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范昭御赐金牌在身,不敢在家多做停留。二十七日,范昭和云梦月在家里吃过早餐,辞别父母,乖马车去往江阴码头。入县城,过大街,出城门时,忽听有女子哭音叫道:“求求各位大爷行行好,可怜可怜小妇人吧。”范昭心中奇异,暗忖:“江阴富庶之地,怎么会有妇人在城门乞讨?”
范昭叫停车,下车瞧个究竟。那妇人蓬头垢面,手持一个小碗,俯身坐在地上,衣料肮脏,却是上好的绸缎。守城兵士识得范昭,连忙与范昭见礼。范昭问:“此妇何人,为何在此乞讨?”兵头张四,是马车车夫张三的兄弟,答道:“范孝廉,此妇原是刁县令的夫人。不知何故,刁县令从扬州返回后,突然休妻,并责罚冯妇在此乞讨。如今已是第三日了。小的奉刁大人令,在此看住她。”
范昭心忖:“昨日,父亲告诉我,刁县令休妻冯氏,并把丁氏从观音庵接回家中。冯氏自己不能生育,却千方百计阻扰丈夫纳妾生子,为人恶毒了些,合该遭此报应。不过,刁县令既然休妻,也不必羞辱她,令她城门乞讨。”范昭再瞧冯氏,那冯氏知是范昭,却不叫喊,只是低头掩面细哭。范昭见冯氏知道羞耻,遂道:“张四,我去面见刁大人,请他免了冯妇的罚。”张四恭声道:“如此甚好,我等兄弟少了一桩苦差事。她那贴身丫头……”
说话间,一妇人背着一个小包袱气喘吁吁跑了过来,叫声“夫人”。冯氏抬起头来,道:“子璇,老爷把你也赶出来了?”子璇跪下,扶着冯氏,哭道:“夫人,子璇无能,苦求老爷饶恕夫人,却惹恼了老爷,被老爷赶了出来。”冯妇流泪道:“是我的错,连累了你。”子璇连忙摇头,道:“夫人没错。如今夫人娘家失了势,老爷就如此对待夫人,一点夫妻情份都没有。”冯妇道:“我爹爹犯的是死罪,老爷怕连累,所以休掉我。唉,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子璇愤愤不平,道:“扬州那么多的贪官,凭什么只抓老爷!”冯妇苦苦一笑,道:“子璇,你没听出来吗?父亲犯的案子,只怕不是贪渎这么简单。我们现在,就是有家也回不得呀。”
张四咳嗽一声,道:“此处人来人往的,你们休得妄言。”范昭明白了,乾隆将冯祖辉下了大牢,放过了刁县令。刁县令知道事态严重,返回江阴后,抓住冯氏私卖小妾丁清婉的错处,休妻冯氏。刁县令责罚冯氏在此乞讨,无非是向朝廷表明态度——刁骞已经与冯家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子璇抬头瞧见范昭,连忙爬过来,磕头道:“范孝廉,您是江阴的大善人,求求您,求求您去给老爷说个情,撤了对夫人的罚吧。”子璇说完,连连磕头。范昭弯腰扶起子璇,道:“大姐请起,我正打算为了你家夫人的事去见刁县令呢。”子璇破涕为笑,道:“有范孝廉出面说话,老爷一定会答应的。”冯妇长叹一声,靠在城门墙上,一脸憔悴,默不作声。
范昭去到县府,见到刁县令,说明来由。刁县令流泪道:“范孝廉,本县督妻不严,家门不幸啊。冯祖辉贪渎,已经被皇上下了狱,特旨刘统勋大人审案。皇上知道本县一向清廉,所以免了本县的牵连。但是,冯妇私卖小妾,险些令亲子痛失母爱,有违妻德,本县严惩,也是为了教导县中为人妻者,当以贤良淑德为先。”范昭微微一笑,心道:“若不是我为你求情,只怕你现在尚在大牢里。不过,君子坦荡荡,施恩不望报,我就不提此事了。”刁县令继续道:“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我责罚冯妇,也是于心不忍啊。这两日,有人在背后对本县颇有微词,说什么本县是什么势利小人。孝廉公,你是知道本县的,本县现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哪。”范昭道:“刁大人高风亮节,江阴人皆知,怎么会有如此传言?也罢,不如刁大人顺势取消对冯妇的责罚,则传言自破。”刁县令展颜一笑,连连点头,道:“本县夫人也是如此劝说本县。就依范孝廉之言,即刻取消对冯妇的责罚。”
范昭微微一怔,问:“刁大人又娶妻了?”刁县令叹息一声,道:“孝廉公,你知道七品县令俸禄微薄,本县哪里娶得起第二个夫人,不过是把原来的小妾丁氏扶正罢了。”范昭道:“原来如此。冯妇现在无家可归,殊实可怜,刁大人如果不在意,在下就为她寻个去处,如何?”刁县令大喜,拱手道:“范孝廉真乃及时雨。上次救了本县夫人,这次又救了罪妇冯氏,冯氏必将感恩戴德,日夜在菩萨面前为孝廉公诵经祈福。”
范昭辞别刁县令,去到城门,传了刁县令的话。冯妇和子璇千恩万谢。范昭安排二人去观音庵暂住。冯妇道:“贱妇罪孽深重,无路可走,若是能在观音庵出家为尼,晚年也有个依靠。”范昭道:“一莲师太肯不肯收你为徒,得看你的缘份。不过,你真在观音庵安度晚年,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会难为你的。”张四道:“范孝廉,已是午时,小的休值,就由小的送她们二人去观音庵吧。”范昭称谢,复上马车去往江阴码头。
冯妇去到观音庵,一莲师太道:“你我原有师徒之缘,如今出家机缘已到,可入我佛门。”冯妇和子璇削发为尼,法号分别为如清和如静,如清和如静在观音庵安心修行不提。
货船向扬州逆流缓缓而上,还是那艘货船,还是那个船老板——梁老板。范昭和云梦月坐在窗边,静看江岸风景。云梦月笑道:“范哥哥做成一件好事,应该开心才是呀,怎么一直不和云儿说话,好象若有所思?”范昭道:“云儿,世间事不如意十常八九,这个我知道。我只是在想,是不是人要经过一番痛苦了,觉得无路可走了,才会想菩萨?”云梦月道:“范哥哥是在说冯妇主婢吧。其实,红尘中也有富贵人看破红尘的。释尊出家前不就是王子吗?”范昭微一颔首,目注云梦月,道:“云儿,你会不会出家呢?”云梦月俏脸微红,垂下螓首,轻声道:“范哥哥,你说呢?”范昭握住云梦月的一双柔荑,轻声道:“不会。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还长着呢。只羡鸳鸯不羡仙,梦月云中舞翩跹。”云梦月满心欢喜,柔声道:“范哥哥,你又将诗改了。”
此时,东南风紧,梁老板升满帆,船速加快许多。二十八日傍晚,范昭和云梦月回到扬州别院,墙角处的琼花,红白香艳依旧。院中无人,屋内正热闹着呢,春兰正跪在地上向诸庄主敬献香茶。诸庄主接过香茶,小饮一口,抬眼看见范昭,哈哈大笑,道:“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范昭,现在春兰是我的义女。皇上开了金口,赐春兰婚嫁于你,你得吹吹打打,用大红花轿将我的义女迎娶进门,不可轻慢了。”原来,诸庄主并无妻室,收了李獒做义子,寻思再收春兰做义女,就儿女齐全了。范昭道:“既然是皇上开的金口,小生当然不敢轻慢,便寻个黄道吉日,用大红花轿吹吹打打抬进家中。”
诸庄主开心至极,大笑道:“好。春兰如今是绿扬山庄庄主的女儿,身份不同了,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没什么贵重物品。今儿,我从山庄带来十个小姑娘,给我的女儿做丫头。”范昭一听,险些晕倒,暗道:“难不成,这十个丫头都要陪嫁么?想累死我啊。”范昭自己想歪了。春兰轻启樱唇,脆声道:“义父,女儿原本有三个丫头服侍,现在义父一下给了女儿十个丫头,女儿怕没福消受。”诸庄主瞧见云梦月,手一指,道:“女儿,云姑娘还没有丫头服侍,女儿用不完,就送五个丫头给云姑娘。”云梦月连忙双手乱摇,道:“庄主,我一个山里姑娘,自由惯了,哪里用得着丫头服侍?”
范昭暗忖:“有十个小丫头也好,正好叫兰儿和云儿带着她们排演霓裳羽衣舞。这十个小丫头是绿扬山庄培养出来的,色艺应该不错。”范昭正思量时,诸庄主问道:“范孝廉,你看,丫头我已经带来了,难倒要我带回去不成?”范昭哈哈一笑,道:“诸庄主,这是汉人的习俗,说‘不要’,其实是说‘要’的。云儿和兰儿只是在和诸庄主客气罢了。”诸庄主喜道:“汉人还有这样的习俗?我跟汉人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竟然不知?!唉,还是你们汉人最了解汉人。要了就好,要了就好啊。”
范昭问道:“皇上住在哪?明儿我要向皇上复旨。”诸庄主笑道:“范孝廉,你走这几日扬州出了一件大笑话。琉球国来了一个王室贵族叫与那霸,对了,就是范孝廉在杭州敷文书院击败的那个小日本佬。三天前,与那霸带着一个随从野泽一郎觐见皇上,呈上不少物品,自言是琉球国王族贵重物品。新任太监总管李公公清点礼单,发现贡品中多了一幅画,打开一看居然是春宫图!李公公担心引起外交纠纷,当时隐瞒了下来。事后私下询问才得知,那幅春宫图是与那霸的随从野泽一郎偷偷放进去的,与那霸本人并不知晓此事。”范昭一听,差点笑喷了。诸庄主继续道:“野泽一郎也老实,坦言说:‘小人听说****皇帝慷慨大方。所以,小人呈送****皇帝一幅春宫图,****皇帝就会赏赐十幅春宫图给小人,说不定小人就能得到唐伯虎的真迹了。’李公公报与皇上,皇上把刚喝进口里的茶笑喷了。大臣们听说这事,没有不乐的。”
范昭停住笑,问:“皇上的赏赐一定很丰厚了,真的赏给野泽一郎十幅春宫图?”“没有。”诸庄主笑答,“野泽一郎的春宫图是唐伯虎的赝品,也不知道他从哪弄来的。后来,不知是谁出了个主意,说野泽一郎不懂画,咱们就在街头找个卖字画的,画十幅春宫图,谎称是唐伯虎的真迹,愚弄于他。”范昭道:“这样恐怕不好吧?”诸庄主俗待言,忽然瞧见春兰和云梦月等女神色忸怩,遂面容一整,道:“有没有愚弄他,我就不知道了。与那霸向皇上提出要拜施襄夏为师,学习****棋艺。皇上召见施襄夏,问施襄夏愿不愿意收与那霸为徒。施襄夏说,与那霸乃番邦小王,收徒得慎重。皇上担心与那霸邯郸学步,学坏了****棋艺,影响****棋艺的声誉,于是令施襄夏授四子考核与那霸。如今,皇上正在天宁寺行宫观看施襄夏和与那霸下棋呢。”
范昭暗忖:“原来,与那霸输给我后,没有返回家乡,而是跑来扬州,欲向施襄夏拜师学棋。奇怪,在中心地球怎么不见记载?事隔大半年,与那霸的棋力必定有所上涨,施先生授与那霸四子,恐怕要输。”诸庄主见范昭沉思,以为范昭为面圣的事发愁,遂道:“范孝廉,你在杭州府处理瑞昌的案子,简明得体,昨儿皇上听了王襄烈的禀报,连夸你三声‘范昭果不负朕之所望啊’。你要向皇上复旨,现在是最好时机。”范昭心一动,道:“诸庄主,咱们这就去天宁寺行宫觐见皇上。”诸庄主笑道:“好。我也想快点听你叫我岳父。”
注:乾隆南巡所建扬州行宫的出资人多为盐商。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所藏《扬州行宫名胜全图》上标明,集资修建当地行宫的商人一共修建了楼廊5154间,亭台196座,扬州有4处行宫,除了当时所说的金山、焦山两处外,主要的是高旻寺和天宁寺两处行宫。天宁寺居扬州八大寺之首,乾隆二十一年由商人出资在寺旁建起行宫。行宫内的布置和陈设非常奢华,书籍、字画、瓷器、挂屏等不计其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