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范昭(许时今)深谙人的心理,知道反差太大,云若飞一时难以接受,遂道:“姑爷爷,此处并非说话之地,还是寻一处清静,慢慢叙述家常吧。”慧一反应过来,带众人去了自己的住处。慧一是方丈正道禅师的关门弟子,辈份甚高,有自己的禅居小院。
云秀芝和云鹏远一路粘在慧一,云鹏远直叫“爷爷抱”,慧一左手牵着孙女,右手抱着孙子,到了自己的禅居小院仍不能放下。这是范昭设下的计谋。安含玉要和云若飞说话,叫云鹏远下来,云鹏远不肯。慧一道:“爷爷这没有好玩的,要不,给你俩一人一串佛珠?”云鹏远将头摇得象拨浪鼓。慧一皱起眉头,不知怎么办。范昭会意,连忙从衣兜掏出两张银票,递给慧一,道:“姑爷爷,这个月的供奉我给您带来了,您收着。”这是一句谎话。范家每个月都有定期供奉捐给君山寺的,已经二十年了。慧一明白,接过银票,转手递给孙儿和孙女,道:“好孩子,庙里没有小孩子玩的东西,这两张银票你们拿去,喜欢啥就买啥。”安含玉看了范昭一眼,觉得范昭真会做事,带范昭来见云若飞真是对了。
云秀芝和云鹏远拿了银票,欢欢喜喜跟着母亲包氏出去玩耍。小和尚泡好香茶,退下。慧一对安含玉道:“含玉,当年那个出卖云龙堂兄弟的人竟然是我的结拜兄弟麦良兴。打斗中,我手刃了麦良兴,算是报了云龙堂众兄弟的大仇。霸刀剑绝一心想活捉我,给我寻机跳江逃走,为龙和尚所救。我伤愈后,得知家里的人都被霸刀剑绝两个恶贼杀了。好在我平日里对官吏衙役不薄,衙役们将我云家一门埋在城外乱葬岗的高地,老太爷和老夫人埋在一起,坟前插了个木牌。我趁夜悄悄去烧了纸钱,然后随龙和尚去了仙居山。过了三年,我见事态平息,便托人去福建南少林寻你,但是那时候南少林已经被清兵放火烧成灰烬了,护寺的和尚尸骨无存。含玉,这些年你到底在哪里?日子过的可好?”
安含玉面有悲伤,道:“当年镇江府捕头吴维安那个狗贼带着霸刀剑绝去到咱们家,老太爷得了消息,叫我和大姐赶紧收拾东西逃走。我将你平日里给我的珠宝,还有云龙堂的帐簿银票带走。过了三天,我潜回家查看,发现云家老幼都被杀死了,财物也被洗劫一空。大姐不知去向。我便烧了帐簿,准备刺杀霸刀剑绝两个恶贼报仇雪恨,此时,我发觉自己有了身孕,只好躲了起来。后来看了官府告示,以为师哥你死了。”说到伤心处,安含玉神色一黯。慧一叹息一声,低诵一声佛号。安含玉继续道:“我伤心欲绝,回到福建莆田南少林,和爷爷住在一起。过了年,我生了儿子,心想师哥终于有后了,便取名‘云野’,打算从此清清静静过日子。云野两岁那年,胤禟率领府内霸刀剑绝等侍卫和大批清军,带着火枪火炮围攻少林寺,爷爷他们为护寺……”呜呜,安含玉说到伤心处,禁不住哭出声来。范昭也被感染的流泪。
云野递上面巾,安含玉接过,擦了擦眼泪,道:“为了云家的独苗,我只好逃离南少林,往西北走,走了十天十夜,在武夷山下的一个小镇岚谷乡落脚,全心抚育儿子。雍正四年,胤禟被拿下狱,死在狱中,我感谢苍天有眼,收了这个大恶贼。我见风声已过,为了教育好儿子,就去了杭州。儿子聪明懂事孝顺,没有辜负娘的希望,文武双全。儿子长到十六岁,家里的银票都用光了。我不擅长女红,又不屑飞檐走壁,就叫儿子去考了个武秀才,进了军营当了个小官。”慧一和尚听罢眉头一皱,问云野道:“你当军官了?”云野道:“是。”慧一摇摇头,问道:“后来怎样?”云野道:“爹,您别生气。”慧一苦笑一下,道:“儿子,我是你爹,你做了什么我都不怪你。再说,生活艰难,也怪不得你。”
安含玉停住了话头,用面巾不断抹眼泪。云野道:“孩儿先是在杭州绿营做一个小头目。爹,绿营军队里面的长官真是黑啊,不孝敬他就没官升,没好差事干。我生性耿直,跟那些鸟人合不来,忍了三年,忍不下去,索性辞职不干了。”慧一道:“好,不愧是我云家的男儿,有志气。他们怎样黑法?”云野一拍大腿,道:“他们穿上军衣是兵,脱下军衣就是贼。”慧一道:“我知道了。民间传说,雍正一朝,吏治严谨,无一贪腐,原来并非如此。”云野道:“那帮鸟人狡猾的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想着法子钻朝廷的空子。”
慧一莞尔,问:“后来呢?”云野道:“后来,母亲见我得罪了军队里的人,怕我被报复,就卖掉房屋,到了扬州。母亲说,扬州繁华,胜过杭州,这里机会多些,又与镇江隔江相望。孩儿随母亲到了扬州,在郊外租了一户农家住。孩儿在扬州城内打杂工,干的是出卖力气的下贱活。如此过了两年。偶尔听说万里红山庄招外押武士,报酬丰厚,孩儿心动了,就去应了招。家境才渐渐转好。开始,孩儿以为押运的粮草之类的东西,后来领队喝醉酒了,酒后吐真言,孩儿才知道是在押运的是私盐。孩儿本不想做了,但是母亲说,官吏腐败,腐败的是满清的朝廷,这是在帮咱们汉人。孩儿觉得母亲说的有理。而且,当时娘给孩儿相好了亲,需要钱下聘礼,所以孩儿就安心在万里红山庄努力干活了。”慧一笑道:“你娘说的没错,‘官吏腐败,腐败的是满清的朝廷,这是在帮咱们汉人’。呵呵,你娘从小就这样,心思独特,非常人能及。”安含玉得到丈夫夸奖,立时容光焕发。
云野道:“六年前,孩儿押运私盐路过宜兴青龙山时,突然来了一伙流寇,要抢劫私盐,孩儿把流寇打跑了,还救了领队的性命。领队感恩图报,就把孩儿推荐给山庄封总管,封总管考查孩儿三个月后,叫孩儿在山庄里做了一名干事,专门负责采购鲜菜鲜果,每日供应山庄。孩儿时来运转,巧的是,媳妇包氏生下儿子鹏远。”慧一听罢,点点头,道:“否极泰来。儿子,你从小离开爹,也算苦命的。”云野继续道:“孩儿当上山庄干事,与旗人诸尔甘圣骑?绿林轱辘劫一见如故。诸尔甘圣骑?绿林轱辘劫是封总管特招的山庄干事,主要负责外出采购丝绸、木材、粮油等。孩儿升为干事后,屡屡受到山庄铁血卫队统领吴刀水剑的刁难,孩儿一直纳闷。幸好诸尔甘圣骑?绿林轱辘劫帮了孩儿不少忙,替孩儿挡了许多事。后来,范昭被封总管关进地牢,派孩儿看管。孩儿从范昭的口中,孩儿知道吴刀水剑正是当年灭我云家的大仇人霸刀剑绝,孩儿决心杀掉二人,报仇雪恨。”
安含玉叹道:“师哥,儿子懂事后,一直在问,爹爹去哪了?我一直不许儿子问。儿子去了万里红山庄做事,我见生活安定下来,仇家杳无音讯,才告诉儿子所有的事,并不准许儿子去寻人报仇。师哥,我这是为了儿子好。谁想不是冤家不聚头,儿子和霸刀剑绝还是在万里红山庄相遇了。”慧一脸皮一阵抽动,道:“善恶有报,报应不爽,这是天理,这是天理啊。儿子,你回到镇江,务必不能放过吴维安!”
云野应“是”。慧一目注范昭,奇道:“你被封总管骗进山庄,关入地牢,为何?”范昭道:“姑爷爷,被关进地牢的还有当今皇上乾隆。还是请叔伯说吧。”慧一惊讶不已。云野就将万里红山庄的变故详详细细说了,慧一听得入神,连声惊叹。云野最后道:“爹,如今皇上平反云龙堂冤案,特许孩儿回家光宗耀祖,爹不在怎么行?爹,您和我们一同回镇江吧!”
慧一苦笑一下,心道:“云龙堂哪是什么冤案?!自己当年就是铁定心反清复明来着。乾隆平反云龙堂不过是出于形势所逼罢了。自己反清被灭门,儿子保清却光宗,真是滑稽至极!”慧一思潮起伏,回想自己前半生的所作所为,一时迷惑起来,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安含玉盯着慧一,神色紧张,生怕慧一不肯回镇江,如今见慧一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忍不住道:“师哥,如今上天垂怜,一家人得以团聚,难不成你要谢绝上天的好意么?”慧一喃喃道:“上天的好意?上天的好意?《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反清如何?儿子保清又如何?无非是露亦是电!”
安含玉连忙向范昭使眼色。范昭略一沉吟,道:“恭喜姑爷爷,终于大彻大悟了。所谓反清就是保清,保清就是反清。云若飞就是慧一,慧一就是云若飞。还俗就是皈依,皈依就是还俗。所以,请姑爷爷回镇江罢。”慧一看了看范昭,心道:“你这小子,年纪轻轻的,佛经没看过一本,也给姑爷爷打禅语?不过,你的话似乎有几分禅机。”慧一再看云野,见云野膀阔腰圆,中气十足,心中十分喜爱;再看安含玉,只见师妹依然一往情深的凝视着自己。慧一叹息一声,道:“儿孙们做得很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用我这个老人操心了。”安含玉尖叫一声,道:“不!师哥,你一定要和我们回去!”
慧一见安含玉一脸坚决,怕安含玉使性子,遂道:“范昭,你说,乾隆真的放过我们云家吗?”范昭一怔,不明白慧一为什么要这样问。慧一叹息一声,道:“自古伴君如伴虎,皇上的心思是最难猜的。我反清是事实,皇上也知道。如果我复出,再建云龙堂,只怕会给云家、还有范家带来灭顶之灾。”
安含玉心情一松,道:“师哥,咱们可以不建云龙堂。”慧一摇摇头,道:“含玉,云龙堂是我一生的心血。云龙堂覆灭后,范承德安置了死去兄弟的遗孀遗孤,我有愧啊。”安含玉默然不语。云若飞顿了顿,道:“这样,含玉,你和儿子先回镇江,做完光宗耀祖的事后,把云龙堂重建起来。慢,为了让乾隆皇帝放心,可以不叫云龙堂,就叫忠义堂吧。对,就叫忠义堂,以后多做善事。正好我有个‘忠义夫人’。等个两三年,乾隆不追究,我就回去。”安含玉瞧向云野和范昭。范昭想了想,道:“这个办法好。说实话,我对乾隆也有点不放心的呢。”云野也不知道该如何,听范昭这么说,就点了点头。安含玉心虽不甘,但见儿子和范昭如此表态,只好暂时忍下再作打算。
谁料,乾隆五月中驾临江阴范府时,范昭向乾隆进言,可使云野入旗,则云家感恩戴德,必死心塌地的效忠大清。乾隆采纳了范昭的谏言。六月,云野入了汉军旗,安含玉忍不住了,一个人跑来君山寺,要慧一还俗。慧一不肯,安含玉来了性子,不顾脸面,拧着慧一的右耳朵下了君山寺,传为奇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