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回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送走刘学台三人,范昭回到张朝仪屋内,将修建“忠义三公”祠的事说了。张朝仪低眉思索一番,轻声道:“相公,皇上如此示恩于你,只怕另有用意。”范昭心中一凛,暗忖自己光顾着高兴,却忘了天上不会掉馅饼,遂问:“依娘子之见,皇上用意何在?”张朝仪微微摇头,道:“圣意难测,妻身不敢妄言。皇上若是只想收服范家,也不必如此大费周折。”范昭想了一会,不得其解,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且放宽心,休理他。”
张朝仪微微一笑,道:“皇上对相公甚好,远远超过一般君臣的纲常,妻身以为,皇上不会对相公不利的。”梦琪道:“人与人讲个缘份,婢子想,皇上与少爷特别有缘份吧。”范昭心道:“那是。在21世纪,皇上曾经是我的‘老大’。”
张朝仪道:“刘学政要相公写一篇诗文,纪念阎公。相公要妻身捉笔,妻身想,还是请公爹捉笔为好。”范昭道:“娘子说的有理,待我问过父亲。”梦琪道:“少爷去问老爷,没准老爷还是让少爷捉笔呢。”张朝仪道:“嗯,梦琪说的是。做爹娘的,都希望儿子能够光宗耀祖。”
范昭沉吟半晌,涎皮赖脸,笑道:“如此,父亲叫我写,我还得请娘子写。”张朝仪轻笑一声,秀眉一扬,道声“去”。范昭一本正经道:“梦琪,少奶奶说了,快去磨墨。”范昭故意曲解“去”,张朝仪笑笑不语。梦琪机灵,见状便去到书桌铺纸磨墨。
张朝仪端坐桌前,写下悼念词:
暨城斗大江之隅,县慰一官尤区区。天柱倾颓地维裂,孤垣七尺屹不折。
王师百万渡江来,降幡遍竖城门开。江南一路传檄定,当车螳臂何愚哉。
大令弃城走,主簿迎马首。吾所守者国与君,无国无君谁与守。
我公一怒须戟张,奋身许国辞慨慷。一成一旅尚尤复,矧兹百雉雄金汤。
谁知天心在鼎革,早识全军气如墨。城中雀鼠供饔飧,麾下南雷共心力。
月轮惨惨挂围城,剑戟薄霜寒逾明。乌鹊不鸣鼓角寂,一营唱彻《转五更》。
曲声凄苦笛迸裂,此夕三军泪如血。西风萧萧江水寒,饮入我军亦惨绝。
一朝城陷公坦夷,噬指自书绝命词。一丈之帛三十字,血光宝气何淋漓。
太祖养士长已矣,犹有江干一典史。人物独殿十七朝,江山手挽三百里。
此材乃屈簿尉资,有明之亡亦已迟。中原六军一朝溃,谁与主者曰督师。
新安长平事非偶,自甘骈死古罕有。六七万人无一降,万骨茔高积如阜。
灵祠恰傍东平王,人称公是张睢阳。我谓公节更青进,夷齐庶几同辉光。
圣朝宽大迈前古,优诏褒嘉锡祠宇。成周穆考亦神圣,不封首阳一抔土。
范昭赞道:“娘子写得好。娘子不但貌美如花,棋艺出众,文才也是不让须眉的呀。这一手小楷,端庄秀丽,相公我自惭不如。”张朝仪得到范昭夸奖,不禁喜上眉梢。梦琪笑道:“少爷说奶奶的好,奶奶笑了。婢子想,奶奶肚子里的小少爷,也笑得开心呢。”范昭亦笑道:“那好。那我就天天逗娘子开开心心的笑。”
张朝仪乐道:“相公,咱们的孩子还没有取名呢。”范昭道:“这是大事,得仔细想想。父亲说,范家自太爷起,记录族谱。我范家的族谱是一首诗:‘学道明先圣,习书启大贤。文章高尚国,万事永朝天。’父亲单名‘晔’,是‘明’字辈。我单名‘昭’,是‘先’字辈。父亲希望我‘德为天下先’。我们的孩儿,应该是‘圣’字辈了。”
张朝仪一脸欢喜,道:“原来,我们的儿子是‘圣’字辈呀,相公好好取来。”范昭想了想,道:“要不,一个叫范超凡,一个叫范入圣,如何?”张朝仪一蹙眉,道:“好好的,怎地又来没正经的。”范昭笑道:“我哄娘子开心呢。寻个时间,我查遍《康熙字典》,给儿子找一个灿若晨星的名字。”
二十日晚,范老爷在胜江楼为颜老爷洗尘,范昭坐陪,席间相谈甚欢。酒过三巡,颜老爷道:“皇上驾临亲家,盛况空前,可羡慕坏了扬州的盐商哪。”范老爷微微一笑,道:“皇上御驾亲临,确是一件幸事。只是,皇上来得突然,一切仓促得很。皇上在扬州住有一段日子,扬州的乡绅精心奉驾,一定有不少热闹的事吧?”
颜老爷一听此问,精神一振,道:“不瞒亲家,皇上首次南巡就长驻扬州,确实给扬州的官民长了脸。扬州的官员和士绅,整日里想着如何把皇上侍候好了,得到皇上的嘉奖,光宗耀祖,花费许多心思。扬州各处楼台亭阁水榭花了足有一百万两银子。一日皇上游瘦西湖,说若是有一座白塔,就没有缺憾了。结果你猜怎么着?”范晔疑惑道:“少了一座白塔,也只能日后增补了。难道扬州的盐商还能在一夜之间筑起一座白塔?”
颜老爷一抚掌,笑道:“真给亲家说对了!四大盐商还真挖空心思一夜筑塔!”范晔将信将疑,道:“奇!”颜老爷小饮一口,乐呵呵道:“说穿了也简单。就是在当天夜里,四大盐商差人用盐包堆的高高的,远远看去,形似一座白塔。第二日皇上乘船再游瘦西湖,见此白塔,龙颜大悦啊。”范晔笑道:“四大盐商法子多啊。”范昭暗想:“老大眼力也太差劲了,大白天看不出来是假的吗?不对,多半老大瞧出是假的,所以才没有去登塔,以免扫了众人的兴致。”
颜老爷继续道:“皇上的仪仗卤簿,车轿兵马无数,护卫森严,那排场威严的不得了,够帝皇气势!我听说一件事,一日中午,仪仗卤簿过扬州正街,一个妇人要做中饭,到自家顶楼敲打燧石点火(跑楼顶做饭,奇怪)。不料被御前侍卫发现了,策马过来,一箭射死。”范昭一惊,问道:“怎么这样?”颜老爷微微一叹,道:“听官府里的人说,那妇人敲打燧石,犯了惊驾之罪。”范晔明白过来,道:“昭儿,这事怨不得侍卫。如果有人想用火器行刺,引发火器之时必会敲打燧石,所以,侍卫宁可错杀,也绝不姑息。”颜老爷高挑大拇指,赞道:“亲家见识高。若不是亲家解说,我还糊涂着。来,敬亲家一杯。”
在乾隆年代,世界上最先进的火枪是燧发枪,其次是火绳枪,再次是火铳,民间火器不多,但是火铳这种比较低级的军器是可以自制的,激发用燧石打火,所以妇人敲击燧石,确实犯了忌讳。范昭也听懂了,心里却为那妇人喊冤。范昭看看父亲和岳父,二人把酒言欢,没有一丝替那妇人被冤杀而惋惜的意思,顿时,范晔慈祥形象在范昭心里大打折扣。
原来,许时今(范昭)曾经和经理袁文(老大乾隆)探讨过一件事情:1989年2月的一天傍晚,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东德士兵亨里奇发现有一个人乘着雨雾企图翻越柏林墙逃到西德去。亨里奇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AK—47冲锋枪,击毙这个人——年仅22岁的东德青年克里斯?格夫洛伊。事后,亨里奇还受到上司的嘉奖,成为英雄。仅过了几个月。1989年底,柏林墙被推翻,东西德终于回归统一。亨里奇射杀翻越柏林墙的东德青年格夫洛伊事件,遭到格夫洛伊家人的起诉,要求追究亨里奇的法律责任。1992年2月,卫兵亨里奇因开枪射杀了攀爬柏林墙企图逃向自由的青年格夫洛伊而在统一后的柏林法庭上受审。辩护律师称,这些士兵是执行命令的人,他们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不过这样的辩护最终没有得到法官的认可。因为类似的辩护,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纽伦堡审判***战犯时,已有先例。当时各国政府的立场不约而同:不道德的行为不能借口他们是奉政府的命令干出来的而求得宽恕。任何人都不能以服从命令为借口而超越一定的道德伦理界线。柏林法庭最终的判决是:判处开枪射杀格夫洛伊的卫兵英格?亨里奇三年半徒刑,不予假释。法官这样对被告解释他的判决:“东德的法律要你杀人,可是你明明知道这些唾弃****而逃亡的人是无辜的,明知他无辜而杀他,就是有罪。这个世界在法律之外,还有‘良知’这个东西。当法律和良知冲突的时候,良知是最高的行为准则,不是法律。尊重生命,是一个放诸四海皆准的原则;你应该早在决定做围墙卫兵之前就知道,即使东德国法也不能抵触那最高的良知原则。”
这“最高的良知”(或正义)就是法理学上“超越实在法的法”,而违反正义的立法就是“实在法的非法”。依这种“法”去执法,也是犯罪。
范昭思潮起伏时,颜老爷问道:“贤婿似乎酒量不佳,上头了?”范昭看到岳父一脸关切,才想起自己是在大清。遂强颜一笑,道:“岳父与家父相谈甚欢,孩儿当静听。”“好。”颜老爷称赞一声,道:“亲家养得好儿子,诗书继世,世人称羡。”范昭想到红儿,宁肯做自己的填房,也不愿意嫁作他人妇。而梦琪,似乎是和红儿一个心思。“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一个等级制度,我又能怎么样呢?”范昭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异史氏曰:在21世纪,貌似没有森严的等级制度,其实,你拥有的资产、你的收入、你的家庭背景等,就决定了你的生活圈子。人类社会的阶层等级,任何历史时期都是存在的,只是表现形式不一样罢了。红儿宁肯填房,也不愿意外嫁他人妇。也许是因为红儿深爱范昭;也许是因为红儿担心自己出身低贱,掌握不了自己的未来;若是红儿能给范昭生上一男半女,今后的生活就有了依靠。梦琪的想法,多半与红儿相似。
注1:文中所引悼念词为晚清著名思想家、散文家冯桂芬之作《江阴阎公祠》。冯桂芬(1809~1874),字林一,号景亭,吴县(今江苏苏州)人,曾师从林则徐。道光二十年进士,榜眼,授编修,咸丰初在籍办团练,同治初,入李鸿章幕府。少工骈文,中年后肆力古文,尤重经世致用之学。在上海设广方言馆,培养西学人才。先后主讲金陵、上海、苏州诸书院。冯桂芬为改良主义之先驱人物,最早表达了洋务运动“中体西用”的指导思想。著有《校邠庐抗议》、《说文解字段注考证》、《显志堂诗文集》。
注2:“学道明先圣,习书启大贤。文章高尚国,万事永朝天”是作者族谱辈份。
注3:徐珂《清稗类钞》《高宗禁卫之严》载:高宗南巡之。经扬州也,地方官办皇差者,每于运河两岸之支港汊河、桥头村口各设卡兵,禁止民船出入。御舟行时,塘河两岸,左右打纤曰龙须纤。每纤道一里设站兵三,惟许村镇民妇跪伏瞻仰,于应回避时,令男子退出而不禁妇女。一日,御舟过平望,两岸市廛栉比鳞次。适一女将炊,于楼头钻石取火。火光熠烁不定,御前侍卫见之,以为潜蓄逆谋,将危及卤簿也。遽从舟中发一箭,女遂应弦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