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讲述吉特兰岛上沙丘的故事,这故事并不是以吉特兰岛开始的,而是首先发生在遥远的南方,在西班牙南部。一片海洋成了两个国家之间的“公路”,假想你已到了西班牙那边,那儿很暖和,也很美,在灰青的月桂树丛中盛开着红红的妖艳的石榴花,群山之间吹来一股清新的风,带着凉意,吹向这个橘红的花园,吹向摩尔人那有着金色圆屋顶和彩色墙壁的美丽的大殿上。孩子们成群结队走在街道上,手中拿着蜡烛,举着正随风飘扬的旗子。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是空旷而清澈的天空和耀眼夺目的星星。这时,响起了歌声和响板声,姑娘们和小伙子们开始在槐花盛开的刺槐树下翩翩起舞;一个乞丐坐在一块大理石上,爽快地吃着多汁的甜瓜。这所有的一切似乎是一个五彩缤纷的梦境。一对新婚夫妇完全沉醉于这片美景之中,更何况,他们拥有生活所赋予的美好的东西:健康、快乐、财富和荣耀。
“简直幸福极了!”这是他们发自内心深处的感叹。其实,他们离幸福之巅还差一步,因为他们希望上帝能赐给他们一个孩子——一个在外表和灵魂都像他们的儿子。
他们欣喜地迎接这个孩子的到来,将会给他所有的呵护和爱,让他享受到一个富裕家庭所拥有的财富和安逸。
日子就像节庆日那样,一天天过去了。
“生命是上帝赋予的一个别致的礼物,一个微不足道的礼物!”年轻的妻子说道,“但是,人人都说完全的、永远的幸福只能在来世中找到。我也这样认为。”
“这种想法或许是由于人们狂妄无知,”丈夫说道,“像天神那样,永远生存下去,这种想法太狂妄了。这不是招致人类犯错误的那条蛇说的话吗?”
“你真的一点都不怀疑将来的生活?”妻子惊叫道,仿佛有一丝阴影正掠过她心中那片明亮的天空。
“信念能保证死后的生活,神父向我们讲过!”丈夫回答,“我已拥有了这么多的幸福。如果再要求持续的来生的幸福,我觉得这太狂妄了。处在这种生存状态下,我们应当感到满足而且也必须感到满足,生活给予我们的难道还不够多吗?”
“是啊,我们得到了很多,”年轻妻子说,“但是,对于成千上万的人来说,生活难道不是一个可怕的审判场景,又有多少人被带进了这个世界,只是为了经受贫穷和羞辱、疾病和灾难!如果此生之后没有来生的话,那么世上的一切将分配不均,上帝也不再公平了。”
“你看那边的乞丐,”男人说道,“他拥有自己的欢乐,那对他来说,毫不亚于坐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的国王。那些负重的牲畜,常常忍受鞭打和饥饿,劳作至死,难道你也觉得这是在忍受一种沉重的命运吗?难道它也可以要求拥有来生,也可以宣称命运的不公,责怪造物主没有将它列入高等动物?”
“上帝曾说过,‘天国里有许多房间’,”妻子回答道,“上帝的爱是无边的,天国同样也是无边的,即使是哑巴动物也是生命体,我坚信任何生命都不会被忽视,任何生命体都会得到足以让它满意的,属于它的那份幸福。”
“这世界已经让我够满意的了!”说着,他伸出胳膊搂住了美丽的、温柔的妻子;在这个露天阳台上,他抽了一支烟,空气中夹杂着橙子和石竹花的香味,还带来了丝丝凉意;音乐声和着响板声从路边传来,星星依旧在上空闪烁,妻子那两只深情的眼睛,闪耀着永不熄灭的爱的光芒,正凝视着他。
“在这样美好的时刻,生命的诞生、生命的享受和生命的消亡都变得很有意义!”他微笑着。
年轻的妻子举起手,作了一个温和的责怪的姿势,她心中的那片阴影消失了。他们太幸福了,真的太幸福了!
一切似乎都是因为他们而存在着。他们享有声誉、幸运和欢乐。变化确实是存在的,但只是地点改变,而不是幸福快乐的生活。年轻人作为使节将被派往俄国宫廷,这是一种殊荣,和他的出身与学识也都相称。他拥有相当多的财富,而他的妻子也带给他同样多的财富,因为她是一个富商的女儿。在这一年,这个商人的一条最大最好的船要被派到斯德哥尔摩,恰好可以安排这对年轻的夫妻——他的女儿和女婿搭乘这条船到圣彼得堡。船上装饰相当气派,脚下铺着华丽的地毯,周围放着丝织品和奢侈物品。
丹麦人都知道,有一首古老的民谣叫做《英格兰王子》。歌中的主人公也是乘坐一艘豪华的轮船,船上的锚是用纯金镶成的,每一根绳子也都夹着生丝。
看着这条来自西班牙的轮船,让人不由得想起那条船,它们都是那样豪华,让人产生同样的离愁别绪:
上帝将欢乐赐予我们,
我们不久会再次相聚。
风从西班牙海岸吹过去,离别将是短暂的,几周后乘客就能到达目的地;当他们来到海面时,风停了,大海平静下来,而且闪着光,星星在天空中闪烁着,他们在豪华的船舱里度过几个欢乐的夜晚。
乘客们终于忍不住盼着能有一股怡人的顺风吹来,但是,微风一直没有,即使有风,也是朝着相反方向吹的。几个星期过去了,整整两个月也过去了,和风终于拂面而来——它是从西南方吹来的。他们在苏格兰和吉特兰之间的海面上航行,风越吹越大,正像古老的民歌《英格兰王子》中所唱的那样:
暴雨隆隆,乌云滚滚,
陆地消失,房屋隐去,
抛下船锚,停泊静候,
狂风吹拂,东去丹麦。
这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年轻的克里斯琴七世登上了丹麦的王位,从那时起,这里发生了许多事情,许多东西都变了或者被改变了。过去的海泽和沼泽地变成了绿色的草原,石楠丛生的荒地已变为耕地,在西部朱特人小木屋的掩映下长起了苹果树和玫瑰,它们为躲避尖利的西风藏了起来,你得仔细看才能发现它们。西吉特兰岛的情景会让人联想到遥远的古代,一直追溯到克里斯琴七世统治的时期。现在的吉特兰岛依然和过去的一样,暗黄色的荒地绵延好几英里,上面有着“坟堆”,有着海市蜃楼,有着交叉的,多沙不平的道路;西边,几条溪流注入海湾,扩展成沼泽地和草地,四周环绕的是高高耸立的沙丘,在大海边像峰峦起伏的阿尔卑斯山脉,只有粘土形成的高高的山岭才能将它们分开,海浪年年都要在这里咬上几大口,形成下陷的悬崖峭壁,好像被地震摇撼过一样。这儿现在是这样,许多年以前当那对年轻的夫妇乘坐豪华船航行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那是九月底的一个星期天,阳光灿烂,尼松湾上的教堂的钟声响了,一连串和谐的音符飘入耳际。那里的教堂都矗立着,像整齐的巨石一般,每一个都是一块岩石。北海也许会冲击它们,但它们依然巍然屹立。它们大多都没有尖塔,钟就悬挂在两根柱子之间,做完礼拜,教徒们拥进了教堂的墓地,那儿就和现在一样,连一棵树也看不到。没有人在那儿种过一株花,也没有人在坟墓上放过一个花圈。高低不平的土丘说明那是埋着死人的地方,丛生的杂草,被风吹得乱蓬蓬的,遍布整个教堂墓地。偶尔,坟墓上会出现一个墓碑,是一个类似棺材样子的半朽的木块,据说,这木块来自西吉特兰岛的一个森林中,这森林其实也就是这片汪洋大海,海浪将木梁和木板卷向岸边,被沿岸居民发现,但它们很快又被风和浓雾腐蚀。其中的一个木板就被放在了一个孩子的坟墓上,走出教堂的一个妇女正朝着它走去。她静静地站在墓边。目光停留在这个半朽的墓碑上。过了一会儿,她的丈夫也走过来了,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彼此牵着手,一同穿过深黄色的荒地,越过沼泽(和草地),朝着沙丘走去,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走了很久。
“今天的牧师讲得真好。”男的终于开腔了,“如果没有上帝,我们就什么也没有了。”
“是啊,”妻子说,“上帝给我们欢乐,给我们忧愁,当然他有权这么做。到了明天,我们的儿子就有五周岁了,如果上帝留住他的话。”
“不要再为这事烦恼了,亲爱的,这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丈夫说,“我们的孩子在那边被照料得很好,那儿不正是我们祈盼着要去的地方吗?”
他们不再说话了,只是接着往前走,一直到沙丘中间的他们的房子里去。突然,在那儿没有海草固定住流沙的地方,升起了一个烟柱,那是小山间刮起的一阵风,风卷着细沙飘扬在空中。又一阵风刮来,晾挂在绳上的鱼重重地拍打着小屋的墙壁,接着,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太阳射出炽热的光芒。
丈夫和妻子走进了屋子,他们很快换掉做礼拜时穿的衣服,然后急忙离开屋子,奔向沙丘。这些沙丘像突然间停止了波动的巨浪,沙丘上,海草淡蓝色的茎和沙草为它们带来一种变幻的色彩。几位邻居也走了过来,帮忙将船只拖到沙滩上地势高一些的地方。风吹得更猛了,刺骨而寒冷,在返回途中越过沙丘时,那儿的飞沙走砾扑打着他们的脸。海浪翻腾着,卷起白色的泡沫,狂风切断了浪尖,将泡沫吹得四处飞溅。
夜晚到来了。空气中夹杂着呼啸声,像一群绝望的精灵在呻吟,在哀怨,声音越来越大,淹没了浪涛翻滚的声音,尽管渔人的小屋就在旁边。沙子“嗒嗒”地敲打着窗格子,不时有一阵狂风袭来,震得房子摇晃起来。四周一片漆黑,但是到了午夜月亮就快要升起来了。
天空明朗了一些,但是风暴仍然来势凶猛,扫荡着不安分的大海。渔人早已上床了,但是在这样坏天气中要闭上眼睛谈何容易!一阵敲窗声传来,门接着打开了,一个声音说道:
“一条大船在远处的巨石上搁浅了!”
渔人立刻从床上一跃而起,赶紧穿好衣服。
月亮升起来了,天空显得很亮,周围的东西清晰可辨,只要人们在风沙中能睁开眼的话,他们还可以通过这些沙丘。风实在太猛了,人们只有在狂风的间歇中才能艰难地穿过这些沙丘。此时,大海喷出的浪花像羽毛一样飞溅在空中,而海水则如奔腾的瀑布一样向海岸上冲击。只有富有经验的渔人才能看得到远处海石上的帆船,这是一艘华丽的双桅帆船。巨浪将它掀过暗礁,冲出正常航道将近半海里远。它朝着陆地驶去,又撞上了另一个暗礁,再也动弹不了。
要救它已经不可能了,汹涌的海水猛烈地撞击着船身,冲击着甲板。岸上的人们似乎听到了船上呼救的声音,也看到了船员所做的徒劳的努力。这时,一股巨浪迎面袭来,凶猛地冲向牙樯,将它打断。船尾随之高高地翘在海面上。有两个人一起倒向大海,当人们将他们救起时,那男的已死去,他们发现那个女的还有一丝气息,就把她抬过沙丘,抬到了渔人的小屋里。他们把她放在一张不到一码长的床上,非常寒碜;但毕竟有一个毛毯,他们将她盖起来,暖一暖她的身子。
她非常美丽,肯定是一个出身高贵的女人。她醒了过来,但仍然神志不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身在哪里;这样更好,因为她所爱的和她所珍视的都已葬身大海。正像歌曲《英格兰王子》中的那只船一样,这条船也是如此:
哎,这情景太让人悲哀,
华贵的船这么快就葬身大海。
船的断片残骸漂向海滩,整个船上只有她还活着。狂风依旧在海岸上呼啸着。有一会,这陌生的女人似乎是睡着了;后来她在疼痛中醒来,发出痛苦的、恐惧的叫喊。她睁开美丽的眼睛,嘴里吐出几个词,但是没有人能听懂。
作为对她所经受的痛苦和悲伤的补偿,她现在怀里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儿,这孩子本该降生在富人丝绸帐子围起来的一张华美的床上,他本该生在快乐中,生在充满一切美好东西的人世间。但是,上帝却把他生在这样一个卑微的角落里,他甚至连母亲的一个吻也没能得到。
渔人的妻子将孩子放在母亲的怀抱里,他躺在了一颗刚刚停止跳动的心脏上——她已经死了。这孩子本来应该哺育在荣华富贵之中,现在却被置于这片沙丘之间,遭受海水冲刷的小天地里,注定了他要承担起穷人的不幸的命运和艰难的日子。这让我们又一次想到了古老的《英格兰王子》中提到的当时盛行的风气,那就是——骑士和乡绅们搜刮掠夺那些从轮船失事中活过来的人们。
没有人知道这死去的陌生女人是谁,也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船只的残骸无法提供任何线索。
西班牙的那户有钱人得不到任何关于女儿和女婿的消息。他们只知道,过去几周里狂风暴雨不断,船上的人没有到达目的地。最后,人们断言,“船只沉入大海——人们全部遇难。”
但是,在赫兹埠旁边的沙丘间,在这位渔夫的小屋里,他们现在有了一个小小的男孩子。
当上天分给两个人吃的食物的时候,第三个人可以设法得到一点。当然,大海能供给饥饿的人们的不只是一碗鱼。
他们给这个小男孩起了一个名字——朱尔金。
“他一定是一个犹太人的孩子,”人们说,“因为他的皮肤这么黑。”“他可能是个意大利人或者西班牙人。”牧师说。
然而,在这位渔妇的眼里,这三个国家似乎都一样。她一想到这孩子已经作为基督徒受到了洗礼,她就感到很高兴。
孩子茁壮地成长着。他的血脉里流淌的贵族的血液是温暖的,家常便饭让他长得很壮,他在这个简陋的屋子里快速成长,西部朱特人说的丹麦方言变成了他的语言。来自西班牙土壤的石榴种子在西吉特兰岛海岸长成了一棵耐寒的石榴树。也许这就是一个人的命运!他的整个根牢牢地扎在这个家里。他注定了要忍耐寒冷和饥饿,经受穷人们的不幸和苦难,当然也会尝到穷人的欢乐。
童年对任何人来说都有快乐的日子,那个时期的记忆会在人的整个生命中散发着光芒。男孩儿的童年也充满了欢乐。整个海岸绵延好几英里都有好玩的东西,到处是由卵石拼成的一幅幅图案,有的像红色的珊瑚,有的像黄色的琥珀,还有一些像鸟蛋一样又白又圆,海水冲刷过它们,也磨平了它们。甚至还有漂白了的鱼骨,风吹干了的水生植物,石头缝里白色的、闪光的、像长长的布条一样的海草,所有这一切都给人的眼睛和心灵带来愉悦和欢乐。这小男孩头脑很聪明——里面潜藏着多种的本领。他能很快地记住听来的故事和歌曲,他的手也非常灵巧,他能用石头和贝壳拼成图案和船只来装饰房间。他能把他的思想巧妙地刻在一根棍子上,尽管这小男孩还很小!他的养母这样说道。他的嗓音很悦耳,歌声随时会从他的唇间飘出。他的心中有许多根弦,如果不是生在北海边渔夫的家里,这些弦可能随时会得到机会响彻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