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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短工市

文/李登建

他们就这样横倒竖歪、懒懒散散地呆在这儿。

满世界都是白晃晃的阳光,闪闪烁烁的碎银片从空中飘落,在房顶、墙壁、煤气管道、铁栅栏上跳跃,水泥地面像覆了一层厚厚的碱屑,晒化的柏油路发出嗞嗞的响声,路两旁的树们头昏脑胀,病病怏怏,快要支撑不住了。这个时候,城里人都躲在装有空调的室内休息,或者在绿藤架底下,沏一杯茶,细细地品。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偶有一个也像烧焦了叶的禾苗似的,慌慌地逃着。四周是可怕的空旷、寂静。

他们却还呆在这儿。在路边的石沿上,黑黑地排了一溜儿。圪蹴着的;坐着鞋底,把骨节粗大的赤脚摊在面前的;抽了筋,散了架,斜倚着树干无聊地哼小调儿的;汗衫铺在身子下,四仰八扎地躺着,拿张报纸遮住脸,不顾酱紫的肌块露在外面呼噜大睡的……神态各异。但灰灰的头发大都蓬乱着,胡茬也都很长,腮颊多呈锈红色,好像是尘土慢慢侵蚀的。那边堆着的几个刚刚干完一件活儿回来,骡马似的大口喘着气,脸上、脖颈上的泥垢让汗水冲出道道亮沟儿,又用手一抹,活活一帮京剧舞台上的张飞、关云长——真叫同伴们羡慕、嫉妒他们就这样横倒竖歪、懒懒散散地呆在这儿。被滚滚的热浪蒸着,被漠漠的枯寂噬着,皮皮实实的他们也已萎蔫,身子懒得动一动,连话也不说一句。那个总喜欢从对面的摩天大楼上看到有经过他们之手的沙石灰料(他常常在村里炫耀呢)的青年人也没有幻想的心思了。整个儿宛若一潭死水。但是他们的神经却始终高高地挑着,他们靠第六感觉感应到在很远的地方,一队满载着沙子、石子、石灰或者煤炭的车辆,正隆隆地朝着这座小城驶来,仿佛一条蜿蜒的长龙,气派,过瘾着哪;而与此同时,需要卸车的雇主就朝着这儿,朝着他们走过来。雇主还没走到跟前,他们已经抖掉身上的慵乏腾地跳起,打着鼾的汉子也来了个漂亮的鲤鱼打挺,蹿在前头。立刻,他们身后铁锨、钢镐也整装待发,渴望拼杀的自行车像插上了翅膀,或者变为匹匹剽悍的骏马,撒一路清脆的铃声,迎着那沙子车、石子车、石灰车或者煤车疾飞、奔驰而去……但是现在,还没有雇主走来。空荡荡的马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十字路口东北角篷布下卖西瓜的老汉,守着绿汪汪的西瓜摊,扑打着破蒲扇,半晌沙着嗓子吆喝一声:“流蜜含糖的大西瓜,五毛钱一斤!”

一个手提小包的人打这儿路过,这些眯着的眼睛都悄悄撩开一角,远远地就瞄准了目标,雷达似的跟踪、移动。他们在对方的脸上好一番搜索、探询,未看出有要用人的意思,又失望地关闭了。

有时候,行人在这里稍一停步,他们就会呼啦啦上前围住你,像一群饿狼。

他们不是来自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自然形成一伙儿。而一个雇主都用不了多少人,他们伙与伙之间经常因为抢雇主而发生争吵。打斗是家常便饭,有时甚至发生流血事件。上个月,河畔村的张小三就在这儿丢了一条胳膊。

树影向南挪开一尺宽,太阳的金箭射疼了他们,雇主还没有出现。他们有点坐不住了。他们身上的肌块松弛下来,酸酸的痒痒的,好像无数条小虫子在里面钻来钻去,小家伙昂着头,甩着小尾巴,畅饮着血浆,发誓要把其抽瘪似的;脸色也阴沉了,原有的那点亮色渐渐消失,蒙上浓重的乌云那么难看。“今儿个雇主们是咋了?都死绝了!”“没给财神爷烧炷香,他妈的碰不上个好运气!”他们这样忿忿地诅咒着,心里冒出簇簇火苗,一下一下地舔胸腔,直舔得他们如热锅上的蚂蚁。实在是一分钟也不能再呆了,如果这样蹲到天黑(有时也会出现这种残酷的结果),可怎么进家门?他们怕见老婆,怕老婆那一通夹着冰雹、蒺藜的臭骂或者无声的怨气或者低低的抽泣;还有孩子,孩子的衣服该换新的了,学费还没凑齐……有人拿拳头捶打自己麻木的脑瓜儿,有人用力地撕扯着头发,有人虎啸一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种闲散的等待是这么折磨人,哪有出点力气好受。当雇主把他们带到场地,一见那庞然大物似的沙子车、石子车、石灰车或者煤车,他们简直就像西班牙斗牛场上瞥见舞动的红绸子的公牛,眼里充了血,两臂胀得发烫,嗷嗷叫着扑过去。他们干起活来很凶狠,仿佛是怀着满腔的仇恨,同敌人展开殊死搏斗。谁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敌方不甘溃败,引爆满天飞扬的灰尘作烟幕弹,他们恼怒了,疯狂了,咬着牙在烟雾里左冲右突,摸爬滚打。他们痛痛快快地滚一身泥土,又痛痛快快地以汗洗身。他们尽情地释放着肉疙瘩里的蛮劲,也尽情地释放着心头的重负。对他们来说,劳动真是无比的幸福。他们哪里还相信,人世间另有盛夏躲在装空调的室内和在绿藤架下品茶的享乐可雇主还没有来。

但他们还要苦苦地熬下去,把“宝”押在下一刻上。

十字路口东北角的西瓜摊也一点没见小,老头儿纳闷,“出啥症候,他们都聋了?”他清清喉咙,“四毛钱一斤了,流蜜含糖的大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