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尔以前想进杂货铺当学徒,因为有梅子和糖可以属自己掌管。现在他发现还有更奇妙的事情,那就是进入力士参孙的戏中跳芭蕾舞。祖母说许多穷人家的孩子就是通过这条路最终成了体面的人。她家的女孩子是不被允许做这行的,至于男孩子,对,男孩子站得稳。在戏中,比尔看到整座房子倒下来之前,一个女孩子也没有倒下来,等房子倾塌,所有人就都一起倒下了,他说。
三
比尔很想做一个芭蕾舞演员,而且他觉得非这样不可。
“他简直一会儿也不让人闲着。”他的母亲抱怨着。
最后,祖母答应带他去见芭蕾舞老师。他是一位绅士,和商人一样拥有自己的房子。比尔以后会像他那样富有吗?我们的上帝可是能让任何愿望都变成现实的。比尔一出生就拿着金苹果,他手中带着好运,或许他的双腿以后也能带来好运呢。
比尔见到了芭蕾舞老师,一下就认出来他就是演参孙的那个人。他的眼睛仍然好好的,一点也没有被非力士人给毁坏。比尔得知原来那只是在演戏。参孙用和善的目光愉快地打量着比尔,让他站直身子,看了看他的脚踝,并仔细地观察了他的脚和腿。
“就这样他被允许进芭蕾舞团了。”祖母说。
由芭蕾舞老师安排他进团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但在这以前,母亲和祖母曾经找一些明白人谈论过学戏的事情。首先就是商人的妻子,她认为比尔是个清秀诚实的孩子,进剧团是一种好的职业,但恐怕难有什么好前途。她们还找过对芭蕾舞很内行的弗兰德森小姐,在祖母还很年轻的时候,她可是全场最漂亮的芭蕾舞演员,演过女神和公主。无论到哪里演出,总是赢得一片欢呼和掌声。上了年纪之后,(这任何人都无法避免)她就不能再担任重要角色了,只得屈居在年轻演员后面。再后来她的演出生涯结束,就做了一个戏装管理员,专门为那些演女神或公主的名角穿衣打扮。
“做演员是一种很快乐的职业,”她说,“但这条路上布满荆棘和苦恼,特别是容易遭人嫉妒,对,嫉妒。”
这个词比尔还是第一次听说,但他很快就会明白它的含义的。
“没有人能阻止他跳芭蕾舞。”母亲说。
“他是一个对主虔诚的基督的好孩子。”祖母说。
“他教养很好,”弗兰德森小姐说,“他正直善良,又有规矩,和我年轻时一样。”
比尔就这样进了舞蹈学校,还得了几套夏装和窄窄的舞鞋,使身材看上去更轻巧灵活。
所有比他大一点的女孩子都吻了他,还说他太可爱了,恨不得一口吃了他。
他先练习站立,把腿高高抬起来,抓住一根横杆使自己不至于摔倒。他身体微倾去踢腿时,先踢右腿,接着是左腿。这对比尔来说并不困难,比起大多数人来就是这样。老板很高兴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很快就可以参加演出了。比尔将出演一位王子,他头戴金冠、被人用盾牌抬着。这是舞蹈学校的一次练习,也作为戏院的一次彩排。
母亲和祖母来看望比尔的时候,他恰好穿着这副光彩夺目的行头,尽管当时是一个欢快的场面,可她们还是哭了。比尔没有注意到她们。但他却注意到了商人一家,他们正坐在离舞台最近的包厢里,小费里克斯也来了,他穿着最漂亮的衣服,还戴着有扣子的手套,打扮得像个成年绅士。他本来视力很好,然而看戏时还是戴了一副眼镜,这简直就成了一个小大人了。他看了看比尔,比尔也看了看他。他现在是一个头戴金冠的王子,这场演出似乎把两个孩子的距离给拉近了。
几天以后,他们在院子里相遇,费里克斯走过去告诉比尔,他已经看过了他演王子的那场戏。他很清楚比尔已不再是王子了,但人家毕竟穿过王子的衣服,还戴过金冠。“下个星期天我还会演王子的。”比尔说。
星期天费里克斯没有再去看演出,但他整个晚上脑子里都在想着这件事。他也很想去演王子,像比尔一样。因为他没有听弗兰德森小姐的警告,演戏这条道充满荆棘,还遭人嫉妒。比尔此时也不懂,但他很快就能尝到这种滋味。
比尔的那些舞伴,尽管经常演可爱的天使这种角色,可他们并不那么友善。有一个叫莫莉·克勒普的小女孩,在与比尔一起演小侍童时,总是不怀好意地踩他的脚,故意把他的长袜弄脏。还有一个坏男孩总是用针刺他的后背,他还有一次吃了比尔的三明治,说是搞错了。这当然不可能,比尔的三明治上有几个肉丸,其他孩子的则只有面包,连黄油都没有,所以搞错是不可能的。
比尔两年来所受的委屈实在是数不胜数,但最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
演一场叫《吸血鬼》芭蕾舞时,年龄小的舞蹈演员都要一副蝙蝠打扮,衣服是灰色的,紧紧地绷在身上,黑色的沙状翅膀从肩膀处张出来,走路要用脚尖,给人一种体态轻盈,将要凌空飞去的感觉。他们跳舞时要在地上旋转,这种动作比尔特别擅长,但他的衬衫和长裤太破旧了,经受不住那种拉力。正当他在观众的目光下旋转时,衣服上一道裂缝从后背处开始向下延伸,直至绑腿的位子,他短短的白色衬衫整个都露了出来。众人对此哈哈大笑。
比尔感觉到了不对劲,他继续旋转着,但情况越来越糟。观众的笑声更响了,其他演蝙蝠的孩子也跟着起哄,纷纷转过来嘲弄他,更要命的是观众喝起倒彩来,他们大叫着“好极了!”
“这都是为了你这只背上有裂缝的蝙蝠。”孩子们都这么说。从此他们都把比尔称作“衣服裂开者”。
比尔哭了,弗兰德森小姐过来安慰他说,“那些孩子是嫉妒你。”现在比尔明白这个词的含义了。
除了舞蹈学校,戏院还有一所普通学校,孩子们在那里学习算术和写作,还有历史、地理等课程。对了,他们还有自己的宗教老师。因为只懂跳舞是不够的,世界上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在这里,比尔仍然是进步最快的一个。他考了很多高分,但他的同学仍叫他“有裂缝者”,他们总是嘲笑他。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挥起巴掌揍了其中一个孩子,打得他左眼下面一片青紫,当晚演出时不得不化妆掩饰。老师把比尔骂了一通,扫地娘则责骂得更厉害,因为挨揍的正是她的儿子。
四
小比尔脑子里有许多想法。在一个星期天,他连家人都没有招呼一声,就穿上最好的衣服一个人出去了。甚至对一贯关心他、给他提好建议的弗兰德森小姐也没说一个字,他直接到了管弦乐队指挥那里。在他小小的头脑里,乐队指挥是世界上除芭蕾舞团之外最重要的人物了。他很高兴的走进去自我介绍说:“我在舞蹈学校学习,那里有太多的人嫉妒我。如果您肯帮我,我想改学乐器或唱歌,谢谢。”
“你嗓子怎么样?”乐队指挥一边问一边很高兴地打量他,“我好像见过你,在哪里呢?噢,你就是衣服背上裂开的那个孩子吧?”他笑了起来。比尔的脸却红了,他可不再是幸运的比尔了。他低下头,恨不得马上走得远远的。
“唱一首歌听听,”乐队指挥说,“来吧,振作点儿,孩子!”他说着拍拍比尔的下颌。看到他热诚的目光满怀着鼓励,比尔就唱了一首《怜悯我》,这是歌剧《罗伯特·拉·戴伯》的一部分,是他在戏院听来的。
“这首歌很难唱,但你唱得很不错,”指挥说,“你有一副好嗓子,只要它别再从后面裂开就行了。”他笑着叫妻子过来,她也听到了比尔的歌声。只见她点点头,与丈夫说了一通外语。正在这时,戏院的声乐老师进来了,想做歌唱家,找他最合适不过了。此时他刚好进来,真是凑巧。他也听见了比尔唱《怜悯我》,但他没有笑容,也不像乐队指挥夫妇那样和蔼可亲。但不管怎样,比尔是被收下了。
“现在他步入正轨了,”弗兰德森小姐说,“唱歌比跳舞更有前途,如果我有一副好嗓子的话,可能早就成了歌唱家了,说不定已经成了女男爵了呢。”
“或者成了图书装订员的妻子,”母亲说,“如果你有钱,可能早就与他结婚了。”
我们不明白那句话隐含的意思,可弗兰德森小姐清楚得很。
当商人一家和弗兰德森小姐知道比尔事业有了新发展,他就不得不唱给他们听了。一天晚上,楼下商人家有个聚会,比尔唱了好几首歌,其中就有《怜悯我》,所有来宾都鼓起掌来。
费里克斯也鼓掌。他以前听过比尔唱歌,在马厩里,比尔唱过芭蕾剧《力士参孙》的全部内容,那可是最欢快的曲子。
“芭蕾舞是不能唱的。”商人的妻子说。
“不,比尔能唱!”费里克斯反驳道。于是他们让他唱起来。他一边唱,一边说,还学着鼓声和哼唱声,整个就像表演一个儿童剧。但是夹杂着大家熟知的旋律,却也能传达芭蕾剧的内容。所有来宾都觉得特别好玩,都笑着夸奖比尔唱得好,声音一个高过一个。商人的妻子奖给比尔一个大蛋糕和一枚银元。
比尔觉得自己真幸运,直到他发现有一位绅士在自己后面站着,正用严厉的目光盯着他。那是一双尖锐冷峻的黑眼睛。他没有笑容,没说一句好听的话。这个人正是声乐老师。
第二天快到正午时,比尔去找他,他和以前一样严肃地站在那里。
“昨天是怎么回事?”声乐老师声色俱厉,“难道不清楚他们正在愚弄你吗?以后不允许这样做!不许随便跑到哪一家去唱歌,室内和室外都不许!现在你走吧,今天不要学唱了。”
比尔离开时内心丧气透顶了,他再也不受老师的喜欢了。实际上正相反,老师对他比以前倒是更加满意,虽然演出方式不当,但演出本身还是很有点味道的,而且是很不一般的那种味道。这个孩子对音乐天生敏感,嗓音像钟声一样悠扬,而且音域还特别宽广。如果能够持续下去的话,他真的会前途无量。
现在歌唱课开始了。比尔非常勤奋,又特别聪明,有多少东西要学,有多少东西需要掌握啊。母亲含辛茹苦,勤劳本分地持家过活,让儿子穿得整洁体面,以免在常请他的朋友们面前掉价。他总是高高兴兴地唱个不停,他们不需要一只金丝雀了。他母亲这么说。每到星期天,他都要和祖母一起唱一首赞美诗。比尔稚嫩的声音和祖母的声音一同逐渐升高,显得格外好听。“比他一个人乱唱一通好多了。”祖母说。那时他正快乐地唱着歌,他快乐的歌声像是自然发出的。音调如此动听,声音如此美妙!他一个人就可以模仿一个管弦乐队。他的嗓子中就有笛子和巴松管,也包含了小提琴和铜号。他唱起歌来就像一只小鸟,但人的声音显然更动听,虽然比尔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小男子汉。
但在那年冬天,他正打算去牧师那里受坚信礼时,他感冒了。胸口的那只小鸟发出破裂的声音,就像演蝙蝠时,衣服背上的那一条裂缝。
“不会有什么大妨碍的。”母亲和祖母这样想,“既然一时不能唱歌了,就好好考虑一下信仰方面的事情。”
他在变嗓子。声乐老师也这么说。比尔不能再唱了,将会持续多久?一年,或是两年?
或许那副好嗓子再也不会重来了,那太让人难过了。
“准备受坚信礼吧,别想其他事情!”母亲和祖母这么说。声乐老师则要求他坚持练习唱,但嗓子不要出声。
他既考虑了信仰方面的事情,也没有忘记音乐。歌声在他心中鸣响,他把旋律写了下来,但没有填歌词,后来他又补上了。
“你还是个诗人呢,小比尔!”商人的妻子这样称赞他。比尔曾把自己创作的词曲让她看。他还特意献给商人一首曲子。费里克斯也收到了比尔的礼物,弗兰德森小姐也得到了,她把献给她的曲子放进剪贴簿中,那里面贴的是两位军人的诗和音乐作品。他们年轻时是中尉,现在是拿半数薪水的少校。这个本子是一个朋友自己做的,后来送给了弗兰德森小姐。
复活节的时候,比尔接受了坚信礼,成了正式的基督徒。费里克斯送给他一块金表作为礼物,这样比尔终于拥有自己的手表了。他有了一种男子汉般的感觉,以后再不用问别人时间了。费里克斯要到秋天才受坚信礼,他到了阁楼里来祝贺比尔,把表递到他手里。成长在同一家的两个孩子,双手握在了一起。他们不仅同年同日出生,还出生在同一座房子里,费里克斯吃了一块在阁楼里烘烤的蛋糕,那是专门为坚信礼准备的。
“这是一个有神圣想法的快乐日子。”祖母说。
“是的,很神圣,”母亲说,“如果他父亲能活到现在就好了。”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他们一家三口去教堂领圣餐。回来后看见声乐老师留下的一张纸条,让比尔去见他,有一个好消息在等着他呢,也是很严肃的一件事。他必须放弃唱歌长达一年,嗓子要好好休息,就像田地必须休耕一样。在这一年中,他将继续学习,但不是去首都,考虑到在那里他每晚都会跑到戏院去的,因为他无法控制自己。比尔将要到120英里以外的一位教师那里去寄读,那位教师另外还收了两个年轻的寄读生,在那里学习语言和科学,这些东西将来会很有用的。比尔的学费是有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好心人提供的。
“就是那位商人。”母亲和祖母这么说。
分别的日子到了,大家都流了很多泪,彼此不断地亲吻和祝福。比尔要乘火车到120英里以外的广阔世界了,那时正是圣灵降临周,阳光非常灿烂,火车从清新而鲜绿的树林中穿行而过,从未见过的田野和村庄不断地映入眼帘,那些大庄园也不断出现。牛群在牧场中静静地站着吃草。过了很多车站和一个又一个城镇,火车每次停靠时,都有大量人群拥在外面,他们是来接人的或者是送别的。车厢里人们的谈话声也很高。比尔坐的地方很好玩,邻座一位穿丧服的寡妇一直在闲谈。她谈她儿子的墓地,他的棺材还有尸体。这个可怜的孩子,在这个世间活着得不到一丁点儿幸福,他死去对他母亲还有他本人来说都是巨大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