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残忍的家伙把最重的苦役加在我们身上,却给我们吃人间最差的食物:发霉的地瓜干、糠窝窝;两天改善一次生活,就是每人发一碗盐水泡饼子……每天凌晨五点工头便大喊大叫让人起床,一个个点名报数,报数时谁的声音不响亮,工头就会给他一个耳光。谁如果不舒服没有起床,工头立即进洞子搜查,给躺在地铺上的人一顿棍棒。中午饭就在工地上吃,晚上收工要列队,由手持棍子的人押回石洞。除非昏死在地铺上,不然就是爬也要爬到石场去。
我全身的皮肤没有一处完好:有的是工头用棍子抽的,有的是被太阳晒坏的。我心里明白:这种折磨谁也坚持不了多久,疾病和死亡随时都会来临。我只让自己咬紧牙关,等着汗水流干。我昏厥在石场上时,那些恶毒的家伙竟然不信是真的,先是狠狠地踢,踢不醒就拖来水管一阵猛冲……
我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说服身边的两个人:和我一起试试吧。他们开始怎么也不干,说没有用的,以前试过多次了,半点用都没有。我说横竖都是死,是不是?他们不语了。我让他们放心,一切都推在我身上:如果失败,你们就说是受我胁迫……小心谨慎地准备,夜间在身子底下压住一根小铁条,这是我们惟一的武器。
计划如下:凌晨报数时一个人喊肚子痛,领工的过来找麻烦,就猛地撞倒他;这会儿肯定大乱,我们趁机各干各的:砸铁门的砸铁门,抄家伙的抄家伙,有人上来拦,用头撞也要把他撞倒。拼出死命干一回吧,死活全在这一回了。以前所有的失败者几乎都是同一个原因:石场离镇子太远,他们还没跑到半路就被追回。所以问题的结症在于逃脱之后会有多长时间——只要能跑到镇子上报案也就成功了。所以要有人留下跟恶狼缠斗——谁跟我一起?有三个人答应了;后来又有两个。五个人,差不多了。
一切计划停当,就等那个凌晨了。可惜,我最好的帮手又昏在了石场上。这是一个黢黑的好小伙子,细高个儿,大眼睛,眉头那儿有一块显著的磕伤。他在来石场之前是一位教师,为了寻找失踪的弟弟,结果不幸落入死谷。病后第三天他的全身还在打抖,可他竟示意我快些动手,一使劲,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我明白:他在向我表明行动的决心。我用力点了点头。
这个凌晨简直是发着吱吱的响声到来的。那声音后来许久想起来还如在眼前:吱吱的,像是煎锅发出的声音……那个黑脸领工被我怒嚎一声撞倒了,接着人群乱了。这个时刻好极了,由于时间太早,所以其他几个领工还在呼呼大睡。我发现细高个子教师一路叫着跑向我,手里举着一个大石块。当黑脸再次向我扬起棒子的时候,朋友的石块就落在了他的头上。咚咚砸铁门的声音震耳欲聋,其余的恶棍慌慌爬起时,第一拨逃跑的工人已经冲了出去。我发现大约有八个人没有逃走,我们一块儿跟恶棍扭成了一团。只坚持了二十多分钟,我们八个人就被击倒在地。但我心里闪过的念头就是:这段时间,出去的人足以跑掉了……
半上午时分穿公安服的人出现了。他们把几个浑身是血的工人扶到一边做笔录。那一帮恶魔被锁在了石洞子里……
寻找必会经历磨难。寻找有时会是一场人生的悲剧。但人最终还是不能放弃……
3
我与肖潇一起走在小路上。她知道我离去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这个秋天剩下的时间还有多少?那个迷失的孩子会再次在小路四周徘徊吗?我们看着地上的脚印:有的陈旧有的簇新——哪个才是失踪的孩子踏上的?
我们常常默默地待在那棵野椿树下。
这棵野椿树还像很早以前一模一样。它与人不同,它竟然不会苍老。现在,它光滑的树桩上瘢痕依旧,有一股浓烈的气息飘散而出。这不能不让我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徘徊的少年……是的,还是那个夜晚的气味,还是那个少年与少女的相拥之地,少女长了一双花鹿般的眼睛。野椿树啊,你在这条小路旁已经伫立了几十年,你目睹了徘徊的少年和长了鹿眼的少女……
我和肖潇在小路上又遇到了老骆夫妇。老骆扳着手指说:“什么也没找到哩,天,不过我敢肯定那天看到的是咱孩子,我敢肯定……”达子嫂说:“谢天谢地,让老天爷睁睁眼,让那个孩子到我的小泥屋里来吧,我的娃儿没有了,他就像我亲生的一样啊……我那个娃儿活着时,俺一夜一夜搂着。他的小腿蹬啊蹬啊,一下一下蹬在妈的身上。我孩儿啊,老天爷你好狠的心哪!你就生生把我的孩儿领走啊,他还那么小那么小……”
这沙哑苍老的呼叫让人不能忍受。他们抹着眼睛走开了。
我凝视着他们的背影。肖潇叹一声:“那个女医师昨天来我这里了。我们谈了很久……她说你离开医院时甚至没有跟她告别一声。”
“我们这之前已经谈得够多了。”
“她对你真的很好。让人感动……”
“她说了很多吗?”
“很多。包括你们小时候的事。”
我抬起眼睛望着远处,发现林子梢头缠上了轻纱似的白雾。
肖潇说:“她走的时候都哭了。”
“她多么漂亮。她站在人群里仍然让我吃惊。”
“真是漂亮。”
“可是你们都一样——不,你比她还要漂亮。”
肖潇的脸红了。我记得她很少在我的面前红过脸。
手捧鲜花的孩子
1
在即将离开的日子里,我和肖潇一起去廖家、去老骆夫妇那儿,尽可能多地陪伴他们一会儿。这是平原上最不幸的两个家庭,似乎连安慰也显得多余。因为消瘦,肖潇的两个眼睛显得更大。这双盛满了怜悯和温暖的眼睛长久地望向他们,望向秋天的原野……她一直想挽留我,或许是想让我看到一个转机、一个奇迹。
廖若仍无消息。秋叶落在地上,越积越厚,终于覆盖了所有的脚印。在那条弯曲的小路上,成熟的橡实开始跌落,很多浆果裂开,流出了糖汁……那个徘徊的少年终于再也没有出现。老骆夫妇常常在这条小路上遥望,他们开始失望了。
这天上午,我和肖潇刚走出学校大门,突然看到廖萦卫和妍子急匆匆赶来。他们告诉:“刚刚一会儿有人拍门,那个人急火火地闯进来,是附近村里的人,他进门就嚷:‘逮住了,逮住了!’”
“逮住什么了?”
“说逮住了那个疯子。正拷问呢,问他廖若在哪儿。要知道他们一直在一块儿啊!我们就跟上跑出来……”
我的心怦怦跳了。我和肖潇也随上他们。廖萦卫夫妇领着我们一直向北。后来我才明白这是向河湾那儿跑。廖萦卫一边跑一边告诉:村里几个人正在河湾逮鱼,发现有人在树林后面喊,就立刻想起疯子是和失踪的孩子在一块儿的,就悄悄地围过去。可是逮住了才知道只有疯子自己。他们还到疯子那个小窝里去看过,小窝还是空的。新放上的食物都臭了,看来他们不总是待在一个地方……
跑了一会儿,前边迎过来那个村里人,他对廖萦卫说:“还不成。我们问那个孩子哪去了?你把他藏到了哪里?他就是不说。没办法,我们把他绑到了树上。”
肖潇喊了一声:“你们怎么能这样?”
那个人白她一眼,转身往回走了。我们紧紧随上。
快到河湾了,我们都听到了呼叫的声音——那的确是疯子的喊声;夹杂在呼喊中的是几声唾骂:“揍死你,揍死你这个狗娘养的!”
一阵啪啦啪啦的抽打声。
我觉得血液都涌到了头上……看到了,他被捆在一棵榆树上。那是一棵苍榆,不知长了多少年,上面满是一些疤痕;苍榆已经死了一半,干干的枝条落了一地。疯子被剥光了,剥得一丝不挂,被一些桑树根紧紧地捆成了一个球,挂在榆树半腰的一个杈子上。他身上给打破了,鼻子、脸,到处都流着血,头发被扯掉了好多……
我简直难以相信眼前的这一幕……我喝住了那些挥舞的棍子:
“停下!你们干什么?快解下来!”
“这家伙就是不说,他是装傻哩……”
“谁都知道他有病!折磨一个精神病人是犯罪!”
我这样喊时,肖潇脸色苍白得吓人。她完全惊呆了。几个打人的家伙先是愣了一下,后来就抄起了手。有一个问廖萦卫:“他是什么人哩?俺这是为你们审哩!”
我不知不觉间握紧了拳头。他们嚷:“嘿,这人还想试拳。”
那个领我们来的人劝解着,这才把他们推开。疯子全身颤抖。我和廖萦卫去解绳子,稍稍一碰他就尖声大叫,叫过后又一声不吭地咬牙。他狠狠地瞪我,瞪那几个打他的人……我们正给他解下最后几条桑树根。这树根捆得好紧好牢,他的手和脚都变得乌紫。人哪,瞧瞧多么狠,而且狠得没有来由……疯子大哭,我安慰他,把滑到沙土上的血迹斑斑的人搀起来。他大概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不知在树上挣扎了多久,这时球在我的怀中,浑身打颤,手和脚都抽到了一块儿,紧紧护着胸口……
几个打人的家伙吭吭喷着鼻子,从河岸上拣了衣服穿上,拾了草丛中几条沾了沙土的鱼,骂骂咧咧。我们都没有在意那些人什么时候走开了,只是抱着受伤的人。他像个中弹的动物一样,蜷在我的怀里打抖。肖潇轻轻揩去他衣服上的脏东西。
他蠕动着,这时突然像被什么扎着了似的,在我的怀里一挣,大声喊叫:
“发大水了呀,发大水了呀——跑啊——撒开丫子跑啊——跑啊——发大水了呀——”
这喊声让人心惊肉跳。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在这喊声里四处张望。
廖萦卫把旁边的衣服捡起来。给他穿衣服是多么难的一件事,薄薄的糟烂衣服被他三扯两扯就撕烂了。
他一直呼喊着,两臂像弹簧一样猛地展开又合拢。谁都没有力量束缚他。他喊着往上跳了一下,接着挣脱了我。他在离我几十步远的地方傲视着,大声呼喊,眼睛被阳光刺得流出了泪水。
我大声问了一句:“你真的看见廖若了吗?你们在一起吗?”
他满嘴白沫,呼叫着一跳,反身跑开了……
廖萦卫和妍子想去追赶,我阻止了他们:“我们追不上。他在野地里谁也追不上……”
我知道他一直慌慌逃离的,是那片呼呼涌来的无边的大水——那是尾随在雨神之后的一场灾难,是雨神美丽的披肩。这个失去了爱子的疯婆子啊,不知道自己这一趟驰骋给人间带来了如此大劫。沟满壕平,稼禾淹没,房屋倒塌,一群群老人孩子被搀着背着爬上高地。水啊,混浊的水啊,布满了整个世界,人们还嫌不足,还在将一把把眼泪添加进去。鸡狗鹅鸭跟在主人身后逃生,小猫爬向树梢。老人眼望天空呻吟不止:“雨神哪,你这个疯婆子啊,你满世界找自己的鲛儿,走到哪里就把大雨带到哪里,你就不知道遭殃的还是咱老百姓啊!你捉不到旱魃,可你不该和旱魃一样作践庄稼人啊!天哪,雨神哪,可怜的疯婆子啊,你快些勒住白马的缰绳吧……”
我的耳畔仍然回响着声声呼号,这呼号曾让童年变得一片惊惧。那些发大水的日子啊,只要一听到“雨”字,平原上的人立刻色变,都相互瞅一眼低低询问:“听到喊‘鲛儿’了吗?又有人看见她跑过去了吗?”接着是暗中寻访,以排除心中的恐怖。后来的日子里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人们再也没有安眠之夜了。等待中迎来的是什么?是持续的干旱,是大声诅咒旱魃;再不就是大水突然袭来——雨神把她白色透明的披肩一抡,一下覆盖了整个平原……
2
这天一早,严菲医师来到了我的住处。她有些不安和急促。要说的话似乎早就说完了。她说她知道我即将离去,这次是前来送别的。当她穿了白色的工作衣,戴了纤尘不染的帽子,提了医疗箱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我简直是吃了一惊。这会儿她一声不吭地为我听了心脏,试了脉搏,又为我量了血压,然后站起来:“很好。一切正常。”
我舒展卷起的衣袖时,她轻轻吻了吻我。
让我的双唇印在你的鹿眼上吧,让我重新感知那南瓜和雏菊混合在一起的香气吧……可是,当我的手触碰到她颈上的一刻,仿佛又看到了一双少年的眼睛:绝望、愤怒,永不饶恕。
临行前的这个夜晚难以安眠。我拥衣坐起,一直在窗前徘徊。好浓的原野的气息。这是大海与泥土、与植物混合一起的那种气味,我从少年时期就熟悉的一种味道。它与夜色一起围拢过来,像是潜隐了无数昨天的故事,正在与我交流和诉说。一层黄色的雾幔在月光下消退,远远近近的树梢显露出来,像连绵的山影积在一起。那是发出童年稚声的地方,有若有若无的鸣响掺和在风里。我的唇间仍然留有一丝他人的甘味,它在今夜慢慢变得淡弱,又会在黎明时分变为难忍的苦涩。一只孤鸟飞去,留下一点叹息,一丝翅膀的拍动。在无垠的流沙中,飞鸟划过的痕迹仿佛变成抽空的一根脉管,有什么在其间缓缓流动。我盯视和捕捉这天宇中的一条线,如同一个少年在仰视自己的风筝。今夜,没有一丝风。
大约在黎明前不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才模模糊糊睡去……睡梦中走入了一片如真似幻之地:我感到自己登上了沙岗,又一次踏上了荒原的那条小路——我发现它的四周开满鲜花,天哪,这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花地!在这片让人不知如何是好的花地北端,就是那片蔚蓝的海洋,那儿,正有一群又一群洁白的鸟儿从四面八方飞来。
它们在花地、在大海的上方、在河的两岸,欢快地起起落落。它们的欢笑和歌唱播撒了整个平原。我在梦中一遍又一遍迎向花地和溢满飞鸟的天空,大声问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这有多么好啊!可是我们究竟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创造出这么一大片——一大片生命欣然前往之地?”
是的,这才是我梦想的平原……
我极力辨认着各种飞鸟,它们是移动的花;我还极力辨认着荒野上的蓓蕾,这是大地的微笑。一切都蓬勃繁茂,无边无际,连接天涯……
我看到了你!我真切地凝视你
这花丛里、这簇拥中……
这个夜晚到处充满了
你的幽深的香气
我荒原的孩子啊
你用欢笑还一个清明的早晨
正像神灵亲手把太阳交与天空
美丽的短发飘飘的额头
在清晨留下了亲吻
你脚踏雨后彩虹
露珠洗亮了你的踝骨
那双闪着泪光的眼睛
永远照射着我的故地
谁在护佑谁在看守
这刚刚放飞的两只稚鹰
在邈邈无垠的银河之沙里
我害怕你们饥渴
母亲的呼号像银针落地
要等一百年后再来拾取
那生了双翼的童子啊
你们是漂泊的断线风筝
可知道从何处放飞
又将在何处消逝
……
这个清晨,我像来时一样身负背囊,沿着那条小路往前……深秋时节,路边的野花还在闪烁。我忍不住弯腰采摘,把它们归结成一大束。
我穿过了那片小果园,在亲人的墓前放上了鲜花……
从岗顶看朝阳升起的东方,一片灿烂映得睁不开眼睛。我最后一次遥望身后那条小路,努力分辨在晨光中闪烁的一切——眼前的情景差点让我发出惊呼——我不得不再次搓揉眼睛,因为我不敢相信!
此时此刻的野椿树下,真的出现了一个徘徊的少年,他的怀中抱着一大束鲜花!
他的剪影再清晰不过了,我惊得合不上嘴巴。接着我喊了一声。
那个少年立刻回首——由于他身后映了强烈的阳光,这使我在逆光中看不清他的面庞;但这光线却把少年的轮廓再次勾勒得异常清晰……
我想离得更近一些。但我每前进一步,他仿佛就退离一步。他竟然离我越来越远了……他的举止完全像一个陌生的少年……只有这会儿我才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他不是廖若,不是。
他是谁?
陌生的少年,你为什么要在这条小路上徘徊?为什么要采摘那么多的野花?你把它们抱在了怀里——这么多的野花,你要献给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