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朋友,你还太年轻,”他说,“与那些人在一起你会很开心,从这方面看他们是够好的。但是他们看不起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他们中的部分人接纳我们是为了虚荣,为了消遣,另外的人与艺术家和当今名人交往,则是为了附庸风雅,显示他们的文化品位。沙龙里的人就像花瓶中的花,他们只是装饰品,然后就会被抛弃。”
“太残酷无情了,”比尔说,“你不认识那些人,你也不想认识他们。”
“是这样,”声乐老师回答,“与他们在一起我会觉得不自在,你也会有这样的感觉,这一点他们都很清楚,他们轻拍着你,看着你,就像对待一匹赛马,只希望你能为他们赢得一注钱,你并不属于他们中的一员。当你风光不再时,他们就会扔掉你,这些你明白吗?你还不够高傲,还有点爱慕虚荣,从你与那些人结交就可以看得出来。”
“如果你认识男爵夫人和我在那里的几位朋友,你的说法和判断就会大为不同。”比尔说。
“我不会去认识他们的。”声乐老师说。
“你什么时候宣布订婚啊?”有一天费里克斯问比尔,“是娶母亲还是女儿?”他笑着问,“千万别娶那个女儿,否则所有的年轻贵族都会反对你。我也会成为你的对手,而且是死对头。”
“你什么意思?”比尔不解。
“你是一个真正受宠的人,你可以在任何时间自由出入,娶那位母亲你可以得一大笔钱,还能跻身于一个贵族家庭呢。”
“别开这种玩笑了!”比尔说,“你说这些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玩儿。”
“本来就不是为了好玩,这是最严肃的事情了,你不会让夫人自个儿坐在那里哭泣,做一个双料寡妇吧?”
“不要再谈论夫人的话题了!”比尔有些生气,“如果开玩笑就找我一个人好了,我会回应你的。”
“没有谁会相信这是你的恋爱和婚姻。”费里克斯继续说,“她已经不再美丽了,一个人也不能只靠她的才智生活。”
“我想你应该有更好的教养和理智。”比尔大声说,“不要再这样不敬地谈论值得你尊重并允许你去她家的一位夫人了。我不想再听下去!”
“你想怎么样?”费里克斯说,“要决斗么?”
“我知道你已经学了这个,我还没有,不过我会学的。”他甩开了费里克斯。
几天后,同一座房子中的这两个孩子又见面了。费里克斯与比尔交谈着,就像彼此根本不存在什么裂痕一样。他回答得很客气,也很直率。
“现在是怎么了?”费里克斯说,“我们两个最近有点不愉快。总要一个人说点笑话,这并不是说他很油滑。我不想结下冤仇,让我们互相谅解并忘记不快吧!”
“你那样谈论我们都很尊敬的一位夫人,也能自我谅解吗?”
“我说话直截了当,”费里克斯说,“上流社会中人们也可以讲话尖刻,但没有人真当它回事儿。正像诗人所说的“为每天都吃的淡然无味的鱼加点盐”。我们心中都有点不平,你也可以释放出来,我的朋友,释放一下并没有什么坏处。”
很快他们又和好了,开始手挽手。费里克斯很清楚,因为他总是与“舞台偶像”在一起,已有不止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姐开始注意自己了,以前这些人是很少看他一眼的。脚灯总是把光束打在舞台主角和他的恋人身上,费力克斯也就变得引人注目,他大白天走在大街上也是同样,虽然光彩显得淡了些。大多数舞台上的艺术家都像天鹅,人们应该在他们演出的时候欣赏,而不是在他们走过人行道或在大街上散步的时候再来看他们。当然也有例外,我们年轻的朋友就属于这种情况。即使他离开了舞台,观众从乔治·布朗和洛亨格林中得来的关于他的印象并没有改变。在很多年轻人看来,这些诗的或音乐的形象就是艺术家本人,而且把他加以理想化,比尔对此非常清楚。他也得到一些乐趣,为自己拥有艺术才能感到幸福。
然而他年轻的脸上还是会有一道阴影,他用钢琴弹奏起这个旋律,歌词则是:
一切都消逝,一切都过去,
你的青春、希望和朋友。
一切都已过去,像风轻轻吹过,
只有结束,永不回头!
“太伤感了!”男爵夫人说,“你有美好的未来,我不知道还有谁像你这么幸运。”
比尔回答道:“智者梭伦曾说,‘在一个人进入坟墓之前请勿说他幸运。’”他露出了笑容,以免使自己显得过于认真。“如果我自己不感到幸福,那就是错误,就是罪过,我很感激自己能得到这一切,但我的价值判断与别人不同。一道美丽的焰火高高地飞上天空,接着就熄灭了,演员的舞台生涯也是这样。永远存在的星星在流星划过的一刹那可能会被遗忘,但流星一消失,除了在过去的纪录中看到之外就再也没有踪迹。新的一代人不会知道,也不可能想象出让自己的父辈陶醉的舞台上那些曾经的面孔,今天许多年轻人热烈地为黄铜的光彩鼓掌喝彩,就像老人们曾经为纯金的光彩鼓掌一样。远远比表演艺术家更幸运的是那些诗人、雕刻家、画家和作曲家。他们经常体验挣扎奋斗的日子而错过一些应得的赞赏,而那些幸运者,那些有幸得到赏识、得以展现其艺术作品的人,则过着奢华的日子,生活在由偶像崇拜而产生的自大情绪中。”
“让无知的人站在那里去仰慕光彩的云而忘记太阳吧!云终会消失,太阳却永远闪耀着照亮一代又一代新人。”
他坐在钢琴前,脑子里充满了丰富的思想。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开始了弹奏。
“太棒了!很令人感动。”男爵夫人忍不住打断他,“我就像听了一个关于一个人一生的故事,你用音乐表达了你心中的歌。”
“我想到了《一千零一夜》中阿拉丁神灯的故事。”她年轻的女儿说,只见她纯真的眼睛带着泪光,正注视着比尔。
“阿拉丁!”比尔重复着她所说的话。
那一晚是他整个人生的转折点,生活中新的一页从此展开了。
在这一闪而过的一年中,他发生了什么事?虽然眼睛比以前还要清澈许多,可他脸上的红润已经不见了。他度过了许多不眠的夜晚,但不像大多数艺术家那样把夜晚用于狂欢、享乐和大量酗酒。他变得少言寡语,但比以前更快乐了。
“你一门心思在想什么?”他的朋友——声乐老师问,“你并没有把什么都告诉我。”
“我在想自己太幸运了。”他答道,“我在想那个贫穷的孩子,想阿拉丁。”
十七
按照一个出身贫苦的孩子的期望标准,比尔已经过上富有的幸福日子了。正像费里克斯有一次所说的那样,他已经富得能够为朋友举办大型晚会了。比尔的确想过此事,也想到过他最初的两位朋友——母亲和祖母,为了她们同时也为自己,他决定举办一个庆祝会。
那时是宜人的春季,两位老人将要和他一起乘车出城,到声乐老师最近在乡村买的一座小住宅去。他刚在马车里坐下,一位大约三十岁的妇女走了过来,她拿着一张便条,是霍夫太太介绍过来的。
“你不认识我了?”她问道,“大家过去都叫我小鬈发,现在鬈发已经没有了,很多东西都没有了,但好人还是在的。我们两个曾经一起跳过芭蕾舞,你比我强多了,已经成了了不起的男子汉,我呢,先后和两位丈夫离了婚,也不再演戏了。”
便条上请求送给她一台缝纫机。
“我们一起跳过哪一出芭蕾呀?”比尔问。
“《帕杜瓦的独裁者》,我们都演小侍童,穿着蓝色天鹅绒衣服,头戴无檐帽。你还记得小麦利·克纳勒普吗?前进时我就在你后面。”
“还踩了我的脚。”比尔笑着说。
“是吗?那是我一步迈得太大了。但你在我前面很远的地方,比起你用腿,你似乎更懂得用脑筋。”她忧伤的脸有些卖乖地看着他。感觉自己说了一句很得体的话。比尔为人慷慨大方,答应送给她一台缝纫机。小麦利事实上成了这群人中的一员,是他们把比尔从芭蕾方面赶到了一种更幸运的事业中。
他很快就来到商人家门外,比尔进了母亲和祖母住的阁楼,她们都穿上了最好的衣服,碰巧的是霍夫太太此时正好来看她们,于是也被邀请与他们一起去。她犹豫良久,直到最后写了一张便条,告诉霍夫先生她接受了比尔一家的邀请。
“这么多人客气地向比尔打招呼!”她说。
“能坐这种车我们真的很赶潮流啊!”母亲接着说道。
“而且是在这样一辆又漂亮又舒服的马车里。”祖母也接上话茬。
离城不远处,紧邻着皇家公园,有一座温暖舒适的小房子,周围被青藤和玫瑰缠绕着,还种着很多榛树和果木。马车停了下来,这就是声乐老师新买的房子。一个老妇人接待了他们,这个人母亲和祖母都很熟悉,因为经常帮她们洗熨衣服的。
花园出现在眼前,房子也出现在眼前。那里有一个特别吸引人的东西——一座种满了鲜花的小玻璃房子,它紧靠着起居室,中间的滑门可以直接推到墙里面。
看起来就像舞台上的附台,霍夫太太说,“它用手来移动,坐在这里就像在鸟笼中。那里还布满了卷耳,这是温室。”
卧室同样也赏心悦目,窗户上有又长又重的窗帘,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还摆放着两个舒适的靠背椅,母亲和祖母非要坐上去试一下。
“坐在里面人都会变懒的。”母亲说。
“体重也会减轻,”霍夫太太说,“你们两个搞音乐的,在戏院工作那么辛苦,下班后可以在此美美地休息一下了。我可是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信不信,我到现在仍然都梦见自己在练习踢腿,霍夫在旁边也做同样的动作。是不是很没劲——两个人有同一种想法?”
“这里空气新鲜多了。那里还有一个房间,面积比阁楼的两倍还要大。”比尔说,他眼睛里闪着光彩。
“那倒是,”母亲说,“可是我们家也很不错,亲爱的,你就是在那里出生,我和你父亲也一直住在那儿。”
“但这里更好,”祖母接着说道,“这里整个房子都是你的。你和另外那位绅士——你的老师拥有这个安静的家,我并不嫉妒你们。”
“我也不嫉妒你,奶奶,还有你,我亲爱的妈妈,上帝保佑你们!以后你们就在这里住下去,不再像在城里那样,每天上上下下那么多台阶,挤在那么狭窄的小阁楼里。你们还将有一个仆人帮你们做事。而且和城里一样方便,我们能经常见面的,你们高兴吗?感到满意吗?”
“看这孩子净说些什么!”母亲有点惊讶。
“这房子,这花园,全都是你的,妈妈,全都是你的,奶奶,能让你们住在这里是我一生的奋斗目标。我的好朋友、声乐老师已经帮我准备好了。”
“孩子,你在说什么呀!”母亲惊呼道,“你想送我们一套漂亮的大房子?亲爱的,如果你能做到的话,我知道你会送给我们的。”
“我是认真的,这座房子是你和奶奶的。”比尔说着,吻了她们。两位老人都流了很多眼泪,霍夫太太也陪着流了很多泪。“这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比尔拥抱着她们三个,大声地说道。
现在她们要在此好好看一下房子,因为已经属于自己了。她们有了一个漂亮的温室,可以把阁楼上的五六盆花也种在里面了。有了一个很大的衣帽间,再不用原来的小衣橱了;厨房也是一个真正温暖的小房间,烟囱、烤炉和饭灶连在一起,母亲说看起来就像一个闪亮的大熨斗。
“你们也有一个炉边角落了。”霍夫太太说,“这太好了,该有的你们都有了,还有你,我的很受欢迎的朋友!”
“还不止这些。”比尔说。
“小媳妇很快就会来了。”霍夫太太说,“我都给你选好了,是哪一个我心里已经有谱了,但现在我不说,我的了不起的男子汉!是不是一切都像芭蕾剧?”她笑出了眼泪,母亲和祖母也是热泪盈眶。
十八
比尔有一个伟大而快乐的追求目标,那就是创作一部歌剧,再亲自登台演出。我们年轻的朋友拥有瓦格纳一样的才华,他能够写出戏剧体的诗,但他是否也如瓦格纳一样具有音乐冲动去谱写壮美伟大的乐章呢?
他心中交织着创作的勇气和对自己的怀疑。放弃这一由来已久的想法是不可能的,多少年来,他心中一直想象着这幅图景,如今他的人生目标终于有了实现的可能性。在他的琴键上跳跃着许多自由的幻想,就像自然国度里的鸟儿。他曾经体验过的小民谣和有特色的春之歌预示着他心中尚未成型的歌剧终将出现,男爵夫人已经看到了这一预兆,这很类似哥伦布在新大陆的地平线出现之前,在鲜绿色的海草中已经看到了陆地的征兆。
陆地就在那儿!幸运儿终将到达那里。说出的一个词变成了思想的种子,男爵夫人的女儿,那个年轻漂亮而且纯真的女孩,说出了“阿拉丁”这个词,我们年轻的朋友与阿拉丁一样幸运,“阿拉丁”于是照亮了它的灵魂。
带着已有的理解和心中的光亮,他一次次细读那篇动人的东方故事,很快它化成了戏剧的形式,一幕又一幕的歌词和音乐相继完成,而且写得越多,就拥有越多的音乐构思。写到结尾处音乐之泉似乎才第一次喷涌,丰沛鲜活之水开始奔泻。于是他采用更强有力的形式又重写了一次。几个月后,歌剧《阿拉丁》终于完成了。
没有人知道这部作品,连其中一小节的内容都没人听说过,即使他最息息相通的朋友——声乐老师也不例外。当比尔以绝妙的嗓音和出色的演技公演这部歌剧时,在场的所有观众都想不到这更全身心演出的年轻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紧张日子——是的,接下来有好几个小时他一直沉浸在从灵魂中喷涌而出的强有力的音乐作品中。
《阿拉丁》的歌词和乐谱都完成了,在它被放到桌子上接受声乐老师评鉴的时候,他还压根连一丁点儿内容都不了解。他将给予什么样的评价?当然是有说服力而很公正的评价了。年轻的作曲家心中忽而存着很高的期望,忽而又觉得整个事情纯属自我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