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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芳邻(1)

1

他们终于回来了……令人惊讶的是,老骆夫妇竟转眼间变成了两位老人:满头白发,身体佝偻,一双眼睛僵僵的。两人也不再注意穿着,衣衫上满是脏土和破损,好像刚刚摸爬滚打了一场。他们不言不语,低头苦做以抵御难言的哀痛。他们见我走近了就停下手里的活儿,却不开口说话……为了不刺伤他们,我在交谈中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绕开一些字眼。他们似乎对我的到来早已知晓,没有询问一句。这使我想到了一个宿命般的可怕推测:冥冥中有一股力量推拥了我一下,让我赶回来为这个小果园的一个孩子送行……

老骆见达子嫂回了泥屋,就压底声音说:“宁家兄弟!你知道这些天我们哪里去了?我是追人去了……你达子嫂跑了,她发疯一样往西崖头那儿跑,我一步不舍地追她。最后她站在那个崖头上了,回头一步就得跌进海里去。她回身看着我喊:俺这就跟了孩子去了,我对不起你了老骆,不能陪着你走完下一程了。我听了哇哇大哭,一辈子也没这么哭过啊!我叫她,哀求她,说老婆子咱可不能走这条路啊,咱怎么着也得咬住牙关活下去啊——你要跳下去,我就得在后面跟上,你就长了这么狠的心?我叫着劝着往前挪蹭,最后一把拉住了她,再也没敢松手。这些天我不离一步,她走哪儿我跟哪儿……”

我知道他说的是西边那个海蚀崖,崖头离开海面有几丈深,人从那儿纵身一跃绝无生还的希望……

“你达子嫂痴了一样走,一直走回娘家的村子,她娘家早没人了。我们在平原上没有一个亲戚……她不知该上哪儿去。我就牵着她一路走一路说,好不容易才把她领回来……”老骆紧咬嘴唇,泪水在眶里打旋,“我说老婆子啊,咱们俩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在这人世间咱俩还得过下去,谁也不准扔下谁——咱俩这会儿就要说好!你听见没?听见了就点点头——你只要答应了我,这辈子就不能变!咱俩谁也不能做个没良心的人……就这么着,我把她领回了园子!”

我听着,心里一阵揪疼。那是可以想象的一个辛酸场景。我默默地走向小泥屋,老骆跟上来。

我进门时,达子嫂正伏在炕上抚弄一件小衣服。这显然是骆明小时候穿过的。它是半新的,红缎子做成,上面还镶着花边。她把小衣服取在手里,抖动两下,又用下颌把它压在胸前。

“宁子兄弟,你看……”她的泪水哗哗流下来。老骆伸手去拍打她,她把身子转向了一边。

老骆哀求说:“放了吧放了吧……”

达子嫂转向我:“这是最好的缎子做成的。这可不是穷人家的布料啊!宁子兄弟,宁子兄弟!报应啊……”

“报应”两个字让人心上一悸,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我又想起第一次看到骆明的样子:他从那条小路上奔跑过来,太阳照亮的那张脸庞红红的——我特别难忘的是那双又大又亮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他稍一停留就挨近了我,仿佛我们是一对相熟了许久的朋友。我把他抱在了怀里,一股尚未褪净的浓烈的奶香味儿扑进了鼻孔。

我记得,那一天孩子身上穿的,好像就是这件红色的缎子衣服。

达子嫂擦着眼睛:“这是你家的……是你家的啊……”

老骆狠狠地看了妻子一眼。

“要不我说这是报应啊……宁家兄弟啊……”

我简直有点糊涂了。我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显然是被极度的哀伤折磨得语无伦次。

“人啊,要知恩图报,大兄弟,我和你老骆哥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是,你把自己祖传的老屋都给了我们啊!这是怎样的大恩大德啊,我们都一直记在心里……”

2

我这一次听明白了——是啊,十几年前的那一幕如在眼前……

那一天我抱着骆明,他浑身的奶香味儿至今还十分清晰!那会儿我有些激动,在心里说:“孩子啊,我就在这里长大,你让我想起了自己……”我就像抱住了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昨天一样——多么神奇啊,他也在小果园里奔跑,也踏着同一条沙土小路来去——不久之后他还将踏着这条小路走向园艺场子弟小学……

仅仅是这两张完全吻合的画面就让我感慨不已。

那次离开之前,我想起了一个要紧的事情,要把夜间做出的决定告诉他们:把我们家的这座小茅屋交给他们——我马上要启程离开了,今后也不可能回来居住了,连同屋里几十年里积起的杂七杂八的东西,都送给他们吧,他们会用得上的。我夜里想了许多,我想的是,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得到我们这座被泪水浸透的茅屋。在此,我把它作为一件微薄而又沉重的礼物,送给我们惟一的邻居。

我把小茅屋的钥匙交给老骆时,他慌了,因为他完全没有准备。

当时他正在院子里劈木头,听明白了我的意思,马上啊叫起来,像接到一个烧红的铁块一样松开手。我捡起钥匙,再次塞给他。他捧钥匙的手抖着,回头大嚷:“孩子他娘,孩子他娘!”

没有人应声,他就跑回屋里去了。

我因为急着赶路,再加上不愿推来挣去的,就趁这段时间走出了院子。

后面的呼喊我没有听清,我只想早些上路……一路上我都在想,我做了一件最好的事情,把茅屋送给了一对好人。这座茅屋也许不值多少钱,可它毕竟是我们全家惟一的避难之所啊。我仿佛看到了那个筑屋的老人,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含笑赞同……睡在这座屋子里就会一次次梦见这位老人,奇怪的是我们从未谋面,可是老人的音容笑貌那么清晰。我梦中还看到外祖母牵上我的手,把我交到老人的手里,说:“你快看看吧,这是咱府上的下一代,就这一个男孩……”

我知道,交出了这座茅屋,似乎也就卸下了心头的一块沉重——那是天底下最沉最沉的,压迫我一生一世的……在这座茅屋里,先是那位老人,接着是外祖母、父亲和母亲——他们前前后后都离开了,今天,我也告别了它。我远远地往回瞥一眼,什么都看不见——不,我看见了那棵高高的李子树。它太高太大了。我最后向它投去了深深的、难忘的一瞥……

是的,没有人比老骆一家人更该得到这座茅屋了。在那些最可怕的日子里,老骆作为园艺场里的护园人,曾给予我们一家最珍贵的援助和庇护。特别是剩下母亲一个人的时候,达子嫂就常常守在老人身边。这一家人不仅仅是我们的邻居,而直接就是我们的亲人。

往事如在眼前。十几年一晃而过。而今,骆明身上的奶香味儿似乎还没有消散,他却再也没有了……

老骆擦着眼睛:“也许是天意,真哩。你走后不久,那座茅屋就塌了一角,我想把它修好,可是墙基又裂开了一道缝。雨季快要来了,我怕大雨一冲就……”

达子嫂抹着眼泪:“那时你老骆大哥商量我把它拆掉吧、拆掉吧。我想如果塌下来还不如拆掉呢,就同意了。宁子兄弟,我不知道你以后还要一次次回来,早知道这样,我们千方百计也要把它修好,把屋里的家什留着,等着你回来住啊。这是你们的屋子啊。我们对不起你啊,我们有罪过啊。宁子兄弟,我们有罪过呀,这是遭了报应啊。”

他们的话真让人不忍再听。我不得不强调说:“那个茅屋随便你们怎么处置我都愿意,因为它给了你们,当年把钥匙交了,这座茅屋也就属于你们了。我从没后悔过……我不过是偶尔路过这儿,不过是回来看看……”

老骆望着远处。孩子那件小衣服在他手里攥成了一团。

“老宁兄弟呀,你不知道,我们孩儿懂事了,俺就跟他讲你、讲你们一家哩。俺让他记住谁是咱家的恩人——咱家的恩人咱一辈子也不能忘啊:人家把一座屋都给了咱……”达子嫂还是不离这个话题。

我真不知说什么才好。这可不是倾听一对老人自责的时候啊。

“可那是一座屋啊。是你们全家留下来的家产哪,锅碗瓢盆,什么东西我们都收拾来家了。大恩大德啊……”

老骆在一旁不住地点头:“老宁兄弟,我们跟孩子真的说过这些。咱一辈子也不能忘记你家。打听一下吧,世上有谁能把自己的家产白白送给邻居?恐怕一个也没有,一个也没有。”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往事一幕幕从脑海里闪过。

3

那时候他是一个瘦瘦的青年,是园艺场新派来的护园人。他只穿了一条短裤,露着上身。妈妈问:“你多大了?”“十七。”妈妈说:“来,坐下吃饭。”他就坐下来吃饭。

那一天妈妈做了豆角,豆角里还放了一点蘑菇。年轻的老骆好像饿坏了,端起一碗就往嘴里扒。妈妈说:“慢些,慢些吃。”老骆鼻尖上挂了汗珠,很勉强地放慢了吞咽的速度,但最后还是很快吃下了一大碗。吃饭时我端量过,他瘦瘦的胸脯长得与我不一样,上边一点有些前凸。

妈妈说那叫“鸡胸”。

从此我在园子里有了一个伙伴。我跟他玩,爬树,逮鸟。到了夜晚我们就点起一堆火捕蝉。老骆有时很严肃地拤着腰——这才使我想起他是来接管小果园的。他指着自己凸起的胸部告诉我:有这样的胸脯力气才最大。我有点怀疑。后来他憋住一口气,发出“嗯”的一声,凸起的胸部下面一点深深地凹进去。那个凹窝大约有拳头大。他指着那个凹窝说:“来,打一拳。”我不敢。“打一拳。”我照准那个凹窝轻轻捣了一下——我觉得拳头像砸在石头上似的。老骆笑了。

他教我打拳。不过很久之后我连一点长进都没有……

由于小果园已成为园艺场的一部分,所以不久就给护园人搭起了一座泥屋,它尽管也不大,但还是比我们的茅屋要结实和阔气多了:泥屋的门板是厚厚的槐木做成的,要用力才能把它推开,发出吱扭扭的声音。老骆就是这泥屋的主人了。他让我和他一块儿把泥屋收拾干净。泥屋分两间,里间盘了一铺很大的土炕。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搞这么大一铺土炕。他说以后可能不止睡他一个。

夜里他执意留我睡在炕上,我问妈妈,妈妈未置可否。外祖母说他孤独得慌,你就在那儿睡吧。

我和老骆一块儿睡在了大炕上。炕上铺了草荐子,我们晚上不盖东西也不冷。老骆脱得赤身裸体,舒展着身子。夜里有时我要起来解溲,一睁眼见老骆没睡,就蹲在炕角上。老骆在大炕上走来走去,用手捏捏我,嘿嘿笑。我问:“骆哥,你不准备睡觉了?”“睡觉有什么意思?没意思。”

我记得那天他躺在炕上滚动着,咿咿呀呀地唱歌,不知疲倦地抚摸自己的身体。后来他又不停地捏起我来。我烦了,一脚蹬在他脸上。他就恼了,长时间没有理我。

这一夜过得真难。老骆一点儿也不瞌睡,下半夜还讲起了鬼怪故事,吓得我蒙住了头。老骆说:“什么鬼我都不怕,我还常常爬到屋顶上去找鬼哩。有一天还真找到一个鬼——它来偷苹果,我就逮住它,嗯的一下把它弄倒了——”他说得蛮认真,我以为是真的,问:“后来呢?”“后来,后来就那样了……”老骆朝我眨眨眼……黎明时分我睡着了。醒来时我发现老骆蜷在土炕的一角,也睡着了。

太阳还没有升起,我就悄悄地离开了。

几年过去,小泥屋才有了达子嫂。我怎么也弄不明白的是,达子嫂怎么敢和他住在泥屋里?除了我,再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泥屋里的秘密:他不睡觉,还讲吓人的故事……她跟他白天晚上都住在一起,没有害怕,还有掩藏不住的愉快。她在泥屋里进进出出,用红色布条系着裤子,身上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那香味多少有点儿诱人。

达子嫂用心打扮这个小窝,就像打扮自己。她穿着花衣服,辫子乌油油地从后背垂下。她脸色很红,像花的颜色,一跟人说话就捏弄辫梢,只说上三两句,老骆就会背着枪赶过来。他总在她身边转悠。

我常看见老骆背着枪走来走去,总是兴冲冲的。有时小泥屋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门紧紧关着——往日屋里一有响动我都能听见,因为小泥屋在那棵大李子树的东边,我们的茅屋在大李子树的南边。当年搭泥屋的人跟妈妈商量,说挨近一点儿吧,相互也好有个照应……那个紧紧关闭的门对我充满了诱惑,我总想知道他们在屋内做什么。

有一天我对妈妈说:“多么怪啊,达子嫂,还有泥屋里,他们那儿到处都香香的。”妈妈笑了,说:“孩子,这就是‘芳邻’啊!”

有一天,刚结婚不久的达子嫂在一棵杏树下除草,然后又用铁锹翻土。她在翻一道深沟,这是春天施肥浇水用的。那会儿我看得出神,没有察觉老骆走过来。他把又沉又粗的大手在我脖子那儿砍了一下说:“你这小子,看够了吧?”他哧哧笑,指着满脸羞红的达子嫂对我说:“我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她最听我的话,不信你问问她。”

达子嫂不服气地撇着嘴。我发现达子嫂的眼睛真美。她的眼很大,大约有小酒盅那么大。这大眼睛不看老骆也不看我,只盯着泥土。她做活的时候脸上就有小汗粒生出来。她的头发乌黑乌黑,这乌黑的头发与细白的皮肤相互映衬。老骆说:“高兴了我就打她,爱怎么打就怎么打。我打她也不恼,你问问她。”达子嫂红着脸:“看说了些什么呀。”老骆笑了,走过去,把达子嫂的辫子攥起来,使她没法儿做活。他把辫子缠在自己的胳膊上,说:“你看看,她也不恼。”

达子嫂真的没怎么反抗,只是不得不把头仰起来——这样就不会被扯得痛了。老骆就用力地往怀里拽,她的头就仰靠在男人胡子拉碴的下巴上了。达子嫂的嘴张着,露出了雪白的牙齿。老骆低头亲了亲她。

我想走开,可我的腿像钉在地上,一动不动。谢天谢地,他们总算分开了。

我们家里有了好吃的东西,都要叫老骆和达子嫂来。老骆不怎么来,达子嫂倒是有空就到我们茅屋里。她帮外祖母洗衣服,帮妈妈做活,有时还和我玩一会儿。我们屋里也全是她的香气了。有个“芳邻”多好啊!外祖母剥玉米粒,有时要剥到很晚,达子嫂就陪外祖母做到深夜,直到老骆在后面砰砰拍窗子才起身离去。

有一天她小声对母亲说:“你知道吗?场里让老骆监视你们一家哪,每周都让他回去报告……”

妈妈没有吭声。外祖母咕哝了一句什么。

“老骆是个好人,他回去尽说你们好话……”

妈妈说:“我知道……我把他当成了自家孩子。”

背叛

1

漆黑的夜色中,我和外祖母都听到了有人轻轻拍门。门开了,进来的是老骆,他神色慌张,一进门就告诉母亲:事情吃紧了,你们该有个准备,说完又匆匆走开。

妈妈和外祖母一阵合计。

我问妈妈怎么了?妈妈说事情吃紧了。我去问老骆怎么吃紧了?老骆说那个家伙把你们告发了,也许不久就要来人搜你们的小屋。我知道那个家伙就是刚到这儿的另一个护园人,这人坏极了。我问搜什么?老骆问:你们家没有值钱的东西吗?我说当然有啦。“有什么?”他尖尖的眼睛盯住我。我说:“我们有一把雕了花的洗衣槌。”老骆咽了一口:“还有什么?”“还有硬木柄的拂尘。”“噢,再呢?”我说都是些小东西……老骆说快藏了吧,事情吃紧了……

后来妈妈和外祖母争执了半天,让我去把老骆叫来。

那时已是夜深人静,老骆赶来,进门就说:“要做快做,那个家伙回场部去了。他也许天一亮就领人来。”

外祖母在一个破柜里翻找,找出了好几块闪闪发亮的布料。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些绸缎。妈妈告诉这是外祖父留下来的,我们一直不舍得用。怎么办?老骆出了个主意,让我们把腌咸菜用的瓷坛刷净擦干,把这些布料塞到里边。老骆用手推车推着坛子,外祖母、我、妈妈,一块儿来到一棵大槐树下。大槐树离我们茅屋正好有二十步远。这是老骆丈量好了的。他说:“记住,正西二十步,第一棵槐树。”然后就动手挖。他挖得很深很深,瓷坛埋在了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