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下,端起冷水杯喝了一口,汗水哗一下流出。他咂着嘴:“好哇老宁,你干得真不错。我的事你也敢消极怠工呀?不要忘了,这回是我的事儿!”
“我的事”三个字很用力。
“我知道是你的事。我的意思是天凉爽一点,会搞得更好。这样对你对大家都好。”
“天凉爽一点再搞有个怎么好法?能搞个日本大闺女吗?”
我闭上嘴巴。
斗眼小焕耸耸鼻子,往前凑了凑,对在我耳朵上说:“我发现了一个‘小诗人’,”他挤着眼,这马上使我明白“小诗人”是一个女性。“小脸彤红彤红,笑眯眯的,一口小牙呀,大米粒儿似的。她一见面就叫我‘老师老师’。我准备让她也来参加这个会。”
“我们召集的会可不允许你弄这些乱七八糟的把戏。”
“看看,假正经了不是?”他四下看看,“老宁,趁大嫂子不在家跟你说句实在话:社会上也开始传流你的事儿啦……”
他见我不再搭腔,嗫嚅道:“有一个人,我倒希望她能去开会……”
他看看我,嘴角流露一丝讥讽。我没吱声。
“你该知道那个人是谁。就是那个姑娘,橡树路的李咪——怎么样?”
斗眼小焕在屋里急急走动,念念有词:“她可是一个好东西呀,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好东西少得不能再少了……最近你们在一起没有?”
我想告诉自己一年来压根儿就没见过她。但我不想再理他。
“你不行。你这个人哪,不要被大院里的人吓住。对付这样的人我有一手,”他严肃地伸出食指,用力往下捅着,“我对付这样的人很简单,两个字:硬训!”
我看着他。
“就是给她讲道理——主要是批评。要告诉她,干什么都得扎实,一是一二是二,丁是丁卯是卯,别来华而不实这一套!大叔才不喜欢这一套呢!大叔就喜欢实打实地来!你要搞柏拉图那一套,你去找柏拉图……不过这也怨你,早该当胸一掌……”
我觉得该与斗眼小焕分手了。这么热的天与一个邪恶的家伙待在一起聊这些话,简直是犯罪:同关在一间小屋里憋闷,那肮脏的气流会把我裹起的。这损伤会是隐性的、巨大的。我每到这个时刻心里就涌起一种痛苦、委屈的感觉,它甚至让我无力承受……
丽丽从一旁把门顶开了,蹦跳着过来。斗眼小焕立刻嘎嘎大笑,“哈哈……多么好的东西!”
我抱起丽丽。我觉得它在热天里受了太多的委屈。它该洗个澡了,身上有股汗味儿。很好,它的鼻头湿漉漉的,说明并不缺水。一放到地板上它就用力扭动。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看到丽丽扭动,所有的烦恼也就一扫而光。
斗眼小焕认真看了它一会儿,抬头望着我。他像要说点什么。后来他问:“家里有辣椒吗?咱给它嘴里抹点辣椒,那时你再看它……”
“你是什么东西!”我骂了一句。
2
天凉爽了,那些倒霉的讨论会展览会再也找不到拖延的理由。租用会场,订伙食标准、房间、邀客名单,还要厘清每个客人的身份以确定房间,来去路费报销……小焕及另一个家伙的会都在按部就班地准备。
这期间斗眼小焕不止一次到我这儿来。天知道他这会儿是来给我鼓劲儿,还是故意来看一看令我焦头烂额的奔波,以便从中获取一丝快感。他一来就变得分外起劲儿,好像我这里是他的一个充电场:他要从这儿获取能量,然后再兴致勃勃地投入大街上的人流。这一段他还不止一次把那个身高马大、沉默寡言的大汉小玲领来。小玲每次到这儿都侍立一边,像一个真正的仆人。我发现小玲的淡漠和严肃只是对外人的,他一转向小焕就变得一脸谦恭,甚至还有些出人意料的温柔。
不妨从“小玲”这名字想开去:如果给这黑乎乎的大汉再加上一件花衣服、一条方格裙子,那该多好。世界上滑稽的事儿越来越多,比如小焕究竟怎样驯服了这个大汉,让其言听计从不离左右,对我一辈子都会是个谜。记忆中,斗眼小焕总能不失时机地找到一个仆人,让其驯顺地跟在身后。他只把对方当成一个伙伴、仆人,一个消愁解闷的角色,有时也算一个共谋者。他们竟能一块儿探讨诗歌、一块儿做坏事、一块儿实施一些荒诞不经的怪招儿。我知道小焕这人粗中有细,既大大咧咧,又对一些事情细到极处。比如他这会儿就与我一再讨论起会议的细枝末节。
我想逗逗他,告诉他:那一天分别有两个人主持会议,其中一个是我们的娄主编。小焕咧着大嘴,稀疏的、修剪不整的胡子立刻翘了起来,认真听着。
“娄主编对你很关心,她对你的作品评价也很高。你最长的那首诗,她还剪下来压在玻璃板下面……”
小焕瞪大了眼睛。我发现他的双手在颤抖,语无伦次,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这真让我……天!娄萌?这是真的?咦?”
“当然是真的。”
“哎呀!”他搓起手,连连叹息,双脚踏来踏去,“我该怎样、怎样看待这件事情?也就是说,嗯,娄主编……然而……不过……天哪,这是夏天的事情吧?”
“不,很早了,冬天的事情。”
“哎呀,原来这一切由来已久。幸运!天哪,幸运的人,幸运的人……”
他连连重复这句话。我不知他是说娄萌幸运,还是自己幸运。
我说:“你该准备一个好的发言,我们会后准备在刊物上发表。”
小焕全然没能听进去。他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情景里,“娄萌同志,多么好……那简直是……美不胜收!”
我大声强调:“你应该为我们的刊物再拉一点赞助,别只顾自己的讨论会、只为自己出名。杂志现在很艰难,你有办法就该帮一下,反正你认识很多‘大企业家’。”
小焕拍着腿:“哪里的话呀,我从来就没把你们当外人。你回去告诉娄主编,就说有我小焕一口吃的,也有你们的——小玲!记下这件事!”
小玲从裤兜里摸索半天,摸出一个皱巴巴的黑皮本子,手握二指长的小铅笔头,放进嘴里抿一下写一下,十分认真……
就这样,我不得不来来回回为斗眼小焕的讨论会奔忙。说实话,在他的几百首诗里,真正过得去的也不过是几首而已。它们有时真的不乏出色的段落和奇妙的神思,但整体看来就像作者一样,仍要透出那种浅薄气和投机相,偶尔闪过的一丝苦涩和悲怆也是伪装出来的。字里行间既没有爱,也没有恨。他是一个既不会怜悯也不会仇恨的人。他只是追赶时髦。
有一次吕擎告诉:斗眼小焕不知怎么溜到了大学里,在一个学生自发组织的座谈会上,他像一只吃了糖的老鼠,翘首理须,眉飞色舞,一对斗鸡眼东张西望。少男少女围住他,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吕擎说他正好下课走过那里,因为听到那边不断发出一阵怪笑,就被吸引了,从人群中瞥了一眼,正好看见斗眼小焕龙飞凤舞往一个少女的笔记本上签字。他说当时恨不得从这家伙的后脑勺那儿砰砰来两下……现在的大学再也不是什么令人尊敬的讲坛,这里各色混子、流氓和扒手随处可见。那些进入这所大学的孩子,绝大多数还是纯洁的孩子,他们仍然可爱而且极易被伤害。吕擎说他那会儿没有干涉别人的心情,只看了一眼就走开了。
3
吕擎一度把斗眼小焕在这座城市乱窜的所有责任都推到了我身上,说我把他引了来:“这儿已经够乱的了,你还引来这样一个东西。”我极力为自己辩解,说他那天是突然出现在街头的——我正提着挎包出去买东西,这家伙就从街口上猛地钻出来,吓了我一跳呢。就从那一天开始,我才知道他这些年一直在化名写诗……“我们是同行了,这个你想不到吧?”就这样,他幸灾乐祸地站在我的对面。那个尴尬的情景我到现在还想得起来。
小焕在我们朋友当中已经臭名远扬。有什么办法?眼下我又回到了与他在大街上相遇的那种尴尬,并且还辛辛苦苦地为他准备一场讨论会。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促使我对小焕更加反感的一件事,是在讨论会即将召开前一周发生的。阳子告诉:小焕溜到庄周家里去了——他说如果庄周正巧路过这座城市,届时一定请其与会等等。实际上完全是欺人之谈,他是以此为借口去找李咪。那天李咪客客气气请他落座,还给他倒了一杯咖啡,“放糖吗?”这家伙眨着那对小斗鸡眼说:“不放糖。”一边说一边抖抖嗦嗦坐下。就在李咪起身去为他添咖啡的时候,他突然摸了李咪一下……
李咪对女朋友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胆大的人。他的胆多大呀,他摸我!这是第二次了。在这之前我对他笑一下都没有。我真不相信……”她不停地骂着。
我相信阳子的话是真的。我感到愤怒、惊讶,替庄周,也替李咪难过……我心里想,我曾经警告过小焕的事情,小焕终于还是做了。我的警告对于他差不多成了另一种提醒。当时我一阵冲动,就给娄主编打了个电话。我气愤至极,说这个讨论会不开了。“为什么不开了?”对方在电话上显出了十足的惊讶。“我们不能替一个恶棍再张罗了。”“看看,又来了。”“不是又来了,而是这个家伙又做了一件臭事。”
“什么臭事?”
我把那件事从头复述了一遍。整整有五六秒钟对方没有声音。后来她竟然在电话中哈哈笑了起来。亏她笑得出。愤怒中我想:说不定他还摸了你呢。我真想把电话扔下。可娄萌笑过之后说话了:“应该这样看待这件事情:一方面那只是个传言,短时间内没法证实,我们总不能等事情落实了之后再开那个讨论会吧;再则讨论会谈论的只是学术而非道德,我们最好不要与那一类事搅到一块儿。如果这样追究起来,恐怕就永远也扯不清了。”
对方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不知这是自己强烈的厌恶情绪,还是真的像斗眼小焕很早以前指责的那样:一点点嫉妒。当然,对他自诩为“天才”一事,我从来都认为是可笑的。我自问:如果他是另一个人,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阻碍这个讨论会吗?回答是否定的。因为我对那些讨论会的各种角色从来漠不关心,只知道那不过是按部就班进行着的一系列扯淡罢了。我会放松得很,漠视一切,随波逐流。我已经这样做过好久了。而斗眼小焕对我来说就完全不同了。因为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并且有着不算短暂的交往,他时常在我的视线之内活动。这无论如何还掺杂了一点私心:怕指责、怕连累,还有深深的厌弃……
大概没人知道我在这个讨论会前后、在整个操办过程中所经受的那种痛苦。
一周很快就过去了。讨论会在一个很像样子的宾馆大会议室如期召开,冠冕堂皇。在娄萌的邀请下,照例是文化界的头头脑脑出席,致辞,讲话,拍照,有线和无线电视台全来了。特别不能缺少的当然是各类小报记者,他们这些人现在主要忙着四处“赶会”、传递各种乱七八糟的消息。那个小玲就站在旁边,高大、冷峻,像是一位尽职的保镖。
娄萌这一天穿了一件宽宽爽爽的紫碎花上衣,戴了一串珍珠项链,清新、端庄,温和而秀丽。她一点也没有矫揉造作,没有浓妆艳抹。她做大会司仪,俨然是一位女主人。
斗眼小焕不安地坐在一个角落里,鬼头鬼脑,小眼睛东张西望。这家伙这一天尽管衣冠楚楚,结了领带,也仍然不像一个好坯子。他是一个永远也走不到台面上来的人。世界上真有这样一种人:无法改变,无法造就,那种贱气简直就是从骨髓里泛出来的。我这会儿坐在旁边,觉得自己稍微有一点虚伪和自作自受的劲儿——本来依我的恼恨程度,我的愤愤不平,足以使自己与小焕在一两年前就彻底决裂;可是没有,一直没有,到现在都没有呢。我只对他发火、吵嘴、拒绝,可斩钉截铁的决裂还是没有发生。我有时对自己说:既然它迟早总要来临,为什么不能早一天来临呢?这是你不可原谅的一个过失,这将影响到你的生活;它对你造成的损害、侵蚀,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大;你将因此而付出代价,就因为你的软弱……
4
发言开始了。每一次都是这样:艰涩的开头,而后是畅流、无遮无碍的随意冲泄。在嗡嗡声里,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声浪中,在录音设备莫名其妙的嗞嗞鸣叫中,我想着一些事情。后来我觉得有点异样的感觉,开始意识到忘记了什么——娄萌曾叮嘱要搞一点笔记。虽然每次会议都有录音,但她仍然要我别忘了笔录,比如说到会人数、哪些人发言等等。
我一个一个看起来。先从斗眼小焕开始。来宾们向左围了一个圆桌——环形桌旁坐了两层。我的目光缓缓旋了两圈,直到在第二圈的中间一点停住。我发现了一个人:一个眼睛很大、体量特别小的姑娘。她不停地记笔记,兴奋得小嘴嘬起来。我担心发言者那些新奇的、叫着劲儿迸出的新概念她一个字也不会明白,但她还是记得非常起劲儿。我马上认定她就是斗眼小焕提起的那个“小诗人”。小诗人浓妆艳抹,戴了耳环。耳环太大了一点,大得与整个人不成比例,这使她看上去越发像一个小妖怪。她大概还没有及时弄懂化妆的小窍门,满脸抹得血乎淋漓,让人觉得像摔破了的桃子。不过实在一点讲,她的模样还多少有点楚楚动人。小姑娘旁边是几位年龄稍大一点的女子。她们是正式出席会议、还是斗眼小焕临时找来的旁听者,不得而知。
就是这些杂七杂八的人坐在一起,使斗眼小焕兴奋起来。他开始坐卧不安,屁股一会儿挪一下。他已经忘形,汗水流下来,用衣袖去抹。
一个白发苍苍的人——可能是从某大学来的教授之类的人物,开始讲话了。他为了吸引人的注意力,一开头极为缓慢,甚至是有气无力:先大大赞扬一番,称小焕为“一颗新星”,“诗坛不可思议之现象之一种”。我发现他说到这儿渐渐加大了语言的力度,而且用词古怪、别扭,却愈显分量,令人不容置疑。这就使我明白了,在那一个又一个作品讨论会的报道和发表的记录稿上,为什么会让人觉得一些人变得遥远而又陌生。总有这么一些古里古怪的见解。老人说下去:斗眼小焕的诗里有写实主义、现代主义、存在主义、魔幻主义、超现实主义、达达主义、黑色幽默、新感觉派、意识流、印象派、表现主义、象征主义,后现代后殖民,后先锋等等一切的影响和营养。
大家被老人给吸引住了。我禁不住看了小焕一眼,恰巧这时候他也在看我——嘴巴紧紧绷着,特别是下颏骨那儿,绷得紧紧的。我知道那是极其得意时才有的一种表情。我发现只要那位老者吐出一个“主义”,他就咬紧牙关向我点一下头,喉结滑动一次。那真是凶恶的、吞噬儿童的一种狠劲儿。
老人说得越来越激动,挥起手掌,仍然是不顾一切地赞扬;同时,他每吐出一个词儿,那边的斗眼小焕就穷凶极恶地冲我点一下头。我在心里骂开了:你凶吧,总有一天与你一刀两断,你这个不得好报的家伙……
老人发言之后,是一个“企业家”发言。
那个“企业家”就是资助这次讨论会的人,据我所知他只读过两三年小学,大字不识几个,是来自东部平原的一个暴发户。他发了财,最乐意做的事情就是为某些文化机构做一点慈善之举,发放一点小小的布施,今天送上几千元,明天赠一台音响设备、一个录音机,等等。这是一个鬼头鬼脑、憨里憨气,但骨子里却是精明透顶的“土老帽”。他会说些什么?要知道在类似的会上,他这一类角色从来都是最后才发言的。这样的孟浪之举使我为他捏一把汗。他站起来,先清一清嗓子,然后劈头呼出一句:
“伟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