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雍正二年,谷雨,午时,镇江官道,小山脚下,两年少年郎骑驴缓行。这两少年郎,正是范西屏和范晔。
范晔问道:“哥哥真是奇特,怎地欲南下,而先北上呢?骑着小毛驴,何时才能寻遍江南?”
范西屏答道:“弟弟,四年前朝廷灭了姑父满门,我们范家多亏有你外公韦爵爷担保,才免受株连。但是,朝廷对我们范家的监视,从来没有放松。这次叔父叫我们兄弟以游历为名,暗访姑姑下落,我们须得做出游山玩水的样子来,才不会引起血滴子的怀疑。”
范晔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哥哥以棋名动天下,是为了让姑姑知道哥哥吧?”
范西屏哈哈一笑,道:“不全是。李白有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说的洒脱极了。李白以诗称仙,哥哥要以棋称仙。诗和棋,都离不得酒哈。”
范晔笑道:“所以,哥哥的酒量,也不输李白。”
范西屏道:“这个不知。听说雍正即位后,凌逼众阿哥,那个灭姑父一家的九贝勒胤禟,被雍正贬去西宁。自古皇权争斗无亲情,看来,胤禟很快就要倒霉了。”
范晔恨恨道:“这厮害了不少反清义士,去年,还一把火烧了福建的南少林寺,合该有此报应。”
范西屏微微一笑,道:“弟弟,若是雍正杀了胤禟的头,你要不要感谢雍正?”
这个问题范晔从来没有想过,一时答不上话来。
范西屏哈哈大笑,道:“若是雍正真的杀了胤禟的头,和我范西屏也没啥子关系。弟弟,哥哥意思是说,凡事要往宽阔处想,不要陷在事情之中看事情,这样,你就不会被事情束缚住了。”
范晔道:“哥哥见多识广。我这次出门时,父亲特地叮嘱,要我凡事听从哥哥的安排。哥哥名动天下,想必有许多趣事,说给弟弟听。”
范西屏嘿嘿一笑,道:“这几年,倒是经历了不少趣事。旅途漫漫,也罢,就说与弟弟听。”
范西屏略一停顿,道:“旧岁六月,我寓居扬州天宁寺,遇李鱓,与他下了三盘指导棋,李鱓作《花卉卷》相送。九月初,我游历湖州,被当地大户高员外接到山庄,教其小儿子高策下棋。十五日夜,高策执一棋谱向我请招,我随意指点一下。不料,过了半个时辰,来了一个丫环,说赵姨娘赌棋输给小少爷,知是我支了招,赵姨娘留住高策不让走。现在请我去下一盘授六子的赌棋。我没把赵姨娘当回事,就应了赌棋。赵姨娘频频长考。时近子夜,赵姨娘已是输定的棋,仍然迟迟不肯落子。高策坐在旁边强打精神。我没了耐性,寻个机会,故意走了一步昏招,送死一块白棋。弟弟,我输了赌注,你道怎么着?”
范晔听得有趣,笑道:“高员外如此器重哥哥,赵姨娘赢了赌注,也不会为难哥哥的吧?”
范西屏摇摇头,道:“弟弟,初时我也是这样想,却上了‘常识’的大当。”
范晔睁大眼睛,一脸惊疑。
范西屏哈哈一笑,道:“赌棋前说好了赌注。赵姨娘若是输了,便要将屋内插花的花瓶送与我,我若是输了,便要送一件相若的赌注给她。”
范晔问道:“莫非,那花瓶里有什么古怪?”
范西屏一敛笑容,道:“正是。花瓶虽贵,市场上却买得到的,但是,花瓶里却藏了一幅李鱓的书法。事情过去一个月后,我才知道真相。原来,高员外早想收藏李鱓的一幅字画,却四处难求。高员外得知李鱓送我一图《花卉卷》后,就设下了这个局。哥哥一时不查,上了大当。”
范晔叹息一声,道:“听说李鱓是康熙的御用画师,擅花卉、竹石、松柏,画风工细严谨,寻常人难求一画。”
范西屏展颜一笑,道:“本来,我想把《花卉卷》留给弟弟的,现在是不成了。不过,此番经历也告诉我,什么棋都可以输,只有赌棋不能输。”
范晔点点头,道:“还好,高员外只是想谋取哥哥身上的画。”
范西屏道:“是。我将《花卉卷》交给赵姨娘后,当即出了山庄,在山间寻了一块大石,一觉睡到天光。”
范晔笑道:“天作被,地作床,圆月作烛光。哥哥那一觉倒别有一番风情。昔李白有诗:‘九日龙山饮,黄花笑逐臣。醉看风落帽,舞爱月留人’。只可惜哥哥没有梦到月宫仙子的霓裳羽衣舞。”
范西屏道:“虽然没有美梦,自忖胸襟可比太白。第二日午时,高员外到城中客栈寻到我,替赵姨娘向我陪礼,并要将花瓶与《花卉卷》送回我。我拒绝了。”
范晔诧道:“为何?”
范西屏嘿嘿一笑,反问道:“如果是弟弟你,你会收下吗?”
范晔摇摇头,道:“不会。”
范西屏道:“嗯。高员外明知我不会授受,所以就大大方方的又演了一出戏,无非是怕落个坏名声。”
范晔道:“那是。哥哥就这样白白让他戏弄一回?”
范西屏笑道:“江湖上的人最看重的是江湖上的面子。高员外虽然设局骗去我的《花卉卷》,却顾全了彼此的面子。姜是老的辣,哥哥就当是向高员外交了一次学费。而且,那幅画带在我身上,也是个累赘。”
范晔嘻嘻道:“如今,哥哥的名声越来越响了。哪日再指导李鱓三局,要他再画一幅送与哥哥便是。”
范西屏大笑一声,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弟弟,太白说的是啊。”
范晔道:“嗯。哥哥再说一个,要说好的。”
范西屏道:“弟弟,我骑下的这头驴,也有一段趣事。”
范晔奇道:“这头毛驴也沾哥哥名头的光了?”
范西屏道:“半个月前,我从镇江过扬州。因要与你在镇江会面,再南下江南,所以就想将这头毛驴寄养起来。我住的客栈郝老板喜棋,杀棋凶猛,特地在客栈设了一间棋室,供旅客下棋。我去棋室找到郝老板,谎称没钱付帐,愿将毛驴抵押给老板。郝老板实在人,说一夜客宿不值毛驴钱,提出与我赌棋。若我输了,就将毛驴抵客资,若我赢了,就免一宿费用。我正中下怀,故意举棋不定,引诱郝老板费心费力杀了我的一条小龙,遂将毛驴抵作客资。前日我再去客栈找到郝老板,说上次输棋是自己一着不慎,这次要将毛驴赢回来。郝老板豪爽,答应下来,即刻与我开战。原来,郝老板上次屠掉我的小龙后,十分高兴,视为他生平最得意的一局,所以一直想再杀我一局。这一局,哥哥就不客气了,下了两百余手,把郝老板杀得全盘无一块活棋。就在老板发呆之时,旁边有人说了,郝老板与大国手范西屏下对子棋,能活一块棋就算赢了。郝老板知道后,马上由一脸沮丧变成喜气洋洋,大笑道‘能赢范先生一局对子,吾生足矣!’”
范西屏说完,哈哈大笑。
范晔笑道:“哥哥的趣事真不少,连骑下的小毛驴都免不了了。弟弟随哥哥游历江南,估摸着也会发生一些趣事呢。”
范西屏道:“弟弟,你看这头毛驴,半个月下来,给郝老板养肥养壮许多。”
范晔道:“是。我这头毛驴是从范氏车行精心挑选出来的,看样子还没哥哥的毛驴精神呢。”
范西屏道:“这头毛驴我骑了三个月了,在郝老板处休养了半个月,正好。昨天店小二将毛驴牵出来时,毛驴居然还认得我,对我直叫呢。”
范晔道:“嗯。我座下的毛驴,还不熟悉听话,偶尔会跟我闹脾气。”
范西屏笑道:“弟弟一身家传武学,还降服不了一头驴?”
范晔亦笑道:“我挑毛驴时,就特意挑了这头倔的。都七天了,还没有完全降服它。”
天空阴暗下来,山气开始迷濛,山石后忽现一株大梅树。范西屏停了下来,道:“梅子结果了,再过一个月,就是梅雨季节。弟弟,我们到了一处,多住少行,正好方便打听清楚姑姑的下落。”
范晔道:“哥哥都算计好了。弟弟听哥哥吩咐。”
范西屏微微摇头,道:“人海茫茫,想找姑姑谈何容易。如今姑父灭门的余波尚未完全过去,血滴子活动频频,怕只怕姑姑听到我们兄弟的消息,也不敢来见我们。”
范晔叹息一声。
忽然,官道后边传来马蹄声。兄弟俩回头一看,一个红衣少女骑着一匹小红马,疾驰而来。范西屏一皱眉,暗忖:“官道之上,这位姑娘怎地如此飙马?”范晔,道:“哥哥,我们先让一边。”两人连忙把毛驴牵引至道边。
那少女驰马至树下,“吁”的一声,勒住马头,山风忽起,吹开了少女的面纱。兄弟俩眼前一亮,只觉得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孩,够朝气,够惊艳。
少女莞尔一笑,重新戴好面纱,正欲开口说话,忽然,范晔座下的毛驴嘶叫一声,张嘴咬向小红马。原来,少女勒停马后,小红马前脚扬蹄,一粒小石子打在范晔座下毛驴的脸上,毛驴发脾气了。小红马岂是善于之辈,当下后退一步,前蹄一踢,正中驴颈。毛驴惨叫一声,跌倒在地。范晔身子一纵,轻飘飘落在一侧。毛驴颈间破了一洞,鲜血流了出来,低声悲鸣,眼见活不成了。
少女惊啊一声,连忙一拉缰绳。小红马得势不饶人,顺势向前一纵,前蹄径直踢向范晔。范晔刚刚落地,马蹄已至,当即侧跨一大步,两手抓紧马头,死死压低。少女见爱马受制,怒火攻心,纤手一扬,一鞭打向范晔。范晔双手一推,一个侧飞,落在梅树旁边的石头上。
少女咦了一声,停住马,问道:“你会武功?”范晔危急之中使出武功自保,违背家父告诫,当即苦笑一下,拱手道:“小生学过几招三脚猫的功夫,强身健体,上不得台面,让姑娘见笑了,不知伤着姑娘的宝马没有?”少女看了看马颈,道:“马没事。你的武功这么高强,能一举制住我的小红马,师出何门?”范晔道:“小生范晔,家传武学,惊扰了姑娘,望姑娘见谅。”
少女秀目一扫范西屏,惊道:“我识得你,你就是闻名遐迩的大国手范西屏。”范西屏不意少女认识自己,微微一怔,连忙微笑拱手,道:“小生正在是范西屏。”少女看向范晔,道:“他是范西屏,你一定是江阴范晔,你俩是堂兄弟。”
范西屏和范晔惊诧莫名,面面相觑。范西屏很快想到少女可能认识姑姑,遂问道:“姑娘如何知道?”少女格格娇笑,道:“我还知道,你们是江阴抗清三公阎应元的后人。”范西屏和范晔真的惊呆了。
少女一扬鞭,笑道:“阎应元是大明英烈,铁骨铮铮。范晔,本姑娘就不追究你的惊马之罪。”范晔拱手道:“多谢姑娘宽宏大量。请问姑娘芳名,小生铭记在心。”少女格格笑道:“范晔,你的毛驴死了,恐怕你要走一段路程。不过,你功夫好,累不着你的。”
范晔见少女答非所问,尴尬一笑,道:“小生毛驴惊了姑娘,改日定向姑娘陪罪。”少女眨眨眼睛,道:“山不转路转,有缘自然会再见面的。”范晔见少女牵马欲走,心中着急起来,忽见梅树上一枝梅落向少女的肩上。范晔身子一纵,伸手去接梅枝。少女手腕向上一翻,也去接那段梅枝。两人手腕相碰,范晔手一缩,便让少女接了去。
少女拿着梅枝看了看,道:“原来是我扬鞭打折的梅枝,哎。‘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范晔,你想要,就拿去吧。”少女说话时,手一扬,那段梅枝飞了出去,正中范晔脸上。少女看得有趣,格格一笑,骑马离去。范晔弯腰拾起梅枝,低声道:“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那少女忽地一停马,回头道:“我姓封,闺名……不能告诉你。”范晔福至心灵,朗声道:“姑娘红衣红马,闺名想必是凤凰了。”少女眼神诧异,嘻嘻一笑,道:“你猜对了。我就是封凤凰。”少女一扬鞭,红马绝尘而去。
范晔远望封凤凰逝去的身影,喃喃道:“真是凤凰般的人儿,人如其名啊。这梅枝,我定要栽种家院,每每读书时,就能瞧着她了。”
范西屏大摇其头,道:“兄弟,封姑娘知晓咱们范家的底细,怕是来头不小。”
范晔听而不闻,犹痴痴看着封凤凰远去的身影。
书房,范晔回忆至此,缓缓吟道:“夜深忽忆少年事,浮华虚度悔天明。”范晔起身,从书柜中取出一部手抄本,上面有四个字《********》(《红楼梦》别名)。是夜,范晔一边读《********》,一边回忆他的初恋,直至天明。观音庵晨钟响起,封凤凰跪在观音菩萨法像前,落下三尺青丝。
注:李鱓,清康熙二十五年生,乾隆二十一年卒。字宗扬,号复堂,别号懊道人、墨磨人,江苏扬州府兴化人,明代状元宰相李春芳第六世孙。清代著名画家,扬州八怪之一。康熙五十年中举,康熙五十三年召为内廷供奉,其宫廷工笔画造诣颇深,因不愿受“正统派”画风束缚而遭忌离职。乾隆三年出任山东滕县知县,颇得民心,因得罪上司而罢官。后居扬州,卖画为生。李鱓工诗文书画,擅花卉、竹石、松柏,早年画风工细严谨,颇有法度。中年画风始变,转入粗笔写意,挥洒泼辣,气势充沛,对晚清花鸟画有较大影响。
本周出差,提前更新。国庆节痛快玩,节后再更新。祝作者本人与众书友节日快乐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