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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上坟

文/张沁淘

距村子不远的西南边,有一块空地。那里荒草丛生,枝枝蔓蔓,纠葛在一起,还夹杂着几棵野枣树,细细的弯曲的枝干上,挑着几片稀疏的叶子。当然,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便少不了蚱蜢、蟋蟀等飞虫,时常还有野兔出没。可就在这么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却长眠着我的祖父祖母以及更上一辈的老人。他们已成为了过去,寂寞地躺在这里,唯有那突出地面的几座长满了荒草的高高低低的坟茔,似乎表明了他们的存在,向在世的人们默默地诉说着代代绵延的传说。

从我记事起,似乎每年的清明,我都跟在父亲后面,和叔伯家的几个兄弟一起,去那个荒凉的墓地,给祖父祖母他们上坟。那时春季,风吹在脸上,微有些寒意。远远近近的麦苗已从冬日的枯叶中冒出绿色的嫩芽,一块块,一垄垄,泛着清新的绿意。脚下的泥土也解冻了,变湿了,变软了。可是,身上还未最后脱下棉袄。前面是父亲,接着是大哥,二哥,依次下来,最后是我。父亲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上面盖着一块干净的笼布,一只手还擎着一炷冒着袅袅青烟的黄香,神情庄重地走在前面。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弄得这样沉闷,这样规规矩矩,但年年如此,前面的哥哥们也如此,我也就不得不收敛自己了。我手中还用竹竿挑着一挂长长的鞭炮。我好奇的目光瞧着这泛绿的田野,一片片或深或浅的绿色,使我感到新鲜,又感到兴奋。

父亲在那块荒芜的墓地前停住了,看到这幅颓败的景象,眼里流露出忧伤的神情,他禁不住轻声叹了口气,略摇了一下他那有些花白的头。便把篮子和那燃着的香交给大哥,从大哥手里接过铁锨,亲自动手清理祖父坟前的那些乱草。我们只能默默地看着,这种事情,父亲是绝不允许我们插手的。偶尔,里面蹦出一只蚱蜢,或惊惊惶惶地逃出一只小兔子,我也只能眼巴巴地看它跑远,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要在平常,我不逮住它们才怪呢。可是这是在祖父他们的坟地里,父亲曾多次教训过我们,万不能在老人们的坟前乱动。父亲那严肃的神态,竟然有一股慑人的威力,把我那活泼好动的天性生生压了下去。为了不使父亲发怒,为了不使父亲伤心,我只能这么做。在他老人家看来,这一年一度的清明节上坟比什么事都重要,无论天气如何,遇到什么事情,坟是不能不上的。就像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对上帝那样。有时哥哥们有事,我呢,又不能耽误上课,父亲就会独自一人来。不过,我们为了尊重父亲的意愿,不使他过分凄凉,总是尽量多来几个,和他一起去上坟。我们知道,去的人少了,父亲虽然不说,但心里是不好受的。不是有一次,他自己竟趴在祖父坟前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吗。那情景,即使是我这个尚未懂事的毛孩子,也感到有些心酸。

好一会儿,祖父坟前的那一片荒草终于被父亲清除干净了,新翻出的泥土有一股湿润的清香。父亲重又燃起两炷香,恭敬地插在坟脚上,然后动手揭掉了篮子上的盖布,立时,一股香味绕鼻而来。那炒黄的嫩鸡蛋,青翠可人的菠菜,焦黄的烤点心,一碟碟,一盘盘地,在眼底诱人地晃来晃去。我禁不住喉头“咕咚”一下,使劲咽下了一大口口水。鼻子一下下地抽动着。要知道,这么香甜可口的美味,如果在家里找到的话,我是决不会放过它们的。

父亲一碟碟地慢慢取出篮子里的供品,整齐地排在坟前,又拿出几双干净的筷子,一双双地搁在碗沿上。接着又拿出一只老式的黑锡酒壶,从里面倒满了几盅酒,也一一排在前面。做这些的时候,他一直双膝跪在祖父的坟前,几个哥哥也围在他的后面,跪着。我则手里挑着一挂鞭炮。静静地等着。父亲双手扶地,冲着坟虔诚地磕了几个头。然后,对着祖父的坟,他喃喃地低语着,“爷,荒土野坡,您老在这里挨冻受饿,不孝儿子看您来了,……,只有水酒一杯,权当孝敬……”那神态,凄楚极了,他眼里蒙上了一层潮湿的泪雾,声音也渐渐哽咽了,不断有大颗大颗黄浊的泪水滴在湿土上。哥哥们也心情沉重地在后面磕了几个头。

父亲从篮子底里取出一叠黄纸,抖抖的手划着了火柴,点燃了那些黄纸。金黄的火苗显得格外旺盛,呼呼地吞噬着黄纸,黑色的烟灰蝴蝶般纷纷扬扬地直飘上天空。哥哥把烧着的黄纸一把一把地散到祖母等其他老人的坟前。父亲一直跪着,把几盅子酒全浇在了烧完的灰烬上,从每个碟子里又夹了一点菜,洒在灰上。我这时也点起了那挂鞭炮,“噼噼啪啪”的声音听起来特别空旷,空气里弥漫了一股浓浓的火药味,鞭屑纷纷扬扬,犹如雪片。父亲又领着哥哥们最后磕了一个头,才默默地立起身来,潮湿的土地上显出了几个浅浅的坑印儿。

这时,我早已耐不住了,顺手提了一片点心,一边不放心地瞧着父亲,一边朝嘴里塞去。父亲慈祥地望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然后把那些碟子盘子的撤下来,堆在了我们面前。我知道,只有在祖父他们“享用”之后,我们才可以放心大胆地吃,父亲是高兴我们这样做的。其实,大部分都犒劳了我一个人。哥哥们大概都懂事了,倒乐得我一人自在。父亲便在一旁坐下来,摘下他那古旧的旱烟袋,一边吧嗒着,一边对我们唠叨着祖父他们生前的故事。他们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听着,说着,只有我一人独自守着那些美味又吃又嚼。最后,父亲重新点燃一炷香,插在坟上,磕了一个头,喃喃低语了几句,我们终于离开了。

在我的家乡,不但父亲这样,其他的老人也这样,家家如此,年年如此。他们用这种方法,给故去的亲人燃一炷香,烧一裱纸,寄托他们的哀思。是啊,去的虽然去了,但是活着的人又怎能忘记他们呢。在他们坟前,故去亲人的音容笑貌,该是怎样清晰地一一出现在面前,显得多么亲切。他们的内心该是感到怎样的温暖啊!尤其人老了以后,这种怀旧的心情更是有增无减。长大之后,我渐渐明白了老人们的这种心情,理解了他们的做法。可是,由于工作关系,却很少有机会实实在在地陪父亲去上一次坟了。我想,当年迈的父亲挎着篮子,孤身一人去的时候,该有一番什么感慨呢。

前些日子,家里来了一封信,说是村外的坟都已平掉了,全部改作了农田。在耕地日益减少的今天,这或许是必然的吧。可是,每逢清明,日益衰老的父亲该又是怎样黯然神伤呢。我不敢往下想了。但愿晚年的父亲能够理解,我就宽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