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回贺新人督抚邀范昭谏箴言丹崖悟上意
这边春兰和诸庄主父慈女孝暂且不提,单说范昭,这几天也发生了一些故事。
七月二十日上午,有下人来唤范昭道:“少爷,老爷有请到前厅待客,刁大人来了。”范昭听罢,旋即来到前厅,只见范晔陪着刁县令坐着,范昭向前见礼。刁县令忙对范昭道:“范孝廉,恭喜恭喜。”范昭笑道:“这些天喜事连连,我是喜从天降,喜不自胜啦。”刁骞道:“皇上隆恩,自然是喜不自胜。范孝廉毕竟是范孝廉,能够宠辱不惊,要是换做我,恐怕早就高兴疯了。”刁骞说得有趣,三人哈哈一笑。
刁骞忽然脸色一变,小声道:“我今天来,是特地替两位大人送帖子来的,范孝廉你看看这个!”说罢,刁骞从袖中掏出两张烫金的请帖。范昭看罢,两份请帖内容一致,都是邀请范昭过府一叙,只是请帖的主人分别是两江总督黄廷桂和JS巡抚雅尔哈善。范昭有些发晕,刁骞看出范昭有些不明所以,解释道:“两位大人是绿杨山庄诸庄主邀请来为春兰姑娘和范孝廉观礼的。范孝廉难道不知吗?”范昭道:“知道是知道,只不过那是诸庄主的面子,我范家和他们二位却并无往来的,这……”刁骞道:“春兰姑娘是御赐,又是诸庄主的义女。现如今,官场之中哪个不知道诸庄主的身份?一等侍卫,位居三品,皇上身边的人呐。就算总督和巡抚是二品大员,可是亲疏有别,比起诸庄主那还是不如的。所以,他们二位大人有心想和范孝廉您亲近,也是人之常情啊。”
范昭暗想:“在万里红山庄的时候,似乎黄廷桂有牵连,自己伴驾乾隆的事情估计官场的人都知道了,但是其中内情应该十分秘密,也许这位总督大人听到了什么风声,想探听虚实,也未可知,只是雅尔哈善这么热心,却是奇怪。”想到此,范昭对刁骞道:“刁大人,小生对官场事务不熟,还望大人给详细解说解说,不至于贸然前去出了纰漏。”刁骞见范昭谦虚,不禁觉得面上有光,道:“范孝廉见外了,本官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着呷了口茶,继续道:“这位两江总督黄丹崖廷桂公本是三朝元老,如今年过六十,去年刚加封太子少保。这位贵人可不得了,我这个县令想见到他也不容易的,真没想到他竟然主动请范孝廉。”
范昭苦笑道:“刁大人,您就别看晚生的笑话了,我就一介布衣,侥幸头上顶个孝廉的帽子,去见封疆大吏,这个……”刁骞道:“范孝廉别客气,您都陪过驾了,大风大浪都见过了,还在乎这个吗?”范昭道:“刁大人,在下对官场委实不熟,还请大人给详细解说。”刁骞道:“范孝廉您言过了。要说起这巡抚和总督他们二位,其实他们之间不和已经很久了。如今他们两位大人趁观礼的机会不约而同要见范孝廉,确实要认真对待。”范昭问道:“他二人份属同僚,为何事不和呢?”刁骞道:“呵呵,岂止不和,简直是有仇啊!”范昭听罢道:“愿闻其详。”
刁骞捋捋胡子,道:“说起话长啊。这得从乾隆十二年大学士张廷玉等人奏积欠钱粮督抚平日留心经理一案说起,那时朝廷的处理是让各督抚于每年岁底将该省未完钱粮内,民欠、待征之项,征完若干,未完若干,连同本年已经征完未完各数,分晰开具清单上报。但是去年,就是乾隆十五年由于灾患,各省在上报时,把因灾缓征的各项也计算在内上报。朝廷发公文纠正说,因灾缓征不在此列,因上报的目的是督促官员不要懒惰怠政,若是因灾缓征也计入在内,则分不清未完成原因,不利于鉴别官员贪腐和渎职行为。因此要各地重新申报。”
范昭仔细听完,道:“这似乎没什么啊,那就重新申报呗。”刁骞面露愤慨之色,道:“这雅尔哈善在重新申报时,先是说JS省钱粮完成数量较往年居多,乾隆十四年未完数目,比十三年欠数较少,并以自己和两江总督黄大人的名义一同上奏。结果皇上御笔朱批曰‘汝系醉心于抚字心劳催科政拙八字者,自然不肯实力也’。”范昭听了道:“雅尔哈善既然说未完数较往年少,这是维护下属之意啊。但是看来皇上不是很相信他的话,那真相到底怎么样?”刁骞道:“范孝廉,真相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雅尔哈善后面的作为。”范昭问道:“他又做了什么?”刁骞道:“他看上谕不对,立刻变了嘴脸,竟然上折弹劾十一县县令惰征,要罢免这十一县县令,你说哪有这样做事的?”范昭听了,暗想:“这位雅尔哈善大人到会见风使舵,不过似乎笨了点,太着痕迹,吃相难看。”但听刁骞继续道:“同时罢免十一个县令,这不是开玩笑吗!幸亏黄大人上疏痛斥雅尔哈善,说他前番报喜,后番立刻改口要弹劾别人,出尔反尔,其心狡诈,弹劾他要罢免他巡抚的职务。”
范昭听了倒吸一口凉气,道:“这么严重!”刁骞道:“范孝廉,在下看来,一点都不冤,因为这十一个县令未完数目极其有限,按惯例只能罚奉,不至于丢官。但是这个雅尔哈善他自己曾经因为钱粮的旧案已经是去职留任了,这次恐怕是惊弓之鸟,故此做此姿态。其实就是怕丢自家的乌纱帽。可是你怕丢乌纱帽,就要去把别人的乌纱帽拿掉,这样的人你说还配留着吗?黄大人直指其非,说如果朝廷真要罢免了这十一个县令,世人就以为是朝廷想这么做,这样他就可以置身事外,这是居心巧诈。而且他这是和黄大人联名的奏报,黄大人不出来把事情说清楚哪行呢!”范昭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官场还真复杂啊。”
刁骞继续道:“不过皇上英明,把雅尔哈善交户部议罪。户部商讨的结果是罢免巡抚一职。但是皇上开恩,还是让雅尔哈善去职留任并调户部侍郎。按说这就该了结了。但是两个多月前,雅尔哈善突然官复原职了,本来是去职留任的JS巡抚,现在变成实授的JS巡抚了,真是上意难测啊。”说罢不禁摇头。
范昭终于听明白了。联想到万里红山庄燕九鹤押运私盐被乾隆抓了现行,范昭暗想:“这必定是乾隆怀疑黄廷桂跟谋反的九阳会有关系啊!”当然这大概只是怀疑,对于两江总督这样的人物而言,贩私盐捞点小钱算个啥事?皇帝根本犯不着计较。但是不巧,和谋逆大罪联系起来,想想要是一个两江总督要造反,这可够吓人的!因为万里红山庄九阳会这一出,还有乾隆的疑心,就让雅尔哈善捡了个便宜,真是异数。当然这些话范昭不会和刁骞解释清楚的。心中有了计较,范昭对刁骞道:“多谢大人指教,晚生明白了。”于是叫下人回报,当晚去见雅尔哈善,第二天去见黄廷桂。
当晚,范昭来到雅尔哈善的馆驿,雅尔哈善亲自出迎。范昭见雅尔哈善是一个中年的旗人,留着山羊胡子,红光满面,身着官服,带着顶戴花翎。雅尔哈善摆开宴席,宾主落座客套一番。雅尔哈善席间对范昭道:“听说当今圣上很看重范孝廉你啊,而且这次来江阴,其实是特地为你而来的。”范昭疑惑道:“此话怎讲?”雅尔哈善道:“当今天子是风雅之人,看范孝廉是个风流才子,就起了爱惜之意。”范昭听了“风流才子”四字,不由得脸红了红。雅尔哈善道:“范孝廉在扬州的风流韵事传得是满城风雨啊。”范昭不禁想起自己夜夜翻墙入颜府偷会颜诗雨之事,而且在同颜诗雨一起游玩时还被乾隆给撞到了。范昭有心表白:“我那时候和颜小姐其实清清白白啊!”可是转念一想,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于是讪笑一声就此揭过,反正颜诗雨已经娶进门了,所有风言风语都已消散。雅尔哈善频频举杯,末了,雅尔哈善送范昭出府。总体上,这顿饭谈了不少风月,范昭对雅尔哈善的印象是:此人善于钻营。范昭在二十一世纪从未涉足官场,因此也无从比较,但是经过和雅尔哈善一番接触,总算对大清的官场有了一些清醒认识。范昭心想,黄廷桂这个两江总督如何呢?参与贩运私盐,恐怕也不是什么好鸟吧。
第二天,范昭如约来到黄廷桂馆驿。黄廷桂在大堂等候,见范昭进来,忙起身相迎。范昭见黄廷桂两鬓斑白,身着官服,头戴的顶戴花翎比雅尔哈善的光鲜了不少,这位少保大人面露威严,眉宇间有些正气,这让范昭对他的印象好了不少。
黄廷桂对范昭相当客气。两人一边品茶一边叙话,黄廷桂和范昭说了点闲话,话题就转到万里红山庄之事上来。黄廷桂道:“当日我部下亲兵训练途中路过万里红山庄,结果不知皇上在那里,叨扰了圣驾,想起来真是惭愧啊。”范昭心道:“来了!”于是道:“少保大人,想必您也有察觉吧,皇上对您有疑惑啊。”黄廷桂道:“呵呵,我知道的,这个事情可大可小。不过老夫实在是不明白,雅尔哈善那人明明已经调往户部,怎么会突然因祸得福呢?”范昭道:“既然您已经觉出不妙,难道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吗?”黄廷桂终于放下架子,拱手问道:“范孝廉如果看得起老夫,还请如实相告。”范昭摇了摇头,道:“事关皇上的事情,恕我不能相告。大人您听说了什么?”黄廷桂道:“我听说山庄失火,惊了圣驾,周庄主和陈总管都死了。”顿了顿,黄廷桂继续道:“然后很快扬州两个官员被免职。紧接着就是雅尔哈善复职了。”范昭道:“诚如少保所言,皇上在万里红山庄受惊,而您的亲兵又不巧出现在哪里,少保您不觉得这是跳进黄河中下游也洗不清啊!”黄廷桂默然沉思,浑然没听出范昭把“跳进黄河洗不清”改成了“跳进黄河中下游洗不清”。
黄廷桂道:“其实这完全是巧合。”范昭心道:“官场诡异,身在其中的人能把握大局的人能有几何?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是也。贪婪执着往往招来杀身之祸,不如认清形势急流勇退。”范昭此时不禁生出怜悯之心,于是道:“黄少保,依我看这件事您还是早作打算,以自己的行动取得皇上的信任。”黄廷桂沉默半晌,慢慢地道:“此话怎讲?”范昭道:“我观国是,国家将用兵于西北,黄少保不如自请调任甘陕总督,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备办粮马,为君分忧,如此皇上自然知道黄少保的忠君之心了。”黄廷桂又是沉默半晌,道:“两江膏腴之地,这实在有些难舍啊,雅尔哈善虽然与我有些不和,但是只要小心谨慎,应该不会有大过。”范昭心里发笑:“要是你知道皇帝现在吃不准你是不是谋反,你还敢这样说话?”范昭看了看黄廷桂斑白的头发,觉得此人甚是可怜,于是道:“少保,您听没听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少保您怕死吗?”黄廷桂有些不悦,道:“此话怎讲?”范昭道:“实话告诉你吧,跟随皇上去万里红山庄的三十个御前侍卫现在还活着的仅剩一半。”黄廷桂闻言,觉得后脊背一片冰凉,道:“此话当真?”范昭点了点头。黄廷桂道:“是谁这么大胆子?”范昭道:“九阳会。”黄廷桂似有所悟,起身对范昭一恭到地,道:“多谢范孝廉,老夫全家的身家性命全赖范孝廉一句话点醒。我这就上折请调甘陕。”
从黄廷桂馆驿出来,范昭想起方华错说的“不可以改变历史”,遂自言自语道:“我不会改变历史了吧?”范昭思来想去,实在想不起来到底在原来的历史中黄廷桂到底怎样了,于是只得作罢。
注:本章所述依据雅尔哈善与黄廷桂真实的历史,文中刁县令所述确有其事。附两人奏折为证:
雅尔哈善的奏折:
署JS巡抚革职留任雅尔哈善为特参惰征积玩之州县官员事奏折
乾隆十五年九月二十五日
署理JS巡抚革职留任臣觉罗雅尔哈善谨奏,为特参惰征积玩之州县,随本奏明,仰祈睿鉴事。
窃查江省地丁漕项钱粮,前因积欠频仍,屡奉圣谕伤诚,深切著明。臣即钦遵严督藩司道府,伤令各州县设法催征,杜绝诸弊,务期年清年款,并将查办情形条款缮折奏明在案。臣与督臣黄廷桂又不时严檄教诫,更于接见属员时谆切开导,反复叮吟,从此振作奋勉,自可年清年款。拒今乾隆于四年地丁钱浪,仍有上元、江宁、六合、娄县、丹徒、金坛、盐城、江都、高邮、宝山、通州、泰兴、网玉州、P县镇江十五州、县、卫及太湖一厅,共未完银一万一千八百四十六两零。查邱州、P县积歉之余,情稍可原,其上元等十四州、县、卫、厅俱系无故拖欠。伏查通省六十余州、县,斌繁额重之区尚多,催征通完,何独此数邑仍然抗欠,皆缘地丁奏销,初参欠不及一分至四分以上者,例止罚傣降级,戴罪征收,是以各属恃以无恐,甘心疲玩,任意惰征,牢不可破。本年为带征积欠奉文起限之始,又为整顿新粮期清年款之初,似此有意抗玩之员.若不特加惩创,仍照常例处分,则各属视为虚降虚罚,实无以傲惰玩而遏流弊,将来年复一年,必致积重难清,尽踵前辙,所当亚请严行参处,以为惰征藐玩之戒。臣谨另疏分别指名题参,请旨将惰征藐玩各员照溺职例革职,仍留任所,侯接任官查追民欠全完之日,再行请旨。如所欠数内查有吏侵役蚀之项,另行参究,并著各该员照数追赔。至臣有督催之责,钱粮未完,罪亦难追,应请旨救部将臣严加议处,如此实力整顿,庶咸知傲惕,疲玩顿除,而历年积欠,亦必努力催办,按限可清矣。所有完欠各数及现参各员职名,另折恭呈御览,伏祈皇卜睿鉴。
谨奏。
朱批:联有诗云,小聪明是大糊徐,正汝此奏之谓矣。早据黄廷桂折参,已有旨谕汝矣。慎之,勉之。汝若如此乖张,不惟家产,正恐性命难保。妆之伎俩能几,而欲于股前施为乎?
黄廷桂的奏折:
两江总,黄廷桂为参雅尔哈善反复居心诈伪事奏析
乾隆十五年十月初一日
两江总督臣黄廷桂谨奏,为署抚肆意反复,谨据实奏明,仰祈睿鉴事。
窃臣前准署抚臣雅尔哈善咨送会参许推枚等惰征疏稿,随将未便书题缘由一面札复该署抚,一面缮折恭奏。在臣之所以不敢书题者,盖缘雅尔哈善前奏十四年钱粮完欠,方谓各属完数较胜于前,及恭奉朱批,不自感激改悔,又谓各员惰征,题请革职,奏辞前后反复,臣既不敢扶同书题。且巡抚、司、府、直隶州均有督催之责,并不提及,置身事外,委咎下属,殊欠公平,臣亦未便书题。况前折系据司详核奏,众所共知,忽变为特参革职,人必以为钦奉严旨,并非巡抚本意,臣更未收冒昧书题。是以致札驳回,直言规劝。拒意雅尔哈善于九月三十日咨送疏稿内,止将伊本身叙入,请旨严加议处,而司、道、府、州概置不言,即便自行题参,并不遵例与臣会衔。是雅尔哈善此举,始则宽己责人,计图委卸,继因臣言切直,挟忿径行,均非出于本心为公、益明矣。恭查前奉上谕:嗣后各督抚于属员有题请革职者,俱一面具题,一面即行委员收取印信署事。钦遵在案。今雅尔哈善既将许惟枚等参请革职,又不遵旨即行委员摘印,更属悖谬。且伊前送会稿原有委员摘印署事之语,乃于此次参本内又行删去,不知是何意见。种种反复,任情颠倒。所有该署抚前后咨送疏稿,一并敬录恭呈御览。
总之,雅尔哈善矫饰外貌,最易欺人,观其举止,居然儒雅,听其议论,似属明白,臣自愧赋性粗拙,昧于识别,上年实为其所愚,是以屡读哀听。今春雅尔哈善回任以后,臣因办理大差,不时来往,细加体察,始知其居心诈伪,言行相背,一味沽名邀誉,并不以国事官方为重。其待属员,则平时博宽大之称,巧语柔词,曲为慰悦,临事则又委咎行私,迥失封疆大臣公正之体。似此行为,必致官政日弛,贻误匪浅,似不仅催征钱粮一节不肯实力而已也。臣既识破伊之底里,何敢代为拘隐,自干重咎,理合一并据实恭奏,伏祈皇上圣鉴。
谨奏。
朱批:另有旨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