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目光
1
庄周的离去给一座城市留下了难以弥合的空洞。这对于我们,对于相当一部分人来说,都意味着一个显豁的残缺,就像一道不能愈合的伤口一样折磨人。一直有人在打听他的下落,可是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随着时间一天天拖下去,大家对他渐渐都不抱希望了。午夜安静的时刻,忍不住要从头回想,回想我们最初的结识。时间真快啊,一转眼离那个聚会已经很久了,可一切又像眼前一样簇新……那时与现在不同,当年要在这个城市里看到一些有点意思的人物,通常都是通过形形色色的聚会。那会儿的各种聚会不像现在一样频繁,但远比现在更有内容,当然也远比现在令人期待。现在以各种名义发起的聚会已经被搞得声名狼藉,许多人避之惟恐不及呢。而当时大家汇集到那种场合里,差不多个个都有强烈的求知欲和探索心。没人把那里当成娱乐和猎奇的场所,因为那时享乐主义还不占上风。能来到这样的学术场合总不失为一件体面的事情,彼此就有关问题认真地交谈讨论,相互启迪。有许多人就此成为来往密切的朋友。在这个人满为患的城市里,有时要找个像样的朋友比登天还难,相反的倒很容易碰到莫名其妙的嫉恨者。当然了,人与人总要讲究个“投缘”,就像俗语说的:“弯刀就着瓢切菜”——人与人之间说到底还是要合辙对路才行。我与庄周就是这样的一对。
我们的结识还真得感谢那些大大小小的聚会呢。现在则不同,虽然各种聚会仍在频繁举行,可几乎所有像模像样的人物都不见了,连老熟人也遇不到了。这些人都哪去了?原来他们全都以各种方式藏了起来,逃避喧嚣,闭门思过,在自己的螺壳里缩着,惟恐沾上涨了满街的泡沫。总之他们已经对形形色色的聚会冷下来了,烦了。瞧时代的风气变化多快啊,虽然只是几年的时间,一切全都变了。
然而那些无聊的聚会还是有始无终,似乎方兴未艾。老一茬相继厌倦了,他们已经从中看出了破绽,新的一波正迫不及待地递补上去,及时地充填了这个空间。老一茬当中偶尔也会有个把耐不住寂寞的,他们会时不时地跑到久违的场所去瞥上一眼——大概还想重温旧梦,想发现什么新奇和例外吧。我大概就属于后者。
其实这事也怨不得我,因为实话实说,一个内心灼热的人待在这座城市里会有一种窒息感——全城几乎没有一座像样的博物馆和美术馆,没有一家高档书店,也没有能够真正解渴的影剧院,连一场像样的音乐会和艺术表演都没有。他们实在无处可去。所以我有时出门转悠着,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就转到了那样一些地方。不过它究竟在哪些方面对我构成了难以摆脱的吸引力,让心里的念头像戒不掉的烟瘾一样一再泛起来,其深层原因一时还想不明白。
是的,那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因为那里说到底还是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比如说偶尔遇到一两个有趣的人、听到几句较为新颖的或大胆的见解。新面孔往往也携带了各个角落里的信息,他们起码会让人听到一些浅薄的惊喜和陈旧的叹息。时代在前进,时间在流逝,惟有时间才是最宝贵的。而我们大家为了跟上这个时代,就这样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只要一想起多年前在这样的一些地方认识了庄周和吕擎,就不忍将聚会的意义一笔抹煞。是啊,那时候的人远比现在规矩,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说到底是那么谦逊、安静,总会在某一方面有根有柢的,只想凑到一块儿认真地探讨问题。那是个认真得多也善良得多的年头,那时的人还愿意一块儿向上,一块儿寻找点什么,对思想和艺术由衷地喜爱且乐此不疲。还有,在这样的聚会上你总能喝到最好的绿茶,最好的咖啡。好心眼的人可真多,他们到外地出差刚回,总要把带回来的好东西从挎包里悉数掏出;如果碰巧有人从国外搞回点什么奇巧玩艺儿,这会儿也要拿出来——半是炫耀,半是无私的奉献。
如今那些愉快的夜晚和白天好像永远地消失了,正如人们常说的:火焰过后是灰烬。
我猜想,我们渐渐对这些讨论和聚谈感到失望的原因,并非仅仅是新鲜感的丧失,而是其他,是一些更为复杂的原因。重要的除了记忆中那些最优秀的老人不再露面之外,还有整整一茬人开始了转向——这是现实与精神的双重挪移。他们感受了新的挑战与窘迫,繁琐芜杂的思绪必须经历沉潜,必须有所寂寞。喧哗的撩拨已然过去,剩下来的全部问题都留给了自己,最终还是要由自己去动手解决。这往往是中年的特征。
随处可见的都是另一种情状了。接上来的全是陌生的面孔,比较年轻的面孔——一些自命不凡的黄口小儿,双目圆睁下巴颤抖的瘦削青年。虽然其中不乏纯洁可期之士,但也真的夹杂了不少百无聊赖之徒。的确,恶棍不少,痞子也特别喜欢光顾;还有,女光棍们染了长长的指甲、夹着香烟的样子真是吓人哪,她们坐在那儿,大劈双腿,比着劲儿说荤话,语不惊人死不休……
夜晚,特别是长长的星期天,一个人该到哪里去?徜徉街头吗?看着阳光下烟雾腾腾,万头攒动,有时真恨不得钻到一个角落里喝个烂醉。我现在终于明白那些酒徒是怎么回事了。他们痛苦啊,精神上贫穷无告啊,又没有大自然的抚慰。大自然通常是教人学好的,让人能够释放出一些现代淤毒。我们这里的小酒馆和咖啡屋如果不是给搞得脏腻不堪,如果不是被一些下流的窃窃私语或高声浪笑给闹得邪癖怪异,一步误入就像是被泼上了浑身污垢,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直奔那里而去。我害怕孤寂,可又急于逃离。结果呢,就一次次转悠到了一些不伦不类的聚会上。这真尴尬,有点晚节不保的意味。
那些陌生面孔遮掩下的是一颗颗奇怪的心灵。他们或者木着脸,或者互相做着鬼脸,使着眼色,然后悄然进出。他们不怎么打扰别人。这当中偶尔也有个把真正的恶少,可就是看不到油腔滑调的街痞。这是开始的情况。而随着时间的推延,到了后来就完全不同了。长发青年,留着胡子、穿着过时的喇叭裤、马来人一样的大花格衬衫、染了杂毛、手拿一把吉他的怪人,都一家伙全涌来了……这些都不会让人吃惊。突如其来的争辩、口吐白沫的忘情叙说、地地道道的精神病人、妄想狂、满口呓语者、偶尔夹杂三五句外语或是古旧字眼的馋鬼色痨,在这种场合一抓一大把,简直到处都是。它们仿佛成了这个乱哄哄的城市的一种特产,成了它理所当然并多少引以为傲的组成部分。在这些奇奇怪怪的角落,我有时实在搞不清这些聚会是由谁倡导并坚持下来的,又怎么会毒化成这副模样。一切都在变质,在扩散,在发出一股第三世界的膻腥和恶臭。
我走在大街上,常常感觉自己绝非人届中年:那种有关心理年龄的感受往往是通向两极的,有时苍老到步履维艰,有时又似乎仍然停留在少年和青年时代。是的,还有一条活泼的思路,一颗跃跃欲试的心。有时我真的觉得自己非常年轻——走上街头,两旁景物视而不见,多像少年时代赤脚奔跑在平原和灌木丛中、跨跃在沟沟岭岭之间的那种情形。我正在迈过那些土坎和石块,一如原来的那个流浪小子。每逢我看到在街巷上窜来窜去的打工者,特别是长发披肩、缓缓行走的流浪汉,心中就有一股滚烫烫的东西一蹿而过。一种认同感、彼此的一个眼神、无声无息的交流,一瞬间会让我神情恍惚。你为何而来?为何闯到了这座城市?前面的背影渐渐消失了,可是有一句话似乎正在从他摇动的形体上传来,好像刚刚送达了一句亲切的耳语……是的,我的心正在像他们一样四方游走,没有方位感,也没有归宿。
我记起了父亲、母亲、外祖母,连同我出生地的那座小茅屋……一切都消失了,只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
午夜与梅子在一起,常常要莫名其妙地心疼。我品咂着留在唇间那种实实在在的气味——发霉的城市气味和爱人的气味。我不时在黑影里伸手去找小宁,抚摸他圆圆的小巴掌。闷热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都市之夜啊,这是怎样的遭遇,怎样的时刻。浓浓的夜色啊,谁也不知道由什么组成。
我们茅屋旁的那棵大李子树,它的一树繁花像云雾一样,清香气息笼罩大地。蜜蜂一团团旋转,蝴蝶翩翩。一切都消失了,我一个人走进了这个闷浊的午夜。我不明白神灵既然让人生下来了,却又要把他剥夺得一干二净,让他一无所有,神灵的本意是这样吗?打从割断了脐带的那一天起,人就要独自抵御惶恐。我从十几岁就开始了单独谋生,总是一个人,无人牵引,也无人同行。我从海滩平原出发,直到神差鬼使地来到这座巨型蜂巢。是我自己在黑夜里摸索,找到一个又一个朋友和亲人——像命定一样,他们一个一个从浓浓的夜色中浮现出来:阿莱,凹眼姑娘,吕擎,庄周,阳子;还有梅子,内弟,岳父,岳母……一个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小窝,一个家。他们差不多成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有时候,不是深夜就是白天,反正是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我会突然想起一个朋友,这会儿他(她)就是我的“全部”拥有。我变得急不可耐,想马上见到对方,是那样的一种渴念——这时真的有点刻不容缓,哪怕仅仅是在一起待一小会儿也好……
2
这天下午我想到了阳子,想到他胖胖的、挥动不停的胳膊。我觉得自己非要立刻见到他不可。他这会儿正在干什么?要知道他平时总是不停地涂抹。他在画画。一个极有才能却毫无名声的人,一个默默无闻的奋斗青年。老天,天底下有多少人在奋斗,在无闻,在青年,在老去,在成功和死亡……留给我们的时间是如此短促。
我往他的单身宿舍急急走去。
他平时住在学校,可原来的单身宿舍还一直保留着。那儿可算派过一些了不起的用场,无论是我还是吕擎,大概都会怀念那个又小又黑的房间。那时候我们都是单身汉,跟今天可不一样。今天我们到底是什么样子自己也搞不明白。我对那个地方熟极了,熟得一仰脸就能嗅到它浓浓的墨汁的臭味儿。
敲门,没有回应。
门缝里有一个条子,抽出来一看,上面是几个笨拙的大字:我到某某地方去了,如果吕擎来,可以到那里找我。他就是没有想到我会来。我把条子揣到衣兜里,然后径直到那个地方寻他去了。
令我不安、使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那儿正有一个躲不掉的“聚会”。我来到时,一间挺宽敞的大厅里已经坐了几十个人。照例是烟雾腾腾,是咖啡的香味和喝茶的嗞嗞声。
像过去一样,进来一个生人并没有多少人注意。我的目光只是在捕捉阳子——看到了,他正在角落里跟一个女孩谈话,比比划划像打哑语。两个人大概都没有发现我。我想女孩可能就是他曾经提过的那个画油画的女朋友吧?我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马上回头。
“哎呀,是你……”
他小声叫着,立刻向那个女孩小声介绍我。
姑娘站起来。她的一双眼睛黑黑的,真正是黑白分明。一笑腮部立刻有两个酒窝。样子当然十分可爱,画家的选择嘛。
“小涓,一直想拜访你呢。”
姑娘笑吟吟地把阳子拉了一下,找个空隙请我坐下。我发现小涓的腿上套了一个很厚的彩色护膝,这使整个人看上去很是神气。她两只脚上穿的鞋子竟然不是一种颜色。现在原来时兴这种穿法。
这时我才注意到主持人——正中那个宽大茶几后面坐了一个脸色苍白的、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神态苍老;这人个子不高,穿了件深棕色的衣服,好像是丝绸的,很滑润;裤子宽肥;留了长长的背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的打扮,包括他的神气,都像一个长坏了的封建遗老。他只看自己跟前的一块地方,目光忧伤而沉重。他的旁边则坐了一位浑身颤抖的人——我的目光刚刚转过去,那个哆哆嗦嗦的人也正好站起来。留背头的主持人朝一边摆了摆手。
“他是一个……”阳子小声说着,我没有听清。
那人站起来,所有人于是不再交头接耳了。他说话就像吟哦,伸出右手,高举过顶,然后猛地一扬。可惜他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懂。那是一些极其怪异的词汇组合,好在我在另一些聚会上见过类似的情形,多少有些熟悉了,不太害怕且能够安之若素。只有那些初来乍到的人才会慨叹不已,甚至是大惊失色地四下观望。老实说这一套玩法已经有点过时了。
那个人刚坐下,又一个人站起来。这人穿了鲜绿的衣服,刚刚伸直了腰就伸出食指点划着,好像正面对了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咬牙切齿。可是他谈论的都是关于自然、诗、艺术、戏剧、建筑、雕塑之类,并不关涉具体的人和事。最后他的食指重重敲击着面前的空气,结论道:一切都在毋庸置疑地走向死亡,一切,我们集体悲悼的时刻真的来到了……
刚才那个颤抖不停的人仿佛突然被刺中了,浑身痉挛,紧接着又一次站起来,争辩,呻吟,最后重新吟哦起来。
小涓一动不动盯着那个人,后来把耳朵侧向一旁,大概想听得更清。她终于附到阳子耳旁,捂着嘴在笑……
准确点说,我从落座的那一刻就感受到了什么,这会儿一点点强烈起来。我脸上好像有点发烫。我觉得有一道目光正在投射过来——我进来不久就感到了它的存在,这是真的。屋子里有一道目光,一道有别于所有人的目光……可能我就为了回避它,才一直望向另一个方向……这样过了许久,我终于把脸转过去寻找。
那儿坐了一个二十左右的姑娘,她穿了黑色的衣服,细高个子。显而易见,大厅的这一边就是给她的目光照亮的。这目光正迅速改变着这里的一切,使人觉得四周的什么都变了——似乎这个一钱不值的聚会仍旧可以容忍。是的,原来每个聚会总是因为某一个缘故、某一个人和某一件事才变得可以容忍,甚至是可爱起来。我不敢看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极为特别,陌生而又熟悉,只一瞥就让人无法承受……
我若无其事,低头问阳子:“你最近见到余泽了吗?”
他点头:“这家伙!”
余泽是我们在大学里的一个朋友,留长发,踢足球。他踢起球来简直没命。阳子接着告诉我:“他们的事情快完了,中间出了个埃诺德。”
“什么事情?”
“你不知道?就是他和莉莉,那个留校生。”
我终于记起来,那是大学资料室里的一个留校生,人出奇地漂亮。余泽长久地追她,不过当时我们没有一个认为余泽会成功。我想阳子这会儿说的倒是一个好消息:他们本来就不该在一起,他们原本就不一样。我们这样交谈时,我的心在噗噗乱跳,来不及问什么是“埃诺德”。我在急急地回忆。那道目光一直望过来……
记忆中,就是这样的一道目光让我无法忍受,只一下就将我击溃……
3
是的,就是这样的一道目光——这活脱脱就是凹眼姑娘!是的,这是与之酷肖的一双眼睛。当我试着再一次凝眸看去时,险些呼喊起来……我在心里努力纠正自己:不,你弄错了,她绝不会出现在这里,她是在那个九月离开的,她现在正在一个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