江而峙,素有“江阴主山”之称。君山隆起平畴,横枕大江;邑中诸峰,四面环拱;北眺维扬,南挹姑苏,东望海虞,西眄京口,为一方之大观,列郡之雄胜。战国时期,江阴为春申君黄歇的封地,相传黄歇死后,衣冠葬在这里,称君山。君山寺,又名乾明广福禅寺,始建于南唐,兴盛于宋、元,寺殿阁崇严,规制宏敞,为邑中诸刹之冠,供奉有“西方三圣”的法像。陈慧殊和秋儿入寺,虔诚拜佛。范昭和张氏兄妹弈上香,施舍香火钱。礼佛毕。六人一路看盘石流泉,登上山顶,远眺江苏学政衙暑,但见学署有十三进,按照风水理论中的穿宫九星法布局营建,坐北朝南。雕梁画栋,瓦舍连绵,气势雄浑,可同时容纳一千多名学子考试。
范昭远眺望长江,只觉世事就如同这长江之水,浩浩荡荡,淘尽多少历史英雄人物,心生感慨。张朝仪道:“陈姐姐,听闻百年前江阴八十一日,数万江阴忠义之人,留发不留人,埋骨于此小山之下。其中,有陈家祖上明遇公。城破之日,惨遭屠城,仅五十三人躲于此山塔上保全性命。”陈慧殊咬着嘴唇,沉默一下,轻声道:“抗清三公都是节烈奇男子。”张朝宗小声道:“妹妹,百余年前的事,还提起作啥?如今清廷稳固,再议此事,恐招惹祸端,当自谨。”范昭道:“江阴八十一日虽然惨不忍睹,但是,正是江阴数万民众伟大义举,才迫使清廷不得不采取怀柔政策,加速满人汉化,这就是抗清三公义举的伟大之处。蒙元拒绝汉化,仅九十年灭。满清重用汉臣,尊崇儒学,洪承畴功不可没。”陈慧殊有些不悦,道:“洪承略是大汉奸,于民族气节有亏,无论做了多大的贡献也不能洗刷大汉奸的污名。即使在清廷,也当他是贰臣。其母初到北京时,曾当街执拐杖打骂他不忠不义。”
范昭想了想,问:“娘子,‘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可有此事?”陈慧殊笑道:“读遍《四书五经》,也不见此语。此语是小说家编的。”范昭又问:“《论语?颜渊》有云:‘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怎解?”陈慧殊一皱眉,道:“孔子说:‘做君主的要像君的样子,做臣子的要像臣的样子;做父亲的要像父亲的样子,做儿子的要像儿子的样子。’”张朝仪忽然领会范昭的意思,转过身去偷偷笑。范昭接着问:“孔子主张‘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这种‘从道不从君’的儒家思想,当何为?”陈慧殊听明白了范昭的意思,不由双颊姹红,不好意思起来。范昭接着道:“孟子说:‘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天下乃黎民苍生之天下,非一家之天下。‘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臣尚如此,何况平民百姓者也乎?”
陈慧殊道:“好吧,妾身错了。那满清出‘剃发令’,相公怎么说?”范昭望向远方,缓缓道:“清入主中原后,游牧部落抢掠恶习难改,摄政王多尔衮视汉民为土芥,颁布圈地令、剃发令、投充法、逃人法、禁关令以及屠城,此为清初六大弊政。强取豪夺,视黎民百姓为土芥,则黎民百姓亦视其为寇仇。清初朝政不稳,皆因于此。社会太平,只能靠实施仁政善化教导去实现和维持,依靠强权暴力,纵然能够骄横一时,最终必然败亡。多尔衮死时仅三十九岁,只过得两个月,顺治帝平其陵,鞭其尸,断其头,皆因其多行不义之果。多尔衮死得早,否则,即使有洪承畴辅佐,清必亡于多尔衮之手。大清朝历经康熙圣治,如今江山稳固,此天意也。天意如此,我等沧海一粟能当如何?!两千年来,历朝历代长不过三百年。如今大清朝已过百年,或许再过二百年,清廷腐败,又将有新兴朝廷替代之,一如明朝代替元朝。”
张朝仪拍拍手掌,赞道:“范哥哥解得好。”陈慧殊眼神中亦流露佩服之意。
范昭继续道:“若论史上抗击外族入侵的民族英雄,岳王武穆当论第一。”众人皆不语言,静心聆听范昭评说。范昭道:“岳王武穆抗金,是精忠,非愚忠。朱仙镇一役,岳王武穆以五百骑破兀术精兵十万,彻底摧毁金人意志。金人哀叹:‘撼山易,撼岳家军难。’惜乎宋高宗赵构以一己之私,决意议和苟安,与奸相秦桧沆瀣一气,以莫须有的罪名害死岳王武穆。岳王武穆死后,金人几度南下不能灭南宋,延南宋半壁江山一百五十年,此乃岳王武穆精忠报国之民族精神使然。岳王武穆之忠,非忠于赵氏朝廷,而是忠于大宋百姓,此乃忠臣之精髓,精忠也。精忠报国,愚忠报君。南明朝廷快速覆灭,皆因内部党争,相互倾轧之故。岳王武穆眼见十年功废,还我河山无望,唯有牺牲自己,以此稳定南宋朝廷内政,免我华夏文明再度沦丧于野蛮人的铁蹄之下,保南宋黎民百姓平安。其心昭昭,天地可鉴。”
张朝仪一伸大拇指,赞道:“岳王武穆礼义廉耻,堪称天地间真正奇男儿。”陈慧殊亦道:“自五胡乱华,衣冠南渡之后,长江以北,中原一带,长年刀兵不息。先是金人南下,后是蒙元铁骑,几乎毁了汉学。如今满人尊崇汉学,接收汉化,是我华夏文明之幸。洪承畴虽非为保天下而降清,但是,其作为确实起到保天下的作用。所以,他死后,康熙圣祖赐谥号文襄公。”
秋儿问:“小姐,什么叫做‘保天下’?”陈慧殊看了一眼范昭,道:“你问少爷吧。”范昭想了想,道:“大儒顾炎武在其著《日知录》中有说:‘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他认为,如果清廷能继承华夏文明,那就应该得到老百姓的拥护,为明朝尽忠的事应该只是‘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但是,清初六大弊政,几令汉学亡,是故保汉学天下,人人有责。洪承畴之流,试图汉化满人以继承汉学之行为,并非其降清之初意。自古艰难唯一死,洪承畴降清,根本原因在于其不想死。或许,他觉得人之死,也应死有其所吧。”
张朝仪道:“洪承畴虽然有功于天下汉学,但是,其食大明君禄,沐大明皇恩,松山兵败被俘,当以一死保节明志。”范昭道:“君之禄,源于万民税赋;皇之恩,非大义所存。所谓文死谏,武死战,真的就那么绝对么?大厦腐朽不堪,与其想方设法修修补补,不如推倒再建,才是正道。唉,不管怎么说,亡,百姓苦;兴,百姓也苦啊。”
张朝仪虽然不同意范昭,但是一时又找不到反驳理由。张朝宗道:“妹妹,此处风景已尽,不如下山去吧。”
六人指指点点,说说笑笑,从山上下来。范昭忽然看见一树黄花开得甚好,便问:“娘子,这树黄花开得娇艳,似乎占尽了秋色。这树黄花,娘子可知叫什么名字?”陈慧殊一摇螓首,道:“妾身不知。”张朝仪笑道:“占尽秋色,范哥哥说的真妙。如今正是秋冬之交,此情此景,妹妹偶得一句‘一树黄花秋色尽’,范哥哥快对来。”范昭一望长江,信口对道:“两岸青山游客来。”张朝仪一怔,遂欢颜道:“范哥哥对得工整。君山是儒、道、释三教之福地,看这江上岸边,青山隐隐,人来人往,一为名,二为利。”陈慧殊打趣道:“妹妹此山游,名利两不求。觅得金龟婿,夜暖春不休。”张朝仪俏脸一红,低声道:“妹妹没。如今姐姐称心如意,倒是‘夜暖春不休’了。”张朝仪原句奉还,令陈慧殊难为情。众人见二女神情忸怩,不由轻笑了起来。
作者注:礼义廉耻,语出《管子?牧民》:“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礼不愈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故不逾节则上位安,不自进****无巧诈,不蔽恶则行自全,不从枉则邪事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