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想掌握他的这个本领,可惜不成,因为连拜师的机会都没有。那个男人目无下尘,对她完全漠视。而她一直认为自己才是为了夜晚而生,她可以算做这方面的奇才异能:一夜不睡,白天照旧处理工作,虽然要不可避免地多打几个哈欠。她开始求助于高级的化妆品和提神饮料,用它们来抹掉脸上的倦容。日久之后,渐渐觉得这有多么愚蠢:一旦生命的汁水熬尽,人从里往外枯干,一切都将无可挽回。她告诫自己:你必须保持青春的容颜,你在这场青春保卫战中要坚持到最后一刻,要与阵地共存亡!
可是那些不可割舍的夜晚啊,又花费了她太多的青春。
她在恐惧中寻求一切方法。最后她只得向冥冥中的那个人,向她的豹子求救了。她在梦中与死去的叔伯哥哥见面:一个湿淋淋的男人站在面前,这个人全身都被有力的筋脉襻结着,那是长久的奔跑和逃窜练成的,使他保持无可匹敌的弹跳力。这个男人的双眼像灯笼一样亮。她永远都会记得他怎样咬住她的脖颈,记得那股无可抵抗的力量、他在丛林中攫紧她奔走……没有人能够战胜他、捕捉他。他夜夜不睡,夜夜都在荒原的草窝中与她狂欢。白天是他躲藏和寻食的时候,要避开一道道围网。他几乎打生下来就习惯于在夜里大睁双眼。她问他:“我的豹子啊,你得教给我了,怎样才能在一夜夜的流水长宴上尽兴,永远保持青春的光泽?”豹子问:“你离开这样的夜晚会死吗?”她点点头。豹子说:“那就好办了。你只为夜晚活着,你是为了夜晚才生的。这样白天就是梦游——你的心睡着别人又看不出来。”
豹子说:“我在梦游时,连飞来的子弹都能躲开!”她深信不疑,她对自己的豹子一百个信任——自从这只豹子犯了乱伦大忌之后,整个族里的人都在追杀,可他照样活下来,照样在大地上飞奔。他只活在夜晚,这夜晚是他们两个人的。这样直到有一天他告诉她:这阳间的夜还是太短了,阴间的夜才叫长呢——所以他就去了阴间。
她开始尝试在大白天里梦游。一年年下来,差不多真的练成了。可总要时不时地出错:有几次她哈欠连连,临床用药时不止一回搞混了,让一旁的医生大惊失色。还有一次险些造成重大的医疗事故,幸亏院长及时为她解围说:“她夜里要出诊,她太累了……”
她明白,只有那个韩立才深谙此道,他才是一个真正的梦游者。
2
严菲发现几乎所有出现在流水大宴旁的人物——这些人是各色各样的,主要是官商要人和各界角色,但一定要是个角色才行——都或多或少具备梦游的本领。这些人一到了夜晚两眼就放出一股特异的光,或许是返祖现象也说不定,那是一种蓝幽幽的、在一百支光以上的照明灯下才能得以分辨的眼色。这些人洞察秋毫,除此而外嗅觉与听觉也处于最佳状态,所以他们在夜间反应格外灵敏,整个人变得机智聪慧,有点超常发挥的意味。他们身上的激素水平也都达到了一天里的最高值,整个人显得生气勃勃,精力充沛。如果是个男的,他一定是容光焕发,除了衣饰讲究,还精心地修面梳理。但那种无法遮掩的类似公羊的腥膻气,还是会在一公尺内散发出来。如果是个女人,那么她的妩媚相,她的骚狐才有的苦杏仁味儿,都会一块儿达到一个顶点。这都是在不自觉间完成的,是一种自然现象,他们似乎并没有刻意如此。平时常在荧屏上见面的男男女女穿梭其间,这些人都比预料中的要瘦,比其他人的笑容要多。
严菲每到了这个时刻都格外放松。她才是一个老手,所以没有什么好兴奋的,也没有什么新鲜感。而那些初来乍到的男男女女就不同了,他们无论怎么伪装,也还是显得慌里慌张的。首先由于紧张而引起的腹胀,这是他们无法克服的一个障碍,所以愈是到了关键时刻,他们愈是要往卫生间里频频跑动,去排放自己腹内的气体,俗话说出就是去“放屁”。严菲见他们不停地离去的样子,心里就有忍不住的得意和快乐。她才不屑于这样做呢,一方面她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越是上下舒畅;另一方面她还巴不得找个倒霉的家伙臭臭他呢——有一次他看到一个色迷迷的老头儿一个劲儿向她挤眼,她就故意招招手。等他贴近后,她就稍稍扭过后背,很痛快地排了一次气。那老头是个威震一方的家伙,可这一会儿还是皱眉缩眼、欲哭无泪的模样。当时让她有点同情。她不失时机地问他一句:“怎么样?没事吧?”对方答:“还,还好吧。”
“带保健医生没有啊?”宴会进行到一多半的时候,有个司仪模样的白脸男子就会这样低声问一句。领她来的人朝她噘噘嘴。于是她知道该自己工作了。人人都得工作啊。那个人将她领至一个很偏的房间,客气地鞠个躬就离开了。她自己走进这种熟悉的场所再自然随意不过。这往往是一个豪华的房间,几大厅堂连在一块儿,冲浪浴盆小型桑拿之类应有尽有。整个大套不少于一二百平米,在一圈大沙发里蜷着一个并不起眼的男人,秃顶然而慈祥,正经有一把年纪了——偶尔遇到个把年纪在四五十岁左右的人,那种情形或许更坏呢,那对工作是不利的。瞧老人家把各种饮料摆开来,殷勤到了极点。他彬彬有礼,给她斟满杯子,像对待一个孩子。她常常为了逗他,劈头就是一句:“说说吧,哪里不舒服?”
她的这个杀手锏总是有效,令对方措手不及。他啊啊着,但总是马上镇定下来,说:“年纪这一把了嘛,哪儿都是病,哪儿都不舒服啊!啊!”对方多出的一个“啊”字有点顽皮,这终于使她明白:姜还是老的辣。人家是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人,人家一客气,你可不要忘了形儿。想到这里,她总能很好地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的任务。她说:“我们的工作就是为您服务嘛,你丝毫不用客气也不用不好意思,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对方盯住她的乳房说:“一定、一定。嗯,先喝吧……其实呢,这把年纪了,主要是孤独,想找个人说说话。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你啊……”
下面的场景大至千篇一律了。他摸她的头发、脸庞,然后是后背。她真的感受了一个老人的慈祥。但他还是摸起了乳房,于是那种慈祥的感觉立刻飞得无影无踪了。对方说:“这也许是不礼貌的……”她安慰他:“别客气,你们一客气,真让人受不了。”出于责任,她总要抽出一点时间为他们测一下血压和听一下心跳和呼吸。有一次让她无比吃惊的是,一个老人的血压竟在一百二十至一百八十的高值!但问题是面前这个人何等虎气生生啊!震惊中她不由得要发问,要了解一下这奇迹是怎么发生的。对方有气无力地揩着汗,答:“习惯,一切都是习惯。小同志,你要记住,再也没有比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更重要的了。”
她最高兴的是能有机会为一些熟人诊疗保健。她与他们都是不期而遇的,这时对方会一惊,脸红到脖子,喊:“是你?”“当然,这是我的工作。我能为您服务十分荣幸——以前都是在台下听您讲话,这会儿能当面接受教诲,激动呢。”她把随身带的小药箱“砰”一声放下,让他打了个愣怔,说:“想不到你这么帅气!”为了解嘲又补充一句:“可别是个狠心大夫。”她说:“放心吧,不会的。”她和熟人交谈的时间往往很长,她最后不得不说:“咱谈话可别耽误了正事儿——您还有别的事儿没有?”对方红着脸慌慌摆手:“没有没有,这么交谈就是最愉快的了!”“您哪里不舒服?”“噢,你看,这就是正事啊……”他历数了自己的一些毛病,如眼疼、脚气、腋下皮疹——“特别是,”他绝望地摇头,“可惜这病不该对你说,我的肛门瘙痒,已经一年了……”
严菲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直到把对方笑蒙了。他问:“你,你笑什么?”
她从他的严肃劲儿看出,刚才这个人绝对是如实汇报了自己的病情。但她还是没法使自己镇静下来,笑着说:“你算找着了人了,我们治这种病是十拿九稳的,我们有一个百试不爽的老方法……”说着即命令他露出相关部位。他犹豫不决时,她就不无严厉地催促。他只好解了裤子,趴在床上。
她认真地看过了,然后悄悄脱了鞋子,猛地照准他的屁股打了起来。
噼啪之声大作。他毫无准备,大力喊叫,但却一直忍受着,忍受着。
3
她很少在这样的场合看到韩立。她更希望与其在医院之外的地方相见,因为这可能成为接近他的良机。在这样的地方,深夜,他大概不会那么冷漠,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吧。她偶尔遇到,见他总是匆匆而过,似乎并不停留很久。她渐渐明白了,韩立的确比一般人忙得多,他也许一夜里要赶赴好几个场所。他见了她时,只是平平淡淡地点一下头,顶多说一句:“好着。”这两个字让她琢磨了许久,觉得充满了无尽的玄机。她想:他是在叮嘱我,还是在说自己一切都好?抑或是夸这个夜晚?都像,都不像。
有一次她在类似的场合见到了本院那个“海归”博士。由于这个人的脸特别像一只龟,所以她心里一直将他叫成“海龟”,这样叫时,对方总是愉快地答应。海龟现在已经是很大范围内的一个名人,常常出席一些重要的代表会议,身上的头衔不知有多少,平时极忙,大家都估计:这个人在本市的地位很快就要超过韩立,起码也要接过对方的衣钵。当他刚从海外归来时,院里就有不少议论,说他与韩立两个人成为一对明显的竞争者,他们在各个方面都构成了利益冲突。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发现这种判断真是大错特错:韩立不仅没有排挤这个人,而且在一切方面都支持他,甚至亲自推荐他担任了院里的一个显著职位。不仅如此,韩立还让其担任了朋友的一个医院的名誉院长——这个医院是专业急救机构,属于股份性质的医疗院所,创立仅两年时间就取得了惊人的效益。人们说这个医院里有两大秘密武器,即神通广大的韩立和海龟。海龟由于在外面生活多年,所以身上洋派习气甚浓,动不动就甩出几个英文单词,而且愿喝冰水咖啡威士忌之类,任何时候都是西装革履。严菲最早发现这个人有点轻微的斜视,可是当她有一次说起时,立即遭到蛤蟆院长的厉声反驳:“不会,这怎么会呢!”在他眼里海龟这样的人绝对是完美无缺的,当然韩立更是如此。她在这个流水夜宴上遇到了他时,好像对方有些稍稍的意外,站起来说:“哦,哦哦!”她一个机灵,马上模仿韩立的腔调说了一句:“好着。”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词儿。她发现对方立刻谦卑起来,弯弯腰鞠了个浅躬。这在她和他之间是从来没有过的。她在这时候特别观察了一下,觉得这个人的眼睛不仅是斜视,而且在明亮的灯光下呈现出奇怪的现象:瞳仁边缘那儿仿佛折叠起无数层,让人想起一种能够伸缩的套管窥镜……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也就是一瞬间,她想起了一个所谓的谣传,这来自多嘴多舌的蓝珂:那个急救医院暗中倒卖人体器官。她当时吓得浑身一颤,蓝珂却马上声明:“我从来没说,我可没说过啊!”然后鱼一样溜掉了。这会儿她想坐得离海龟近一点,因为她发现对方不停地向她抛出讨好的眼神。她不想得罪这个人。可是一会儿有人走近了海龟,在他的耳旁小声咕哝了几句。海龟马上离开了。
这个人的背影也让她想到了一只龟,这就是她很不喜欢的方面。那还是他刚来医院不久的一天,她和他刚认识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有一次两人一起去标本室,在走廊的暗影处他上来搀扶自己,顺便施了一个洋人礼法——亲了亲她的脸颊。她当时觉得这只是一个食洋不化的习惯而已,并没觉得怎样。可是回来的路上海龟不仅是再次行了洋礼,还顺手摸了一下她的胸部。她马上问道:“这大概不是洋礼吧?”这一问不要紧,海龟索性将其顶在了墙上。当时是一个夏天,单薄的衣服根本无法有效地隔离他的强横与无耻。她只觉得自己的下体被他撞得很疼。她还是挣脱了。第二天海龟一上班就到她的办公室赔罪了,说:“实在对不起,在国外时间长了,有时会很冲动的。”她说:“算了。”谁知这一句之后他直眼盯住她,问:“那,咱们也不差那一点了吧?”她坚决拒绝了。
也就是那一次,她看出了他的眼睛有点斜视。
严菲包里的传呼机突然响了起来。上面只有简单几个字:速到八二○二房间里来,韩。
韩立?她什么都没想,拎起包就走。这是她第一次收到这个人的传呼,心里想不出理由,但有些慌。她觉得血都涌到了喉头那儿。
在门口,她抚了一下散乱的刘海,然后敲门。门开了,果真是韩立。他的脸像往日一样冷得吓人。但她已经镇定下来。这是一个普通的单间。韩立连坐都没有让一下,马上就用那副又哑又沉的嗓子说:“是这样,有个紧急病号需要你马上处理一下。人在八六六六房间。”她点头,问:“多大年纪?”韩立答非所问:“快点吧,抓紧时间。我们一起。”
往那个房间去的路上,气氛有些紧张。谁都没有说话。严菲想起有一次也是类似的情形:那次是一位老领导在房间里突然鼻血不止,没有办法,只好让她去施救。
在楼梯拐角那儿,她似乎看到了海龟的身影。她上前一步敲门时,韩立掏出钥匙开了门。这是一个大套间。他领她直奔里屋。大床上,一团洁白的毛巾包裹起一个人,从形体上一眼可以看出是个女子,一动不动。严菲轻轻打开她身上的布巾,差点失声喊了出来。这是一个体量极小的女孩,看样子顶多有十一二岁,由于惊吓或别的原因,人处于昏迷状态。严菲动作麻利,一声不吭,迅速注射了一针。韩立又说了一句什么,她根据指示又注射了另一针……只一会儿,女孩醒来了。严菲忍不住问一句:“多大了?”“十……十五……”韩立严厉的目光射在严菲脸上。
回去的路上,她还是忍不住,问:“是海龟吗?”
“不是。不要问了。”
严菲点头:“当然。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