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有点怪,因为吕擎从不在大街上闲逛。我叫了一声,他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我们很快谈到了庄周,吕擎摆摆手:“得了,这个人把我们折腾得够呛。”
原来吕擎整个学期并未闲着,他只是闷声不响地干着自己的事儿。令我吃惊的是,他早就去过一些地方找了庄周,甚至还远道探望过那个桤林。一说到桤林他就垂下了眼睛,懊丧到了极点。“你不知道他的近况,大概庄周也不会知道。我现在奇怪的是为什么庄周不去他那儿?要知道……他只有二十七岁,还是个孩子!一个人就这么毁了。我这回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画,满屋子都是,满屋子都亮,让人看一眼心里冲动。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从专业上讲我可能不如阳子。可我敢说桤林把我打动了……一个可以为画舍上生命的人,这就是桤林。现在他得靠一个大厚垫子才坐得住,可是他还在画。因为他还活着,所以就得画。他原来想死,没有死成,就得画下去……”
我不忍再听。
吕擎的眼睛看着远处,“现在有人按时寄钱给他。寄钱的人地址总是不确定,家里人也就搞不清是谁在寄。两个老人不敢用这笔钱,我说你们只管用!他们说肯定是城里人寄的,我说那就更该用了,那个城市欠你儿子的太多了,他们这辈子都还不清。两个老人听了就流泪。”
“是不是庄周寄的呢?”我的心里一动。
吕擎反问一句:“那他为什么不去桤林那儿?他该知道,他和那个山里孩子谁也忘不了谁……”
我心里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说:“是的。不过桤林跳楼的前一夜就是不肯开门,就是不想见他!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一天也许会知道的……让我们等等看吧。”
吕擎没有反驳,说:“从桤林那儿回来,我什么也做不下去了,什么也不想做。时间真快,一转眼又快半年了……”
我可以想象他的情形。这家伙长时间无所事事,让母亲非常失望。她是一位好学者,对独生儿子寄托了那么多的希望。可惜吕擎越来越神情恍惚,日子过得马马虎虎,甚至很难同自己的师长和同事相处。只有女学生喜欢找他,因为今天这个城市的姑娘个个喜欢住在橡树路的人,喜欢有怪癖的人,也喜欢高个子。而吕擎三者皆备。他想远离潮流,想不到潮流硬是追在了身后不放。阳子个子比吕擎矮一点,条件也很不错,却总是对姑娘缺乏吸引力。他为此极其羡慕吕擎。
吕擎有一段决意独身,说四十岁之前决不考虑这个。不过后来,那个肤色有点黑的艺术系女生让他改变了主意。她就是后来的吴敏。他喜欢她的那种孤傲气。正因为吴敏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所以他才被迷住——直到后来他们在一起时,他才知道这姑娘是多么温柔、多么容易害羞。
我们一起往前走着,因为吕擎个子高,加上那身打扮,一路赢来好多目光。他回头见我向一个方向张望,就说:“哦,是那个糖果店。”
他向那儿挪步时,我却转身走开了。
我倚在了一棵残了半边的老橡树上,它的另一边是一盏折了的路灯,风吹得它的罩子发出轻微的口哨声。这里刻满了不能忘掉的记忆。奇怪的是这抹不掉的一切不仅不是我的初恋,它甚至算不上一次真正的爱恋。究竟是什么给了我铭心刻骨的记忆?往事一幕幕闪过,我咬了咬牙关。此刻我突然明白了,我和她是同一片土地上走出来的两个孩子,其中的一个在炫目的诱惑下一路向东——橡树路的方向——一直地走下去了,结果也就迷失在那里;剩下的一个只是站在它的边缘,犹豫着,最终还是退却了——所以他直到现在还站在这儿,在想迷失了的另一个……
是的,那片童话似的老城区太诱惑人了,那儿不仅有风流鬼魂在游荡,那儿还有现代奢华,有刚刚抵达的舶来品,如大屏幕彩电和各种饮料,如录像机和黄带子,如摇滚唱片。我那时亲眼见这个城市的青年把喝空的可乐瓶子和咖啡罐当成最好的装饰品摆在桌上。是的,诱惑太大了,一切如同飓风袭来,无从招架。
于是,作为愤怒而有力的那场反击,于当年的九月打响了。
2
我注意到吕擎眼睛里充满血丝,好像长时间没有睡好。他这会儿刚从学校里回来,要回那个四合院。我们已经许多天没有见面了,阳子也找不到他——原来他已经在学校里待了好多天。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因为这个人是最不愿意按时去学校的。他肩上的那个大挎包就装了洗漱用品之类。这会儿他搓着焦困的眼睛告诉:已经半个月了,学校里正闹乱子呢,因为他的几个同事和师长、还有他喜欢的几个学生都卷进去了,所以他也就和他们在一起待了几天。
“什么事情?闹得厉害吗?”
吕擎往东南方向看着,那是那所大学的位置,“暂时被压下去了,不过只是权益之计——学校和有关的人物怕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就妥协了。但一切都没那么简单,要做这个事情的人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也就不会轻易让步——不会向所谓闹事的老师让步,更不会向学生让步……”
一番话说得我糊糊涂涂,我再问,他只说是关于校园规划、校产和土地纠纷之类引起的,“这些事很复杂,许多年以前就有,反正你也听不懂,算了,我不跟你说了,咱们回家去吧。”
我们斜穿过橡树路。当走过有卫兵站岗的大院时,我马上又想到了庄周——这个人出走之后,我们也就不太可能光顾这个大院了。物是人非,真是令人伤感……一直走,当走过通向岳父家的那条稍窄一点的、两旁栽满了紫叶李的柏油路时,我们俩的脚步都放缓了。吕擎询问的目光看看我,我摇摇头。于是我们继续往前。
吕擎家的四合院一直是最能够吸引朋友的地方。这儿原来只有吕擎他们母子俩,如今又常常要来一个吴敏。
吴敏毕业后一直在中学当音乐教师,干得很卖力。她好像与吕擎是完全不同的人。吕擎懒散惯了,却找了个克己奉公的妻子。她这一点博得了婆母逄琳的极大好感。逄琳是南方人,一直把吴敏叫成“阿敏”,让人听了心里暖暖的。
逄琳个子略矮,瘦瘦的,纤弱白皙,生出了吕擎这样的瘦高个子真有点不可思议。老人几乎从不离开四合院,走起路来没有声息,整个小院总是静静的。来客按一下门铃,如果吕擎动作稍有迟缓,那就一定是逄琳前去开门。她七十多岁,身体很好,清瘦的脸庞上有一副黑框眼镜,那双眼睛透过镜片望过来,很快就能使人安静下来。老人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衣服一尘不染。她的工作室兼卧室也总是极其整洁,干净的书桌、椅子和书架;一排排红硬木家具都是老伴吕瓯留下的。整个屋子仍然使人想起很早以前的那个人。好像这儿至今仍是两个人在生活。书桌上方是吕瓯的照片,他们在相互注视,无声地交谈。
照片上的老人去世已几十年了。这许多年里逄琳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整理丈夫的遗著上。她像上班一样严格遵守作息时间,每天沏一杯清茶,然后便坐到红硬木写字台前。她能写一笔漂亮的正楷,如果不仔细辨认,很难与那个著名学者的字迹区分开来。
吕擎好像对自己的家世渊源毫不在意,很少对我谈到自己父母的事情。而在那所大学,在我们几个朋友眼中,吕擎却深深地烙着这个世家的徽记。他正浑然不觉地享受着特殊的荣耀。谁都知道吕瓯是最著名的翻译家、一个大学者,让当年他所在的那所大学也分享了一份永久的荣光。
这个四合院一度属于文管会,老人留下的那些书籍和器具都被如数封存。那时这儿的一切都被剥夺了,他们甚至没有立足之地。寒冷的冬天,一家人就睡在煤房里。后来那个煤房也被封了,他们只得寄身水房和厕所。
院子里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树。没人讲过那棵老槐树曾派过什么用场,它只是在每年秋天结出一串串黄色的种子。这么好的一棵槐树,吕擎却发誓要把它伐了——幸亏是逄琳及时阻止了他。我知道这其中的缘故:老槐树当年曾经捆过衰弱不堪的老人,那些年轻人用铁扣皮带抽他,有一下抽在眼上,那只眼睛的视力再也没有恢复……
吕擎谈到这些往事紧咬牙关:“父亲是个书生,他没有能力反击。”
我点头又摇头:“谁也没有能力反击……”
吕擎未置可否,沉吟道:“我一直想搬出这个院落,可是母亲不同意。我知道她在这里陪伴父亲,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虽然他不在了。在她看来,父亲正看着这里的人,特别是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父亲如果还在,一定会对我失望极了。其实我没有那么颓废,我可不是那种‘纨绔子弟’,我在想:一旦遇到父亲那样的事儿,我们怎么办?硬等着让人绑到老槐树上?我不干!我要反击!”
“这怎么会呢?谁会把你绑到这棵老槐树上?”我惊愕地瞪着他,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
吕擎伸手扶扶眼镜,“是的。你不相信,可是我信。所以我现在要做的是怎样防范,怎样对付那样的事情。母亲太乐观了,她像你一样,说那样的事情再也没有了——但愿如此。可是我们不能相信某一个或某几个人对我们的许诺……”
吕擎痛苦地咬咬牙关,低了一会儿头。
“可我坚信那样的时代过去了。”
“没有暴力了?”
我看着他。我知道他指刚刚过去几年的那个九月,那场突如其来的严厉惩罚。我答不上来。
“如果没有暴力,那么一定会有比暴力更可怕的东西……”
吕擎看着我,一脸沉重。
“你太悲观了,真的,事实上不必这样……”我不知该怎么劝他才好。
“不,其实我比你更积极——我起码有所准备。”
“你怎么准备了?”
“那你看看吧。”他伸手往一边指了指。我哭笑不得。
3
那儿有一个垂吊的大沙袋。其实我早就领教过了——有一天我进了院子,还没有推厢房的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惊讶得不敢迈步。当时逄琳看着我,微微点一下头,一脸的沉重——我一进院门就见她站在这儿,原来也在听这噼噼啪啪的声音。
我们一起站了有四五分钟,老人这才示意我到里边去。
吕擎赤裸着上身,后背、前胸、脸上,到处都滚动着豆大的汗珠。原来他在练拳!厢房的屋梁上吊下一个很大的沙袋,他戴了皮手套,一下一下击打那个沙袋,又用腿扫。整个屋里的陈设混乱、芜杂,让人看了既慌乱又莫名其妙。这儿既有书籍,文房四宝,还有各种各样的动植物标本;还有哑铃、拉力器、杠铃,眼下又垂挂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沙袋。
我知道吕擎酷爱体育运动,三级跳远和篮球等项目都不错。可是今天他拉出一副大练武功的架势,还是让我始料不及。一个小屋子搞得更加古里古怪了。
那天他见我进来,就抓起毛巾擦汗,“很有劲。你来几下怎么样?”
我谢绝了。
“很有劲。告诉你吧,有时候午觉睡起来,人会觉得怪没意思的,空荡荡。有那么一点日落西山、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感觉。这时候喝茶、喝咖啡、听音乐,干什么都没用。你会觉得人世间谁也帮不了你。只有一个办法,就这样,狠狠地击打一会儿沙袋。这一来人的那些臭毛病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不信你试试看,这法儿很灵。”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心里有点别扭。我不知在为吕擎还是为自己难过。
那天整个下午我们说的话都很少。有一会儿简直是相视无语。往常我们总是一见面就要讨论许多问题……这样待了一会儿,我不知怎么真的摸起了吕擎摘下的手套,开始往狠里击打那个沙袋。
一拳打上去,手掌木木的,但很解气。是的,真的有什么需要狠狠地揍。
吕擎笑了。他终于高兴起来,在旁边做起了教练:怎样出拳,腿怎样移动,“关键是步法要对。”
我不明白他从哪儿学来这一套。吕擎告诉我他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还有一个最棒的师傅,这个人就是他们那个系里的学生:余泽。
我认识余泽,他是吕擎的常客,一个留长发的足球队员。这个人神情肃穆,除了热心体育活动之外,对其他一切都表现得特别淡漠。
“他不仅足球踢得棒,还会武术。他这个人可有两下子。”
我打了一会儿拳,身上汗淋淋的,果然舒畅痛快。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爽气过。
我们一边喝着茶,一边端量那个晃晃荡荡的沙袋。
我说:“除了这些,也该坐下来做点学问了。别让老人家太担心……”
“你是说——‘子承父业’?”
“那也不一定。但人总要有个‘事业’。”
“你的‘事业’呢?”
我支吾了几句,不知该怎样回答。一开始我想说,我将写出一部关于东部山区的地质学著作……终于没有说出口。我发现凡是没有做出的,提前预告总会有多多少少的尴尬。
吕擎说:“神灵造了人,然后就开始折腾他,折腾着玩。这有点像对待动物园里的动物似的。神灵折腾人有一个好办法,就是把他关在一个笼子里。这笼子可以有形也可以无形。无形的囚笼才更可怕呢。”
我听下去。我想听听这与击打沙袋有什么关系。
“无形的囚笼有时也包括所谓的‘事业’。人一旦走进了那个‘事业’,也就把自己入了笼。父亲就是这样。本来他应该是一个能跑能跳、能喊能叫的人,听说学生时期还当过竞走运动员,就这样一个,后来也给弄得气喘吁吁,走路都走不快了。他整天伏在桌上读啊写啊,还有没完没了的思考,自我折磨自我损坏。到后来那些毛头小子把他捆起来,他还弄不明白为什么。皮带抽下去,一下一个血印,他还是不懂。”
我忍不住说:“在那个环境里,就是你也不会有什么办法。你怎样对待暴力?一个知识分子在暴力面前又会怎样?手无寸铁……”
吕擎愤愤地拍打桌子:“坏就坏在这里!他是一个‘知识分子’——我是指父亲那样的知识分子!我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人?凭什么?为什么?你今天——你现在就回答我!”
我被他盯住。这目光刺得人疼。是的,当年的吕瓯爱一种东西爱得痴迷。这有点像爱一个女人。那是一种不可遏止的东西,那是心灵的渴念……
我还没有说话,吕擎就喊:“如果是我,才不做那样的‘知识分子’。有人知道这部分人没有力气挣扎,就为所欲为,还用一张发黄的破纸往门上一贴,把住了多半辈子的窝给封了。橡树路上的这个四合院也就成了活棺材。父亲在自己家里竟然没地方睡觉了,因为到处都贴了这些发黄的纸条。他为什么不跑不逃?土地这么宽阔,有山岭有平原有大河,他跑到哪儿不行?同一个学校,就有个叫许艮的教授,人家一抬腿就跑开了!他压根儿就不跟你玩这一套……”
我呆呆地望着他热汗涔涔的脸。是的,许艮,那是吕擎最钦佩的一个人。
“我的父亲不仅跑不动,而是想都没想过——因为他是那样乖,听话听了一辈子。还有,就是长期的书斋生活把筋骨弄坏了,心也弄木了。他太老实了。人要有野性,恶鬼怕三分。我老想问问母亲,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这辈子也像父亲一样伏在桌前?为什么?凭什么?世上道路千万条,我为什么非要走上这一条?”他长长叹气:“父亲这样的人多了,有著作,戴眼镜,文质彬彬的,好像就是标准的知识分子了。其实他们不过是一批概念化的人——”说到这儿他望望窗子,仿佛怕人听到似的,“告诉你吧,我把父亲的所有著作都翻了好几遍,那里面没有一点他自己对时政、对社会、对世界、对当下的人——所有这一切的见解!没有一点!平和极了,或者干脆说平庸极了!这简直什么都谈不到,说白了,他只是从模样上看是这样而已,也就是说,他只不过是看上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