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那个人为何而来,也能够预料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可是我没有惧怕,因为我说过:我今后什么也不怕了。就为了有一个证明,也为了不让她担忧,我再一次见到她时,并没有把路上的那个经历告诉她。我一句也没有提起那次凶恶的威胁。也许这是我的一个错误。我当时只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会是漫长的,无论经受多少磨难,都将通向一个美好的结局。这个信念就是我活下去的保证。我好像只剩下了这么一点点东西,我将死命地抓住它、拥有它。
与此同时,我却发现了妈妈愈来愈多的忧愁。她更多的不是为爸爸,而是为我。她终于得知我不再上学的事情了,完全不知道自己惟一的儿子这样下去该怎么办。眼看着妈妈的白发一丝丝生出,我的心开始疼痛。可是我找不到安慰妈妈的办法。她为我的失学而愁伤,而我却在心里发誓再也不去那个学校了,我宁可在野地里游荡一生。
我像过去一样整天在林子里消磨时间,等待天黑。我不知一旦失去了这片林子我将流落何方。躺在树下想着遥远或切近的事,主要是想菲菲——她这会儿还在学校里。我只一个人待着,像个奇迹一般。我知道自己因为她而变得更加能够忍受了。我的小鹿也没有来,它如今去了何方?
当天色暗下来,我在乌黑的林子里有时也会害怕,因为我在想那个可怕的蜘蛛精的故事,特别是想那个不幸的惨死的孩子。我还更多地想起另一个故事——美丽的雨神骑着白马、穿着白衣白裤,在大风雨里一路呼喊“鲛儿”的样子。她的一路奔走会带来暴雨天灾,可我一直无比可怜这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可恶的旱魃,是那个恶魔设法诱骗了雨神英俊的独生子。传说中的旱魃面目苍黑,长了铁硬的锈牙,身上穿了满是铜钱连缀的衣服,一活动全身哗啦啦响,一卧下来就变成了一堆铜钱。这个妖怪一生下来就得了要命的口渴病,总想寻个机会大喝大吮一场,所以他到了哪里都要吸尽宝贵的淡水,让大地连年干旱。除了贪婪吸吮,他每年里都要吞食几头牲畜,性急也会吞食田野上的人。他最恨的就是天上的雨神,恨她不能让他畅饮一空。为了报复雨神,旱魃设计诱骗了她的独生儿子:那是一个白生生的男孩,名字叫“鲛儿”,因为贪玩迷了路,就上了旱魃的当。那会儿旱魃闪化成一个心慈面软的婆娘,说要领“鲛儿”逛逛人间的灯会。谁知“鲛儿”从此就落入了地狱,旱魃将他用铁链锁在一个地方,然后等雨神携风挟雨到处发疯一样寻自己的儿子……我知道这旱魃不仅仅是传说,而是近在眼前,因为一场场大旱折磨着平原上的人,他们不得不在炎炎烈日下四处寻找旱魃的蛛丝马迹:如果无边的焦野上发现了一处莫名的湿处,那就有可能是旱魃的藏身之地,他正和掳去的“鲛儿”待在一处呢!记得一年春天大旱,满坡的树木都脱了叶子,庄稼全枯了,可有人发现了有一个坟头永远湿漉漉的。都说天啊,这就是旱魃藏身的地方,快逮住他啊,这不光救了世世代代不受旱灾,也能交还雨神一个儿子了!几个村的人都汇聚一起,小心翼翼请来法师念咒烧香,在地上画了一道道符,然后人山人海围了,一点点举着锨镢往前挪动,法师走在最前边——那是个多么神圣多么浩大同时又是多么恐怖的节日啊,在老法师的大声呼号中,有人开始掘开湿漉漉的坟包……结果是空忙一场,除了坟包的主人大声号啕之外,什么妖怪也没有逮到。法师说:狗日的又跑了……
我幻想着雨神在林中突然闪现她的身影,看到白衣白马长发飘飘飞驰而去。没有,令人惊喜的是拐子四哥——那个猎人又出现在林子里了!他也喜不自禁,给我酒喝,我喝了一点。他像过去那样抽着一个黑色大烟斗,一闲下来就讲无头无尾的故事,不管我听还是不听。我问他旱魃的事儿,问什么时候才能逮住这家伙?他说别说这个大妖怪了,就是狐狸精人也斗不赢它。接着说:“……有一年上,有个像我一样的猎人,扛着枪到林子里来。他这人哪,不在乎,什么都打。这可不行,我告诉你孩子,这可不行。做人都得有个忌讳啊。他没有,那早晚就得出事了。那一天他喝了酒,来到林子里,一抬头就看见前面路口上有一只狐狸。他立马举枪。谁知这枪刚刚举起,那狐狸就变成了他老舅,还老牙老口地说了:‘你这娃儿,咋个用枪比划舅舅?嗯?’他吓得扔了枪。可是刚刚撒手,舅舅又变成了狐狸。他又举枪。结果狐狸又变成舅舅。来来回回七八次有了,你想想,要是个懂规矩的人还不早撒丫子跑啦?人家不,人家有胆气哩,嘴里咕哝着:‘日你妈,俺管你是谁哩!’嗵地一枪,把那物件放挺了。走过去一看,妈妈呀,真是老舅躺在那儿哩,血红马花的。他吓得抬腿就跑,一口气跑到舅舅家,见了舅母就问:‘俺舅呢?’舅母说:‘一大早进林子了,怎么?’他听了腿一软,哎哟一声跪在了舅母跟前……”
那天猎人离开了许久,我还一动不动地躺在树下。我一直在想那个亲手打死了舅父的猎人,想他将怎么挨过自己的一生。这会是无法抵御的懊悔,因为他两手沾了亲人的血啊。
旱魃,蜘蛛精,还有刚刚听来的故事……太可怕了,这些故事有的阴冷刺骨,有的冤气逼人。不知为什么,我一会儿觉得那个旱魃就在一旁冷冷地瞥过来,觉得自己是那个被蜘蛛精追赶的孩子,一会儿又觉得是那个亲手打死了舅父的人。反正我心中装满了莫名的恐惧和亏欠。
这片神秘的原野和林子啊,我将在此过完自己的一生吗?我好像真的无处可去,已经化为了它的一枝一叶……
回到小茅屋,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妈妈那长长的叹气声。我终于说:我再也不会离开了,我要一直待在妈妈身边。妈妈听了却摇头:“傻孩子,你哪里知道,你已经长大了,今后别说待在家里,你去哪儿都藏不下啊……”
“我为什么要藏?”
“因为他们会找到你……”
我吐了一口气:我又不是“鲛儿”,难道还会有个旱魃来把我掳走吗?就让我去干活吧,我会成个好劳力的;因为每个人生下来都要不停地干活,我又能怎样呢?我宽慰妈妈,说自己不怕流汗,而且那么讨厌懒汉。
妈妈听了反而流下泪来。她擦着眼睛:“傻孩子,你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妈妈肯定不忍心说出什么事情——她大概瞒住了什么,因为她不知道现在的我已经完全能够忍受了,什么都能忍受。我定定地看着妈妈:
“告诉我吧,到底是什么?就是旱魃我也不怕了!”
妈妈一下一下抚摸我的头发和后背。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孩子,他们比旱魃还要可怕。我是说他们有一天会把你送走,送到南山去做苦力,那时候妈妈要见你一眼都难了,我的孩子……”
这怎么可能?他们凭什么像对待父亲那样?我又犯了什么罪?谁又能让我无缘无故地离开?这里有妈妈和外祖母,有菲菲……有我所有的牵挂和心爱,我怎么能离开?这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我大声喊了一句:“到底为什么?”
我一遍又一遍问妈妈。
“你看到南边那一溜大山了吗?那就是你爸爸长年累月做活的地方。他在里面开山,这些你都知道。那里的水利工地上要人,因为要一茬接一茬干下去。谁都不愿去,谁都千方百计地躲开;可是孩子,只有我们躲不过去,我们这样的人家全都躲不过去——你再长大一点点,他们就会把你送到工地上去了……干十年,二十年,谁也不知道要干到什么时候。那时妈妈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妈妈哭了……一股愤怒在心中冲腾着,让我脱口而出:“到了那一天,我会从工地上逃走……”
“他们会把你抓住,那时候你就成了真正的罪人,一辈子也别想回家了。”
“爸爸逃过吗?”
“没有,因为他一开始就是个罪人。罪人逃不掉。”
我再不吭声。我终于明白了:我逃脱的惟一机会,就是赶在被缚住之前……我吸了一口凉气。我不想说什么了。我不想继续让妈妈难过和担忧。我该一个人好好想一想了,在一切都没有想好之前,我再也不会说什么了。这是一个走向沉默的年纪,好好忍住的年纪。我只想在用力忍住这一切的同时,痛痛快快地大骂一场。我以前还从不会这样骂人,因为妈妈从不允许我有任何粗鲁的行为。我是被这个年纪所逼迫,它多么凶狠地逼迫着我。我到哪里破口大骂、骂出这心头的淤愤呢?
在这样的时刻我只能独自走开,只能去那片林子。
在一片沉寂之中,我一声不响地呆坐。我好像看到了一个肮脏的妖怪,是旱魃,他在一旁狞笑。大半天过去了,我终于把一切都想好了。我告诉自己:不,我还是不能离去,我不会就这样逃开。我要把一切都忍受下来,我一遍遍叮嘱自己。我已经失去了心爱的老师;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和外祖母,除了菲菲,我已经一无所有。我要和她们在一起。我的这些想法、这铁一样的决心应该告诉一个人——这是必须的,因为不说出来,我心里会疼死……
后来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我都和菲菲待在一起。
我们好像一直在重复着什么话。这些话永远新鲜又永远陈旧,而且永远没有终了。菲菲说:她不会让任何人把我带走——她将在那一天去找爸爸,找姥爷,让他们保护我,不让我去南山工地……她的父亲和姥爷我都没有见过,但我相信那两个人也许真的会搭救我。这一天我们除了在林子和河边,还要到海上去。只是走到半路,我突然想起了父亲——他在那里拉网啊……我只要和别人在一起,总是躲闪着他所能出现的任何场合,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所以在河口拐弯的时候,我就站下了——东边有一群拉网的人,我害怕父亲就在他们当中。我借口他们是一些赤身裸体的人,坚持要绕开他们。
菲菲却神往地看着那个地方。
有两个肩扛鱼叉的人走过,她对他们奇奇怪怪的装束和猎鱼的家巴什很好奇,又一次站下来。他们一高一矮,矮的穿了可笑的笨重的水裤,一走路就发出嚯嚯的声音。我一转脸,那个人却紧盯了我两眼,然后去看菲菲。菲菲背过脸。
他们走远了,那个矮子还在回头。菲菲说:“其中有一个是叔伯哥哥的‘腿子’!”
……
第二天,我正帮外祖母搬柴火,有个过路的人站下了。他长了个三角形脑袋,十八九岁的样子,见了我一个劲地招手。我觉得奇怪,就走过去。他指着沙岗的另一边说:“你看看那边有个什么东西!”我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了。
那儿什么也没有——不,那儿有三个人抄着手站着。他们当中的两个是陌生人,其中的一个乌脸我却不会忘记:就是他几天前在那条小路上截住了我,用手狠狠点戳过我的胸脯。我预感到什么,但这一刻出奇地镇定。
三角脑袋这会儿无耻而和蔼地笑着,搓搓手说:“这一下好了。”
他的话音刚落地,立刻上来两个人把我架住。我怎么挣扎、怎么喊都没有用,他们就像聋子似的。
乌脸背着手在后面慢腾腾走,其余三个差不多把我提离了地面,越跑越快,后来简直像飞一样。
他们把我拖到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里。
在一棵不太粗的杨树下,他们粗重地喘息,等着那个乌脸走近。我发觉他们的手已经离开了我——这是个好机会,我只要一纵身子就可以跳出几米远,撒开腿谁也别想追上——只这样想,双脚却一动也不动。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固执地抵抗、等待。好像这次经历对于我是一场必需,我现在要做的只是迎向它,而不是逃脱。
乌脸走到近前。他从腰间掏出一个黄铜烟锅点上,吧嗒了两口,看着我,点点头自语着:“记性不好啊。”他说这句话时显出很痛苦的样子。他接着大吸了两口,在鞋帮上磕打两下说:“办!”
三个人麻利地将我按到树上,接着刷刷抽出绳子。我猛地往上一蹿,头顶把一个家伙的下巴碰得一响。他们全力按我。那个家伙可能被我撞疼了,嚎叫着把我的头发拧在手里,一下下往树上碰我的头。眼前直冒金星,可我没有一声讨饶。我闭着眼睛,我在想妈妈——只要她和外祖母看不到这一幕,我就可以忍受。我会咬住牙关的。这一瞬间我突然理解了父亲的执拗——不幸的人啊,瞧你的儿子,他像你一模一样……我被他们拴在了高处。由于这棵杨树太细,我的体重把它压弯了。它要承担我可真是勉为其难,可是它像我一样没有办法。
乌脸问:“知道为什么办你吗?”
我不吭声。
三角脑袋说:“是为你‘打栏’哩!”
我知道“打栏”就是指猪羊交配前的狂躁。不能忍受的污辱使我浑身的血涌到了脸上。可我刚刚一张嘴,一个人就眼疾手快地抓起一把沙子填了进来。鼻涕眼泪一下涌出,我觉得嗓子被噎破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了。
乌脸对那个人的多言多语好像极不满意,斜了他一眼。
三个人在乌脸的注视下操起了树条,把上面的叶子撸掉,然后抽打起来。雨点一样落下,烙我,烫我,痛疼像网一样罩住全身。单薄的衣服要被粘住了,血要流下来了……巨大的痛楚让我四肢蜷到一起,让我紧紧搂住了杨树。杨树,你就与我一块儿受苦受难,一块儿咬紧牙关吧。
“打!往死里给我打,看他还敢不敢‘打栏’……”
我在心里默念着妈妈和外祖母。菲菲的双唇好像又触碰到了我的双睫上。我的手抚在她毛茸茸的后颈上,紧紧地拥住她。
“……我们永不分开,永不。”
父亲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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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在初秋时节被传唤到海上去的。因为这时候地里的活儿少了。那些拉大网的人有一多半是随叫随到的——所以长年固定在海上的渔人自觉高人一等,对新去的拉网人总是不放在眼里。他们一个个晒得浑身油亮,而刚来的打鱼人一脱衣服全身发白,对比之下显得寒酸,令人发笑。父亲不仅不会打鱼,庄稼活儿也是刚刚学会。但在我眼里,他好像干什么都毫无难处。“你这个人哪,”海上老大走过来,用手点划着父亲的鼻梁:“你在山里打洞子行,干这个不行。”海上老大叫“老滚子”,他的话让一边的人哈哈大笑。
我一开始就想随父亲到海上,去看他们怎样把那个了不起的大网撒进海里,把一堆又一堆的鱼拉上岸。可我怕父亲呵斥,总是等他走了很远才悄悄跑出茅屋,绕着灌木追上去。当我看见他的后背时,再放慢脚步;父亲掺到那些拉网的人中,我才敢接近那些鱼铺子。那儿总是围了一大群玩耍的孩子,我和他们混在一块儿父亲也就察觉不到了。
我渐渐熟悉了拉鱼的每一个程序。先是用一只木船把叠起的渔网运进大海——小船刚离岸不远,一人摇橹,剩下的几个人就开始撒网。船划到大海深处,这网就一路撒下去。船上的人影儿渐渐模糊。那时我替他们害怕。高高的海浪上,白色的浪花一点点变得遥远,它们托起了那只小船。船在漆黑的海面上一动不动,像凝固了似的;可你盯住它看下去就会发现,它正费力地偏向一边,它在一点点绕着往海岸上驶来。摇橹人浑身大汗,两只手臂像碗口一样粗。船到近岸了撒网人还在抛网——他们在海里把网撒成了一个大大的半圆形,最后靠岸。网的两端相距几百米,每一端都伸出了长长的网绠。人像蚂蚁一样咬在了绠上,都把搭在绠上的挂绳绕在屁股上;接着号子响起,一呼百应,一边喊一边往后倒退着拉网。沙滩上蹬出了一溜深窝。这样拉呀拉呀,大约要两三个小时才能让大网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