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
1
打工潮随着季节流转,从秋末到初冬,正是这座城市潮水满涨的时候。流浪汉也多了,因为在那光秃秃的田野和狂风呼啸的大山里,要挨过冬天要比在人烟稠密之地难得多。密集弯曲的巷子、立交桥下、暖气管道沟、垃圾场旁,这一切地方都是流浪汉度过严冬的好去处。经过一个秋天的积蓄,流浪汉们大部分脸色红润,体态丰盈。他们在田野上吃饱了,提着破破烂烂的口袋,用草绳勒紧上衣,笑嘻嘻地出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夹在汹涌的人流中。他们不愠不怒,不亢不卑。你注视他,他也注视你;你笑他也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由于常年吃粗糙的生冷食物,所以他们的牙齿大半都洁净雪白。这些人从口音到打扮都是各式各样,一望而知是来自不同的地方。中年女人包着头巾;十几岁的姑娘跟在一个男人或一个中年妇女身边,和年长的人倚在一块儿。他们在山区和平原、在野地里过着自然流畅的生活。他们走过很多地方,穿行了很多城市,再拥挤繁华的地方也唬不住他们,一个个的神气何等坦然。
我去杂志社的这一路总是步行,走过大街小巷子,要花上四十多分钟。其中要穿过一座立交桥的底部——这儿恰恰是流浪汉最集中的地方,所以有很多面孔我已经十分熟悉了。有些流浪汉在这儿形成了固定的住处,他们无论在街巷里窜多远,到了傍晚也仍旧要回到这儿来。其中有的见了我竟主动地打招呼,嘴里发出“哦”、“噢”、“伙计”之类。
有一天我从立交桥下走过,他们当中突然有一个人朝我挥了一下手,然后往前走了几步。这个人四方脸,头发浓密而混乱,没戴帽子,只穿了一件老式衣服,是棉衣,被一根窄窄的布带束起。他此刻迎向我,两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线,露着雪白的牙齿。我朝他点点头,想走开。可是他竟然跟上走了两步。我以为这个人想讨点吃物,于是翻了手提袋,从中找出了刚买的一瓶果酱——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他摇着手,离得更近了,终于发出沉沉的一句:
“是我,老宁——”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用一只手揽了一下我的腰,嘴里发出“哎”的一声。我马上感到这人的力气忒大,那只手臂简直像一头熊!我发现他的后背也许是穿了棉衣的缘故,看上去厚墩墩的也像熊。他把我拍了几下,然后退开一步。
我开始好好打量他了,忍不住叫起来:“啊,庄周!”
老天,他终于回到了这座城市!这猝不及防的相遇把我弄蒙了,我一时竟觉得这像做梦……横看竖看对面的人都有些不对劲儿,主要是这身打扮——当他真的与四周的打工者和流浪汉融为一体时,让人觉得那么突兀……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一块儿。有好长时间,他只是微笑,吐不出一个字。“好啊,你终于让我逮到了!逮到了!”我像害怕他重新跑掉似的,一直攥住了他的手。
他脸上的兴奋和微笑只停留了一会儿,神色又变得沉沉的了。“你回来就好!我会把你绑起来,再不放开……你害得我们好苦啊!你连一点音信都没有……”我叫着,对四周伸长脖子观望的人视而不见。
他并没有回应什么,只引我坐到了一个桥墩下,那儿有铺好的一块蒲荐子。看来这就是他休息的地方。我开始好好端量他。这会儿我才发现,记忆中的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庞已变得粗糙发黑,还有些沮丧。一双眼睛像沉淀了一些沙子,压得目光总是落到地上,然后再渗入土中。我想开开玩笑,撩拨得他高兴一点,可是几次都没有成功。这种久别重逢的场面突然而至,但我一时却不知该怎么办。这家伙艮艮的。我拍打他的手、肩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而他只是默默的,我如果不主动开口,他会一直这么坐下去。他甚至没有一句询问……我无论如何沉不住气了,问他从哪儿来,这一次还走不走了,见没见过家里人。他苦笑一下,摇摇头。
这等于没有回答任何问题。我想从这沉默的神色间、从眼角上新添的一道道皱纹间,去猜测他离开的这些年所经历的全部故事。不用说这家伙受了许多苦——这可能也正是他所期待的。无法想象的困苦辛劳,这些都被他当成一剂良药,来医治与生俱来的富贵病,以及我们无从知道的其他疼痛。这个可怜的人,他与我的诸多经历可能正好相反。对我而言,难言的折磨和困窘来自另一个方面,而且来得更早,它们一直伴随着我的童年和少年,并且延续了更长的一段时间。面前的这位朋友为了抵御那一切,干脆采取了一种决绝的方式,即一走了之。这在我看起来多少简单和稚嫩了一点,尽管我内心里仍然要对这种行为产生某种震惊和钦敬。我一直在想,他一定对我们这些朋友、包括对自己的父母,都隐下了什么难言的秘密。他似乎在进行一种可怕的自我惩戒——这种惩戒是如此的持久和严厉,而且一定会等到他个人心底认可的那一天为止。然而到了那时,就肯定是他重新归来的日子吗?我不知道。于是我不由得再次问了一句:
“你这次还要离开吗?”
“当然。我不过随进城的人路过这儿……一停下,才发现是回来了……”
老天,眼前这个人已经进入了一种只顾赶路的迷茫状态,这就可以称之为真正的“随波逐流”了。不过我从他稍稍颤抖的语气中,仍然能够察觉出一种深长的、无法掩饰的激动。我叹息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样坐了一会儿,我不顾不管地站起来,扯上他的手说:
“不管怎么,你得跟我回家去……你得见见城里的朋友!我如果就这么放你走开了,大家会骂我的!”
他机警地瞥着我,只小幅度地一拐拉,那只手就从我的紧攥中挣脱出来。这再次使我感到了他的力量——这力量当然是长时间的流浪生活给予的。而我比起他来,已经变成了一个相对羸弱的城里人了。
“这也不行吗?你怎么了?”我有些生气地盯住他。
他头发芜乱,目光生硬,真的像一个陌生人,一个野地钻出来的怪人。可是但愿一切都不要太过分了,一切最好适可而止。我望着他野生生的目光,想从中看到一丝往日的柔情和浪漫,结果不得不失望地告诉自己:这个人真的走远了,他已经不可能重新属于这座城市了。
我只好再次坐下来。我可能想以此作为对他的抗议吧,两手扶着膝盖,眼睛不再望他,而是看着立交桥下的各色人等。他自己站着,这样待了大约有十几分钟,他总算说话了:“算了。我跟你走吧……”
我马上站起来。
我忍住心中的喜悦,故作木讷地问了句:“我们到哪里去?回橡树路吗?”
他硬倔的目光看了我一下,我觉得脸皮都被他撞痛了。我明白:他的妥协是有条件的,这是不会改变的:瞒住他的家里人。
2
我们向前走去。出了阴凉的立交桥底,庄周解下了腰上那条布带子,于是那两个衣襟就像乌鸦翅膀似的在空气中扇动。旁边骑自行车的那些人不断歪头来看。离我们的楼还有十几米远时,庄周好像犹豫了一下。我拍拍他的肩膀:“梅子肯定想不到。不过她会多高兴啊!去吧,没事的……”
庄周挠着头发,弄下沾上的一点草屑。
到了门口,想不到他抢先一步,伸出五根手指,像按键盘一样噼噼啪啪打着门板。丽丽在“汪汪”叫。庄周脸上有了喜悦的神色。梅子来开了门,一抬头简直吓坏了,看着他,又看看我,迅速退开了一步。我说:“这是庄周!”
梅子“哎哎”两声,可是笑不出来。她正扎着围裙做饭,这时赶紧擦手。庄周“哦”了一声,算是打过了招呼。梅子想帮他接下手提肩背的东西,他却闪开了,小心翼翼地把身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摘下,轻轻地放到门厅的角落里。丽丽马上极感兴趣地凑到那堆东西跟前,每一件都嗅来嗅去,极为认真地研究着。庄周搓搓手,声音艰涩地说:“我从来没到你们新居来过……”他咕哝着,低头去看自己放在角落的东西,马上抱起了丽丽。它和他对视着。我好像看到了庄周的眼睛有些湿润。正这会儿小宁从他的房间跑出来了,梅子刚说了一句“伯伯”,小宁就倚到了丽丽跟前。庄周将它与他一边一个紧紧地揽住,好像小声说了一句:“我走时还没有你呢……”
梅子顾不得做饭,过来跟庄周说话,但不知说什么好。我说:“先做饭吧,我们这回有时间谈了。”
她放了一杯茶,踌躇了一会儿才回到厨房。我发现梅子像怕惊动了什么似的,走路有点蹑手蹑脚的。
我希望面对一杯热茶轻轻啜饮的时候,庄周能问一下自己的父母、孩子和李咪。可是没有,他好像把一切都淡忘了。这怎么可能呢。这种压抑和忍耐越是没有痕迹,越是令人焦急。可我却不能忘记他父母的重托:只要一有他的消息就告诉他们。那两个老人恳求的声音如在耳畔。让这样的老人忍受失去儿子的绝望和痛苦,心也太硬了一些。无论面前的人出于什么理由,他这样做都显得太过分了。我在这段沉默的时间甚至暗自设想:要不要偷偷地给那两位老人打一个电话?刚有了这个念头就被我压制了下去。我明白不能冒这样的风险,这差不多等于对朋友的一次出卖——无论出于怎样良好的用心都是不可以的。还有就是,如果这个人不想留下来,那么即便拦住了他,庄明夫妇和李咪也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他重新走开。
这时梅子再次走来,递过来一块湿手巾,让他擦擦脸。
庄周想起什么似的,点头致谢,然后到水管前用了好几通肥皂,认真地洗了一遍颈和脸……吃饭时,庄周喝了不少酒。我发现他实际上已经喝多了,如果不阻拦,他还会喝下去。他尽管不说话,但能看得出整个人还是有些兴奋。他的脸色变得紫红,这是因为一张脸庞又粗又黑的缘故。这期间我小声叮嘱梅子:暂时不要提李咪和他家里的事情,更不要提那个人——桤林……其实我最想问的就是桤林,想知道在这两年的时间里,那个不停地寄钱给他的人是不是你?还有——我想知道的关于桤林的事情太多了——这个人跳楼之前发生的一切、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心中真正难以忍住的,还是关于那个黑色的九月。这是我心中永远不能融化的一个硬结。我相信庄周的出走、更有桤林灾难性的一跳,都与这个九月紧紧相连。我至今不能忘记的那个月份的那个下午,因为我就在那个可怕的时刻里与一个人分手了,她就是凹眼姑娘——我和她或许还有再见的机缘;而庄周与之分手的那个脸色苍白的青年,两人之间却是一种真正的永诀。
吃过饭后,天已经乌黑了。没有期待和想象中的热烈交谈,没有。我感到无边无际的滔滔话语,正在我们两人心底汹涌,或者找一个喷口冲腾而出,或者就一直这样闷下去,一直忍住。但愿我们都做不到。我们应该讨论许多、彼此询问许多,这一切绝不是多余的。我不相信庄周行前会不知道妻子的不贞,以及“乌头”之流的其他种种卑鄙行径。他必定是感受和经历了比其他人所能想象的更为严酷的那一切,还有足以将其击倒的、无论如何都无法承受的巨大痛苦……就这样沉默着,夜渐渐深了,接下去该考虑睡觉的事情——我想请庄周睡在床上,我和梅子把沙发拼凑一下睡外间。正要动手铺床,庄周连连摆手,接着就把背来的那一卷东西摊开。原来那是几块蒲荐子和剪开的毛毯,它们放开来就成了一个地铺,而且还连带着枕头……
入睡真难。在我辗转反侧之时,终于发现外间的庄周也没有入睡。他后来干脆坐起来,两手抄着出神。我披了衣服来到外间。没有开灯,但我能在模糊的夜色中,看到这个昔日橡树路上的王子——他的一双美目正闪闪发亮……他站起来,踱到了窗前。这个城市的灯火不甚明亮,居民楼在这个时刻大半是黑的,只有几条大一些的街道有将熄未熄的街灯,中间流动的车辆像一条条赤色蚯蚓。一股城市午夜才有的闷糊气味,伴着微微的震动声从窗玻璃那儿透过来。空中有一架夜里航班飞得很低,可能是降落在这座城市的。庄周凝住了一般看着,又回头看看我……他嗑着牙齿,像是自语:
“转眼就是几年过去了。南南北北跑,城市乡村,大山……随上打工的人……”
“一次都没回来?”
“没有。”
“想过他们吗?家里人,还有城里这帮朋友?”
他转过脸来。我发现他在躲闪我的目光。他再次回头去看窗外时,轻轻说了一句:“别告诉家里人了——”
“那……太过分了吧!父亲,母亲……还有孩子……”
我特别绕过了“李咪”两个字。可他却打断我的话,第一个提到了她:“你见过李咪了吧?”
我不知说什么好。我只好如实相告:我在你了走不久即见到了她;还有,我和你父亲母亲的谈话、两个老人的焦虑、度日如年……我特别说到了他可爱的儿子——狗狗。我一边说,一边听着对面这个发达的胸廓中发出的呼呼喘息。我期待这个午夜能有一场痛快淋漓的交谈,可是没有。他像大熊一样的身躯弓了一下,向黑影中的那个地铺走去了。
3
吕擎与庄周的见面令人激动。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庄周引到这个四合院里来,因为心里一直隐了一个期望,就是最终让其回到橡树路。他们一开始并没有多少话,可是我从双方沉沉的目光中、从搬动茶具时微颤的两手上,感到了两个久别重逢的男人是如何地不能平静。他们都是橡树路上长大的,两人从小就不陌生。如今一走一留,一个对另一个构成了致命的吸引。以出走的那一天为分水岭,他们将慢慢回溯前前后后的日子。
好像心照不宣,吕擎在简短的交谈中竟一句也没有提到那些敏感的字眼:李咪和那个家庭,特别是桤林。他在故意绕开……接下去吕擎对庄周透露了他和朋友要赶在冬天出发的事儿——只是简要地说了一遍学校发生的事情,表达了对某些人威胁开除他的公职的不屑。庄周听着,未置一词。吕擎说:“我知道这不是一抬腿走开就能了结的事儿,一切还没那么简单。离开,这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就难了。冬天吧,我们想一边打工一边往前走……”
庄周抬头看着他。
“先到南部山区,不少人说起那里的苦日子,听起来就像传奇一样;我们准备在南山待上半年,然后再到东北深山老林,一直往北,到了漠河再折回来。以后——也许只是我们当中的一部分人,还要从大西北一带转到新疆……总之要到最边远最艰苦的地方去,不是为了好好折腾一番,而是要扎扎实实选择一个落脚点,看看我们这辈子能干点什么……”
庄周若有所思。可他仍然缄口不语。哪怕是一句建言也好啊,因为他毕竟是一个跋涉者、一个先行者。他的目光重新移开了。我发现这个人的心思还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很远很远,远得可怕,远得没有边际。有什么办法将他的心思收到眼前、起码是收到这座城市里来呢?吕擎不再吭气了,他也发现了什么,知道对方对他激动诉说的这次远行并未听进心里。在这僵僵的空气中,半晌没有一点声音——像是刚刚从遥远的梦幻中醒来似的,庄周这时突然把脸转了过来,双手插进了乱蓬蓬的头发中,头颅一垂说:
“那是个做噩梦的地方……”
我与吕擎对视了一下,这时才明白过来,刚才他一直望向窗户那儿,原来在看那片橡树掩映下的大院、自家那幢灰色的楼房……
“在那儿,我总梦见被什么追赶——它追我一夜,让我筋疲力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