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降临了,黑暗笼罩了城市,宫殿和民宅里亮起了灯光。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聚到大街上。他们身穿节日盛装,脸上带着欢乐和满足的表情,打出的饱嗝里散发出酒腥和饭菜的气味……
我独自一个,远远避开纷乱嘈杂,在节日的陪伴下,踽踽而行。我边走边想着这个节日的主人。
我想到,多少个世纪前的那位圣贤,他生于贫困,过着苦不堪言的生活,终于死在十字架上。
我想到那只火炬,在叙利亚的一个贫穷的村子里,被一个健全的灵魂所点燃,于是它的光辉照耀了数个世纪,超越了一个又一个文明时代。
我步入公园,坐到一只木凳上,然后从光秃的树杈间向纷乱嘈杂的大街那边望去,倾听着节日游行队伍中无忧无虑的人们发出的欢乐歌声。
我思绪万千,幻梦萦绕。一个小时过去了。我环顾四周,发现一个人正坐在我附近的一条长椅上。他手里拿着一根棍子,用棍子尖儿在地上胡乱画着,线条模模糊糊,看不出个究竟。我对自己说:“看来他和我一样,也是个寻找孤独的人。”我紧紧地盯着他,上下打量着,尽管他衣衫褴褛,头发散乱,仍可看出是一位严肃庄重的人。他似乎已觉察到我在看他,审视他,便转过脸来,用深沉而平静的语气跟我打招呼:“晚上好!”我当即回礼道:“愿上帝给您带来晚安!”
打过招呼后,他又用手杖在地上描画起来,嘴里还哼着曲子。我对此感到诧异,不仅便又和他攀谈起来。我问道:“您不是本城人吧?”
他说:“的确,我不是本城人。我对所有的城市都是陌生的。”
我说:“一个陌生者,在这样的喜庆节日里,当他在人们中间发现同情和亲近时,是会忘掉由于陌生而受到的冷遇和孤独的。”
他说道:“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比平常更感到是一个孤独者。”
他望着灰暗的夜空,眼睛圆睁,嘴唇战抖,好像在沉沉的夜空中看到了遥远祖国的倩影。
我对他说:“人们在这样的节日里,彼此都很友善,富人想着穷人,强者怜悯弱者。”
他说:“是的。不过,富人对穷人的仁慈只是一种对自己的爱罢了,强者关心弱者也只是优越和自夸的一种形式而已。”
我说:“你的话也许对。但富人和强者心里想些什么,穷人和弱者何必介意呢!可怜的饥饿者梦想着的是面包,他并不去考虑做面包的方法。”
他答道:“被赠予者自然不想什么,但赠予者却应该想,应该好好想一想……”
我对他的话感到很奇怪,便再次盯住他那不寻常的面孔和破破烂烂的衣服。
一阵沉默之后,我看着他,说道:“我觉得你需要些什么,你大概不会拒绝收下一两个迪尔汗吧?”
他嘴角带着苦笑说道:“不错,我需要——但需要的不是金钱。”
我问:“那您需要什么呢?”
他说:“我需要一个栖身之地……一个可以把头靠在枕头上的地方。”
我说:“请收下这两个迪尔汗,去找个旅店,租间房子住吧。”
他说:“我已走遍这个城市的每个旅店,但没找到一个栖身处;我敲过这个城市所有的门户,但没遇到一个朋友;我到过这个城市的每一家饭店,但没给过我一块面包。”
我暗自说道:“这个青年说起话来,一会儿像个哲学家,一会儿又像个疯子,真奇怪呀!”
但我刚在灵魂的耳边嗫嚅出一个“疯”字,他就目不转睛地盯住了我,而且用比刚才高的声音说道:“是的,我是个疯人。凡是跟我一样的人,都会把自己看成一个没有落脚之地的陌生者,一个没吃没喝的饥饿者。”
我带着请求解释和宽恕的声调对他说:“请原谅我的冒昧吧,因为我不了解您并对您的话感到诧异!您不愿接受我的邀请,到我家与我共度这个夜晚吗?”
他答道:“我已一千次叩过你的家门,但它没有为我打开过。”
我已证实他的确是疯了,便说:“现在快随我来,到我家去消磨这个夜晚吧。”
他抬起头,说道:“假如你知道我是谁,你就不会向我发出邀请了。”
我急切地问:“那您是谁呢?”
他大声说道,那声音像潮水奔腾,“我是连根刨掉世代人让其安坐的偶像的暴风,我的到来是为了会见大地上的刀剑,而不是和平。”
他好似一尊雕像立在那里,那身影渐渐高大起来,脸上光彩动人。他伸开双手,掌上露出了钉痕。我慌忙跪倒在他的面前,大声唤道:“拿撒勒的耶稣啊!……”
这时,我听到他在说:“世界在过节,以我的名义,为了让日月照耀着我的名字从而仿效传统而狂欢,但是我却成了一个徘徊在地球西方和东方的陌生者,在这些人中间没有谁了解我的真情。”
啊!狐狸尚且有它们的洞穴,飞鸟尚且有它们的窠臼,上帝之子却没有一个靠枕的地方!
这时,我抬起头来,眼里看到的只有大理石柱,耳中听到的则是发自永恒深处的夜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