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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转眼间,玉音她们来到沙漠水库已有半月。这半月,玉音真是忙坏了。苏宁教授真是说到做到,凡事只要让他较上劲,这事儿怕就跟真相不远了。玉音她们将近三年沙漠水库的水文观测数据还有基础性实验资料从头复核了一遍,虽不能说百分之百是假,但里面漏洞确实不少。其中最明显的,是去年三月八号至十八号这十天的数据,完全属于捏造。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后来采用补记法补填上去的。而且捏造者水平也太差了,竟将前年同一时期的数据原封不动照搬了过来。玉音侧面打听了一下,原来是负责观测的技术员小李去年这个时期正好请婚假,观测工作便停了下来,后来小李调到了县局,新接替的技术员周正虹为了将资料补齐,索性来个照葫芦画瓢,一抄了之。玉音还了解到,原来的技术员小李本就不是什么专业人才,她是通过内招来到沙漠水库的,专业技术可以说是零。不过小李背景不简单,是副县长的女儿,去年又嫁给了市委秘书长的儿子。现在担任技术员的周正虹更是不一般,长得漂亮不说,还是本市著名企业家周宏年的千金。为了让女儿干上这份体面的工作,周宏年真是舍得投资,一次向沙漠水库捐资五十万,用于改善管理处的办公条件。玉音她们现在住的招待室还有办公用的电脑等一应物品,都是周宏年今年年初又捐资弄的。

“为了女儿一份工作,两次捐资一百万,不亏是企业家啊。”玉音叹道。

“可我听说,政府给他一年免掉的税,不下五百万,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她的同伴另一位研究生乔雪说。

“五百万,怕远不是这个数。”玉音联想到前些年的传闻,还有这次来到沙漠水库后听到看到的,心里竟给周宏年算起帐来。

两人正说着话,苏教授进来了。“可耻,真是可耻,一台价值四十万的设备,他们竟敢以八十万做帐,这样下去,国家投到水利工程上的钱,全让这伙蛀虫给私吞了。”苏教授愤愤的,这些天他老是处在激动中,情绪无法克制。原来,教授刚才跟机房的老铁闲聊,顺口问了句机房新进的一台设备的价格,老铁说这设备值钱,八十多万哩。

“八十多万?”教授当下就吃惊了,他对这设备真是太熟悉,每年单是他推荐到各水利单位的,就不下十台。沙漠水库进的这台虽说是二代新产品,但价格绝不会超过四十万。当下,他就很较真的到财务去查帐,一查,就把他给气成了这样。财务帐上果然是八十二万。

“八十二万啊,他们也真有胆!”教授还在愤怒中,玉音想劝,又不敢劝。这些日子她听到的真是太多,似乎沙漠水库到处藏着猫腻,到处都是黑洞。一线的同志们怨声载道,对管委会敢怒不敢言,只能趁没人注意时悄悄给她们说上几句。就这,还再三叮嘱,千万别说是他们说的。

她心中神圣的沙漠水库,一座养育着三十多万人口的亚洲第一沙漠水库,竟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黑幕!凭她的阅历和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她真是无法读懂这一切。兴许,随着工作的深入,她会对自己离开多年的家乡有一个新的认识。

“光发火不顶用,教授,我们应该想办法,把这些黑幕全揭出来。”乔雪比玉音大几岁,阅历也相对丰富一点。她父亲是省上一家报纸的资深编辑,一遇上事儿,她就先想到在父亲那家报纸上爆光。

“不顶用的,你们还不了解这社会,我们能做的,只是份内的事。其它事儿,我们压根就无权过问。”教授的话透出几份无奈,几份苍凉。也难怪,自打决定从县城搬到沙漠水库,他每天都被来自方方面面的力量干扰着。就在今天上午,他还接到来自省城的电话,要他注意点全局,不要把这次下来的目标和任务搞错了。这次负责带队的领导也找他谈话,要他调整工作思路,一切为了迎接国际组织的考察,凡是不利于考察的,都必须无条件停下来。也就是他,如果换上别人,怕早就收摊了。

这个世界毕竟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况且你只是一个专家,现今一个水文水资源专家,分量能有多重,怕是他比谁都清楚。所以多的时候,他不得不发出空叹。

“难道这事儿就没人管了?我就不信,一个小小的管理处,手眼能通得了天!”乔雪还在激动着,教授却已沉浸到自己的思想里去了。他的担心远不是腐败掉多少钱这么简单,如果资料出了问题,国际组织的援助就会无条件停止,而且,这种事儿一旦捅出去,受牵连的将不只是沙漠水库。按照国际惯例,很多相关或类似的项目,援助计划都要搁浅。到时候,怕就不只是钱的问题,受损的,将是行业的荣誉,国家的荣誉。可恨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谁意识到这些。大家都在忙着做表面文章,都想以应付的心态和手段逃过这次检查。殊不知,国际组织的官员和专家跟中国的官员完全是两码事,他们不会为你的表面所诱惑,他们注重第一手资料,注重合乎规则的工作程序,恰恰,这是我们最最薄弱的。

一辆小车驶进沙漠水库,不多时,将教授拉走了,说是县上来了重要客人,让他立刻回去。

玉音和乔雪丢下手头的工作,翻着白眼,互相张望着。

第二天早上,玉音正在水库边的树林里散步,老铁匆匆走来说:“你姑病重,六根让你赶紧回去一趟。”老铁跟六根是同乡,他是那个叫乱石岗的小村庄里惟一吃皇粮的人,六根到沙漠水库拉水,全是靠他,要不然,这金子般的水说啥也轮不到六根头上。

一听姑姑病了,玉音猛就慌了手脚,假都没来及请,收拾东西就往沙窝铺赶。偏巧这一天一辆进沙窝的三码子都没,都怪那个国际组织,一听国际组织的官员要来,县上立刻下了死命令,凡是进入沙漠的大小车辆,都必须严批。没有通行证,一辆也不能放进。玉音只能凭了双腿往里赶,走了没多大工夫,太阳就毒毒的射下来,晒得人想呻唤。玉音眼前不断浮出姑姑瘦弱多病的身子,她印象中,姑姑本来是很要强的,把自个当男人一样使唤。可不知哪天起,姑姑的身子就弱下来,一天不如一天。前年假期回来,她跟姑姑一起剪树苗,剪着剪着,却不见了姑姑,等发现时,姑姑已昏过去多时。那时玉音就逼着姑姑住院,本来都已坐上了车,谁知爹撵进沙漠,楞是说:“不就患个伤风感冒么,犯得着这么招招摇摇,庄稼人谁不得个头疼脑热,要是都往医院送,医院还装得下?”玉音知道,爹是心疼钱。哥哥玉虎刚结完婚,帐拉了一屁股两肋巴,牛年马月才能还得清,爹把钱看得比命眼子还重。姑姑呢,本来就不想去医院,一听爹这样说,死活不去了,说省下几个药钱将来给她置嫁妆。

玉音想着,急着,心里痛着,顶着毒日头,赶在太阳西斜时到了沙窝铺。一进红木小院,就看见头上裹着纱布煎药的六根。

“我姑咋了?”玉音惶惶问。

“音丫头,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叫你姑姑骂死了。”

玉音顾不上跟六根啰嗦,一头钻进屋子,见姑姑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像是从死神中硬拽了回来。玉音再也忍不住,眼泪哗一下就下来了。慌得六根打外面跑进来:“不哭,活人面前不兴淌眼泪,不吉利。”

“啥吉利不吉利的,我姑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说这话。”

“我说错了成不?”在牛家一家人面前,羊倌六根永远是那么低声下气。默了一会,见玉音并没真生气,六根又大着胆子说,“音丫头,你先喝碗水,容我慢慢跟你细说。”

这一说,就把玉音心里的另一块石头给掀腾了起来。

那晚,枣花本来是能抗过来的,吃了六根拌的拌面汤,感觉体内有了不少精神,挣扎着下床,想把六根做饭时弄乱的厨房收拾干净。枣花是个爱干净的女人,就是在这荒漠深处,她也容不得屋里屋外乱一丁点儿。她这辈子最看不上的女人,怕就是自个嫂嫂苏娇娇。俗话说,女人是屋里的一把笤帚,这笤帚有多勤快,屋里就有多干净。可苏娇娇是把刺笤帚,挨到哪,哪准乱,所以最好她还是睡着。枣花挣扎着来到小院,一看院里摆放得整整齐齐,夜色下,小院甚至发出一种奇光,撩得人心儿扑儿扑儿的,很想生出点什么。枣花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心里不知怎么就恨出一声:死六根,还真成仙了。她来到厨房,原想又脏又乱的厨房出奇的干净,竟比平时自己收拾得还干净。枣花怔怔地立在厨房门口,心里就不只是感慨了。

想想,六根进沙漠,也有六七年光景。那时老郑还很健康,两个本不相干的人,居然投机得要死,不但能喧得来,还成了酒友,时不时的,捣鼓出一瓶酒喝。喝大了,老郑就鼓动六根唱,唱花儿,唱曲儿,唱啥他都爱听。六根也不拘束,他那破嗓子,还真敢当着人家老郑的面唱,直把黑夜唱得亮堂,把苦涩单调的日子唱得有了滋味。要说这六年,要是少了六根,这日子,还真是不好打发。最不好打发的,怕是……

枣花摇摇头,下定决心不想他的,咋又给想了起来?唉,真是,活着时觉得他愚,他苦,他毁了自个一辈子,任他咋个说,咋个做,都不肯原谅。没想,这一走,所有的不是,都成了想头,想头啊——

枣花索性坐下来,坐在厨房门口,想。

这一想,就把大半个夜想走了。等突然记起六根时,才惊乍乍叫:“这死鬼,野哪去了,这阵咋还不回来?”

六根回来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他被麻五子和玉虎打得翻不起身,沙漠里躺了一宿,快到晌午时,身子骨才能动了。一见六根血红满面,枣花的病就全惊没了:“你咋了,出去一宿,咋就成了这样?”

六根支吾着,先是说不小心掉井里了。枣花哪肯信,分明是人打的,硬问是谁这么歹毒?问着问着,枣花明白了:“是他,一定是他。”

“你甭乱猜,虎子早就跑的没了踪影,哪能打我。”

“你是说虎子?天啊,我还以为是我哥哩。这天杀的,胆子大到天上了,居然,居然……”枣花摇晃着,惊愤着,她真是没想到,六根会遭虎子的毒手。六根正要劝,就见她一头栽地,又不省人事了。

“真是我哥?”玉音问。

六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到了这时候,瞒还有啥意义。他长叹一声,算做回答。

“我找他去!”玉音的担心终被证实,哥哥果然是贼!

“你回来,他跑了内蒙,你上哪找?”

三天后的下午,玉音正给姑姑喂草药,羊倌六根到附近村子里喊三码子。枣花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再不往医院送,怕真就要出事。红木小院的门吱呀一声,进来两个警察。

“枣花在不?”

玉音迎出来,问有啥事?胖警察说:“我们找枣花,了解点情况。”

“我姑病着,有啥事跟我说。”

瘦警察瞅她半天,道:“你是她侄女吧,我们找她了解一下牛玉虎的情况。”

“找我哥?”玉音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甚至有点害怕。她用身体阻挡着两个警察,生怕他们冒然闯进去。屋里的枣花听见声音,挣弹着问:“谁啊?”

“是两只羊,我正往外赶哩。”玉音遮掩道。

瘦警察不高兴了,想拿话质问玉音,胖警察挤挤眼,拉他出了院门。玉音跟出来,心情很不好地说:“我哥犯啥事了?”

“犯的事大着哩,说出来,怕把你吓坏。”瘦警察道。胖警察白了他一眼,道:“我们是县公安局的,最近沙漠里猖獗着一个犯罪团伙,偷盗抢掠无恶不作,十分嚣张。我们怀疑你家玉虎跟这个团伙有染,想做做你姑姑的工作,如果看到玉虎,最好能劝他投案自首。”

“我哥他……真的?”玉音的声音颤起来,胖警察的话让她惊恐,目光抖着,不敢正视两位警察的脸。

“你哥跟一个叫麻五子的赌徒赌博,赌输后就到沙漠偷,初步怀疑,沙湾村十几峰骆驼还有邻村机井里的设备就是他们偷的。”胖警察进一步道。

“天啊。”玉音的腿软下来,软得站不住。如果真是这样,哥哥这辈子……

这当儿,六根回来了,他没找上三码子,村里几个三码子都不敢出门,害怕被县上扣掉。六根好说歹说,费了不少口舌,还是没人帮他。他沮丧得有点迈不动步子,心想自个咋就这么没用哩,居然连辆三码子也找不来,要是老郑头还活着,怕是小车都叫来了。正生着闷气,头一抬看见了警察。六根兴奋了,跑上来就说:“你们还蹲门上做什么,快进屋啊,枣花病重得不行了,快送她去医院。”

“她病了,啥病?”瘦警察问。

“我也说不清,反正病了好些日子。”六根说着话,就急着将警察往院里请。玉音嫌他多事,叱道:“你的羊进树林了,弄坏了树我可不饶你!”

两个警察对望了一眼,兴许是怕多事,借故忙,走开了。临走跟六根说:“要是看见麻五子他们,赶快到派出所报案。”

六根恨恨道:“报个屁。见死不救,还算个警察?”骂着,去赶羊了。

刚走过院前那片小林子,就听院里响出玉音的惊叫:“六根叔,快来呀,我姑,我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