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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夏夜曲

文/李养玉

太阳落了,炎热的白昼结束了;圆月冉冉升起,清凉宜人的夜开始了。这时候,阡陌小道上,走着收了工的社员。男人走在前头,匆匆忙忙的,也不知家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们。恰恰相反,姑娘收工每每落在后面。她们走得很慢,很齐,交头接耳地讲她们的秘密。时而扬起一阵笑声,路旁大柳树上的栖鸦受了惊,仓皇地叫着飞去。肩上扛着锄,手里拿一个花布包,这是每个姑娘都一致的。不用猜,包里的一定是精致的绣花鞋垫。每逢劳动休息时,撇开男人的眼目,姑娘们便聚到树荫下,取开布包,抽出红红绿绿的丝线,精心地纳鞋垫。灵巧的手,绣出各种各样的图案,有鸳鸯戏水,鸾凤和鸣,有骈俪荷花,同枝双萍。也有的不是这些,而端端正正地绣着“团结”、“进步”等字样。调皮的小伙子总千方百计偷看,每当被发现了,姑娘就羞红了脸,像心中的隐秘给人盗去了,气急地追着小伙子打,直到他们叫姐姐喊妹妹,连声告饶方罢。

姑娘们来到村头小河边。河是从山上淌下来的,水流潺潺,落日的晚霞映在水里,小河被染成橘红色。姑娘最爱清洁,见了水比什么都亲。她们欢快地撩着河水洗脸,洗脚。

黄昏时候,街头巷尾飘漾着缕缕饭香,拂拂荡荡,怪诱人的。男人来到家,推开大门,迎面遇见正在喂猪的妻子。妻子甜甜一笑:“你回来了?”他急忙放下锄头,说:“我来吧,你做饭累了。”哈腰提起食桶,往石槽里倒。妻子喊伏在桌上专心致志玩皮猫的小孩:“宝宝,看谁来了!快叫爷呀。”小孩丢了玩具,蹦跳着,呜呜噜噜地连声叫“爷”。男人急忙抱起聪明的儿子,溺爱地举过头顶,不住地吻着。妻子端来一盆水,拿来毛巾、香皂。男人环顾庭院,干干净净的,一根烂草也不见;一张小巧的方桌摆在庭中,绕桌是三只玲珑的竹椅;大鸡及早地钻了窝,小鸡也在鸡婆翅下没有了声息;圈里的母羊还没睡,躺在那里眯着眼睛倒嚼草……这一切多么和谐,多么恬适!他却感到有点落寞。他要找点事做才好。拿起一把草“不要给了,它吃饱了。”妻子说。

“这草……”他一停,“这草嫩呀!”

“留到明天吧。”妻子笑了。

他放下草,复又绕院蹓跶,若有所思。

妻子打开收音机,电台正播放豫剧《朝阳沟》,栓保娘唱“为改变穷山沟咱各献本领”。无形中,他好像受了鼓舞,急忙捞了三碗面条,喊道:“宝宝的娘,快吃饭呀!”

夜晚,按照山村习惯,人们都要出门乘凉。男人走得远,饭后抹抹嘴巴,擎一把蒲扇,挟一条苫子,不紧不慢朝村外河岸走去。

女人也不甘心窝在家里,洗刷罢碗盆,便抱了孩子,提着凉席到街头去。街头上乘凉的全是青年媳妇,没有老太婆——她们晚上不出家,没有姑娘——她们要到更僻静的地方去,只是这些年轻的母亲在一起才有共同语言呢。

女人喜欢月,因为她们知道,月宫里有一个美丽的仙女,叫做嫦娥。关于她的故事,她们听得很多,从扎两根小辫时母亲就常讲。月亮圆的时候,她们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想:整天守着一只不会说话的小白兔,孤单极了,嫦娥定会常常窥望下界,羡慕尘世女人的幸福。可是,希望永远幻灭,她们总是看不到嫦娥。她们生气了,心里怨道:“傻美人,还怕羞吗?年轻轻的独居,多苦呀!下来吧,我给你做媒,我们村有许多英俊能干的小伙子……”想到这里,忍俊不禁,哧哧地笑出声,将怀里的孩儿搂得紧了。

池塘里,猪圈里,凡是储水处,都有众多的气蛤蟆,呼唤应答,悠闲地叫着。声音很洪亮,抑扬顿挫,平平仄仄的,怪中听的。一旦叫乱了调子,便一齐咯噔停止,骤然鸦雀无声。——有趣的小东西!还有一些蟋蟀,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夏夜里最爱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颇耐人寻味。人说还有词儿呢,翻译过来是:“拆拆洗洗,搁在柜里”,特意提醒女人及早拆洗棉衣棉被的。

夜晚是女人获得了“解放”,最为自由的时刻。她们可以像男人一样,脱去上身衣服,尽享夜风的抚摸,明月的朗照。怀里的小儿子,或小女孩,一动不动地依着母亲,想必是睡着了。而小嘴仍然紧紧地衔着奶头不放,两手抱着乳房,像是怕人偷去了。母亲索性将奶头拔出,幼儿便一阵忙乱的摸索,直到复又含住。女人手里摇着芭蕉扇,时时给孩儿驱赶蚊虫;夜深了,又给孩儿盖上衣服,唯恐冻着。

女人在一起,就像鸟儿聚在枝头一样乐,叽叽喳喳,话儿说不够。她们关心的是哪个媳妇生了个胖小子,哪个姑娘不顾父母反对,自主找了对象;她们谈论的是谁的孩子聪明,三个月会笑,一周岁会叫爷娘;她们计划的是秋后再添床棉被,给男人换件新大衣,给孩子做个连身袍;她们憧憬的是农村建起高楼,影剧院,大商店,像城市一样美丽繁华……月亮姗姗地移到南天了,愈加慵散,一副娇美人的倦态。星星闪烁得暗弱了,昏昏欲睡的样子。谁家的大钟,悠扬地敲了十一下。

有些凉意了,女人们想起了家。先把孩子抱回去。轻轻放到床上,再回头将席子、衣物拿家来。女人上床,捉干净帐内的蚊子,就凝眸看孩子。孩子睡熟了,闭着眼睛;鼻翅微微扇动,均匀地呼吸着;小嘴时而吮动,睡梦里也作吸奶状。——女人笑了。她久久地谛视着孩儿,眼前起了幻觉,幼儿神奇地长大了,大声地笑,大声地讲话,背起书包上学,开拖拉机耕田,开火车上北京,……啊,不敢想了!女人躺下身,满足地闭上了眼,她要做一个辉煌的梦。片刻,她突然又坐起身,下意识地看看旁边的枕头,想起他来了。“半夜不回家,野了!”心里埋怨着。摇着扇子静等了一阵,仍然没有开门的声音,焦躁起来:“累了一天,也不早睡。”下床,开门,走到街上。

塘里坑里的气蛤蟆大都不叫了,少数坚持着的,也断断续续,声音沙哑了。蟋蟀们全停止了吟唱,开始入睡了。只有那些精力旺盛的萤火虫,还提着灯笼四处奔波着,这里照照,那里看看,如此用心,说不定是寻觅情侣呢夜格外静,河岸上谈笑的声音格外响。“宝宝的爷,快——回——家!”她思想着,只有这样叫。可是欲言又止,颇觉不妥。正气闷无计,忽见从河岸来了人影,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她有办法了,和蔼地迎上去,央他代叫。

“喊大哥有什么事?”男孩子故意问。

她窘了:“这……”忽然灵机一动,“家里孩子闹了。”

他放开喉咙喊起来。静夜里,他的声音能震半个村子。

“该死的!小点声。”她骂着。

“快呀,大嫂等得急躁了!”他又调皮地加上一句。

河岸传来一阵轰笑声。她脸发烧,弯腰捡根树枝就追男孩子:

“烂你舌头,不害羞!”

男孩的影子在月光下消失了,她再竖耳听时,河岸上起了骚动;她偷偷一笑,急忙跑回家,静立在门后。不一会儿,熟悉的脚步声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