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的阳光只有短短一米,却照亮了我长长的一生。
因为是你,所以我只愿做一棵树,永远等在你必经的路旁。
原来,遇见之后还有千山万水要走
乌镇,似乎永远都是那样安静,仿佛临水而居的人家,一生都在沉默与无言中度过,甚至那河中之水都是拒绝流淌的。
撑船离开这座城市的人,或许因它落后永不再回来。而留在这里的人,在晨昏日暮中,以锦瑟年华,以蚀骨深情,浇灌每一剪等待的光阴。
我坐车抵达乌镇时,已是傍晚。在一家客栈安顿好之后,便一人信步走走。
街衢狭窄蜿蜒,小巷幽静安然,屋瓦整齐清明。此时,不知谁家升起的炊烟,就像闲游的云一般,袅娜着飘浮在乌镇上空。
夜色渐浓,由于乘了一天的车,我已有些许疲惫,便转身走回客栈,只留月华洒落在水中。那一晚,我睡得很沉,很安稳,好似一滴水落入深潭,了无踪迹。
第二日,我在一片鸟鸣声中苏醒,掀开窗帘一角,看到外面的天并非湛蓝色,而是一种更为柔和的乳白。那时,我才真切地感知,我已离开喧嚣的城市,暂时放下了缠身的琐事,来到了梦境般的乌镇。
简单吃过早餐,背上相机,开始一天的游行。与黄昏时相比,乌镇的清晨更为安静。连接此岸与对岸的拱桥,默然伫立,如同一位等待归人的痴心女子。桥下的乌篷船有些斑驳,想必已有些年头,它载去了多少过客,谁又说得清。
说是游行,其实漫无目的,我并没有给自己安排特别的去处,只是随心漫步于此,用双眼捕捉美景,再用相机定格美景。几天游行之后,只愿自己心中怀着饱满将溢的满足与温暖妥帖,踏上归程。
走上拱桥,拍下了静静流淌的小河,却留不住悄然逝去的时光。尽管如此,河水两岸的人们,还是愿意以古朴的姿态,静默地守候着这座小镇。
不知顺着河岸走了多久,只觉脚步已不似最初时那般轻盈。
风起,柳摇。我转头忽然从一户人家敞开的门扉里看到随风飘荡的蓝印花布,不由得停下脚步。我拨开遮住眼帘的发丝,看到庭院里支满竹竿,竹竿上晾晒着刚刚从染缸中捞起的蓝印花布。风一吹,花布便翩然而起。
两条花布的缝隙间,偶会出现一个女子的身影,她及肩的长发松松地挽起。由于离得较远,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觉得浆染的女子定不是浮躁的。犹豫再三,终挪动脚步,跨进了门槛。
我走到庭院中,站在那一排排蓝印花布前,轻声唤出了主人,并简单说明了自己偶然经过的来意。染布的女人大概三十岁的样子,笑意温暖,对于我的出现并不吃惊,而是从铺满阳光的月台上拿来一个竹板做成的板凳,让我坐下。
月台上,坐着一位老人,目不转睛地望着门外,给人的感觉像是在等什么人。我们并排坐着,老人不时问我从哪里来,每当我告诉她我来自北京时,她的眼神都暗淡一次。
微风温和如许,蓝印花布飘扬如同蓝色的海浪。年轻的女人轻轻地抻拽花布,以防止它干后变得褶皱。与老人相似的是,她也时时透过敞开的门扉,望向外面。她没有直接问我从哪里来,而当老人每一次问起时,她都静静地看着我,眼神中是某种我并不理解的期待。
时至中午,蓝印花布渐渐风干。相机里已存储下许多有关花布与它的主人的照片,我正准备要走,染布的女人却说,她们的午餐一般较为简单,问我会不会介意。我笑着摇摇头。
那一顿午餐,确如她所说简单至极,不过是几块姑嫂饼就着一盏熏豆茶,但给人的感觉又极为用心。饭间,老人忽然问我,有没有去过台湾。我放下那盏香气馥郁的熏豆茶,坦诚说道,只因工作去过一次,很是匆忙,在那里待了不过两天。
老人听完,叹了口气,望着辽阔的天空说道,台湾太远,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
吃过午餐,染布的女人服侍老人睡下,便和我坐在月台上。
她告诉我说,这位老人并不是她的母亲,而是她的邻居。她父母临终时,把她托付给了这位一生都交付给等待的老人。我听到此处,虽感意外,也觉在意料之中。
在老人那个年代,大陆与台湾来往并不通畅,甚至寄一封信都需要很长的时间。彼时的乌镇更静,仿佛连呼吸声都可以听到。直到有一天,一位到此处拍摄风景的台湾男子,看到在河岸边看行船的她时,便提出为她拍摄一张照片。
就这样,她以略带慌张的神情,走进了他的镜头。而他那专注于风景的样子,更是由眼入心,走进了她的生命。
他停留的时间很短,临走时,答应她过一段时间他还会再来,并将她带走。起初,她能收到他寄给她的漂洋过海而来的信笺,只是,故事是故事,并不能当日子过,那些遥远得够不到的梦,终究只能是一厢情愿的梦境。
她就一直等,等到昔日的好友都成婚生子,等到乌镇一天比一天静默。
我问坐在我旁边的染布女子,那么你呢,你也会像她一样一直等下去吗?
她笑了笑,眼睛周边折起几道鱼尾纹,仿佛其中藏着沧桑的岁月,藏着深沉的执念。或许,对于这里的人们来说,等待一个人是最为稳妥的方式,因他们怕出去寻找,非但找不到对方,反而也会丢了自己。
我离开那家小院时,老人已经睡醒,又坐在月台上聚精会神地看着门外。染布的女子穿梭在花布间,打理着花布,也打理着自己的心。
在爱情里,我们都是对方的一只风筝,线牢牢地被对方抓着,陪伴自己的却只是来去无踪的风。曾以为遇见彼此,就是命运最大的恩赐,走进这座古宅,才明白,遇见不过是千山万水之中的第一步。如若遇见只为错过,等待则无尽头。
缠绵情书与柴米夫妻
从前,一切都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人。
渐渐的,一切都很快,以至于我们没有时间写下一封信,也没有机会收到一封信。
在书店里随手翻阅书架上的书籍时,偶然看到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情书:
我不是诗人,否则一定要做一些可爱的梦,为着你的缘故。我多么愿意自己是个诗人,只是为了你的缘故。
我们都是世上多余的人,但至少我们对于彼此都是世界最重要的人。
……
站在书橱旁侧,一页页翻看。说是感动得想要落泪,并不夸张。他将婉转的心思与想念一点点摁进纸中时,心中定是柔情百转。
费尔南多·佩索阿说道:“幸福的人,把他们的欢乐放在微小的事物里,永远也不会剥夺属于每一天的,天然的财富。”因而,在下笔时,他不提广袤阔大的世界,不提日益变化的社会,不提没有源头的历史,只说今日事今日情,微醺的阳光,清晨的雨露,一朵花的开放,一株草的枯荣,以及一点我想你的心思,都被他写到纸上。
那个以书传情的年代,早已寄存在过去那一段专属时光中。而我们,只得隔着带着灰尘的玻璃窗,踮着脚尖张望。
嘉兴的朋友打来电话邀我过去玩几天,恰好赶上休息,便决定开车去。倒不是说那里的风景多好,只是在喧闹的都市待久了,便想要出去喘口气。去哪里无所谓,只要足够安静便好。
快要抵达时,天空由晴转阴,不久之后便下起了雨。雨帘射向车窗,再加上泥泞的道路,很是难走。本来预计午后四时到达,却足足推迟了三个小时。她撑着伞在门外等候,待我停好车,便将我从车上接下来,用伞替我挡着风雨,自己倒湿了。
她的母亲早已摆好碗筷,见我们走进来,舒了口气便迅速地将用盘子扣着的饭菜掀开。热气顿时冒生出来,像是她们温暖的心意。
屋外还是下着雨,我俩像在上大学时那样,躺在一张床上,任凭雨声加入我们的私语。快要迷迷糊糊睡着时,她说朱生豪先生的故居就在离家不远处,明天要不要去看看。我含糊地答应着。
醒来后,她母亲已经做好早点。我喝了一碗粥,吃下两块姑嫂饼,胃里的寒气,一点点被驱逐出去,极为温暖。门外不断传来小孩奔跑的声音,是发自内心的欢乐。
我提及昨晚说的要去朱生豪先生的故居,她欣然应允。走出家门时,她母亲又追出来递给我们两块姑嫂饼,说是路上饿了吃。
尽管粗茶淡饭,却有一种细腻到骨子里的精致。我终于明白,她为何执意要回到家乡来。
一路走走停停,大概四十分钟后,我们来到禾兴南路。
那条路上行人很少,偶有走过身旁的人,脚步也并不迅疾。73号即是朱生豪故居,如若不是门口那尊雕塑,以及门上“朱生豪故居”五个大字,倒让人以为是寻常人家。
那尊雕塑并非只是他一人,而是与他的夫人宋清如一起。他们的脸庞皆微微侧向彼此,深情凝视,像是在喁喁私语,又像是陶醉在彼此的爱情中,全然不顾这条路是繁华或是荒凉。
她站在我身旁,用手指着雕像的基座。基座上是他写给她的情书:“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那意境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
相恋十年,他给她写了九年情书。他被朋友取笑为“没有情欲”的才子,但如今与他不相干的人读他的信,也会感到他笔底的丰盈与辽阔,他爱意的深厚与真挚。
听人说,他当年写信时,凡是想到的事情皆会写入信中,有时一张信纸中只有短短的一句话,有时则写得满满当当,甚至连签名的地方都剩不下。
那时的日子,像书一样被哗哗翻过。再回头看时,那一句句动人的情话皆成了漂亮的插画,时光也就由生涩坚硬变得活泛柔软起来。
写信,在如今看来,是极为浪漫的。但在当时,则多半出于无奈。由于这样那样的缘由,两人时常分别,且一别许久。于是,只得用慢腾腾的邮车给热恋中的爱人捎去些许安慰。恋爱的过程,无论是跌宕起伏,或是素雅如兰,全由他们在深夜的油灯下孜孜不倦写就。
爱情是温热的、绽放着的,纸与笔也就具有了灵魂。
心中再崇尚自由与浪漫,也得回到现实中,脚踏实地地过日子。
相恋十年之后,即1942年,在周遭朋友的提议下,他们终由恋人变为亲人。那一年,朱生豪三十岁,宋清如三十一岁。一代词宗夏承焘为这对新婚伉俪写下八个字: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结婚之后,他仍疯魔般地翻译《莎士比亚全集》,对置身其中的世界不闻不问。而她脱下佳人的外衣,心甘情愿地为一日三餐奔走,守着家庭主妇的本分,帮工做衣。当时有人曾准备写一本《宋清如传奇》,她听闻后却觉不值得下笔。与她关系甚好的董桥问她婚后的生活状态,她答得极为简洁:“他译莎,我烧饭。”
克里希那穆提曾说:“我们都喜欢炫耀自己,都想显示自己拥有一些什么东西。你知道,一朵水仙或是一朵玫瑰,它是从来不假装的,它的美在于它本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婚后的日子,是平淡了些。但总是有人能从平淡与琐碎中,发现藏匿在生活深处的美丽。
也正因为此,在没有情书渲染浪漫氛围的婚后生活中,朱生豪与宋清如仍如当初那样爱着彼此。
然而,好景不常在。两年之后,朱生豪因病去世,留下未竟的翻译事业与孤儿寡母。
一个女子,遇到这般恶事,要么跟随他去,要么从此意志消沉。
而她不能。
她手中握着他留下的未曾出版的一百八十万字莎剧手稿,以及一岁多的孩子。她得去做他未曾来得及做的事情,去看他未欣赏到的风景。如此,在生命之灯熄灭时,她才能坦然地躺在他身旁,将一切都说给他听。
就这样,岁月一波波从她身上滑过。幼子渐渐长大,《莎士比亚全集》也得以出版。其间的辛苦,自是旁人无法体会。而这辛苦,全因了爱。
一切都有了交代。
1997年,宋清如得以与朱生豪在另一个世界重逢。应她的请求,她与《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的书信一起下葬。这正应了朱生豪故居门前,雕像基座上的那封情书:
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那意境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
从嘉兴回去时,又下起了雨。朋友送给我一把伞。
我想不用多久,我就会来还伞。
虽是殊途,深情未了
有些影片,总是会一看再看,像是要从中找回一点诗意的情怀,也挽回一点流逝的时间。
记得第一次看《倩女幽魂》,是在初中。与要好的朋友从学校附近借来那张碟,趁父母不在的时候,反锁着房门偷偷看。
看完之后,只是觉得剧中场面甚是热闹,甚至有些鬼魅的害怕。从屋中走至月台,沐浴在阳光之中时,才猛然感觉到自己生存于真实的世界中。至于那部刚刚看完的影片,就像是吃了一颗不同于往日口味的糖,一点点融化后,也就只是在唇齿间遗留了些许陌生的味道。
自上大学后,无聊时常常找来看,或是独自一人,或是和宿舍姐妹一起。
看时的心境不同,看完之后的感受也不同,如同放在书架上的那部《红楼梦》,每次翻阅都会发现从前忽略的某种情愫。
蒲松龄一部《聊斋志异》,打破了凡人与鬼魅之间的界限。人鬼殊途,本无法共存于一个世界,但蒲松龄聊聊数千字,便能讲述一个情意缠绵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之中,《聂小倩》较之《婴宁》《小翠》《翩翩》要逊色很多,而徐克与程小东则以销魂蚀骨的音乐,美妙空灵的画面为烘托,以缱绻柔软的情爱为主线,再加上王祖贤、张国荣淋漓尽致的演绎,留下了这样一部百看不厌的经典。
如今,这部影片几次被翻拍,我也曾找来看。无论其演绎方式如何让人惊艳,但在情绪、氛围、细节、想象力,以及情怀中到底输给了87版。
在87版中,我最爱两个场景,最初与最后。
最初,书中的描述是极为恐怖的,但在影片中,徐克却将其处理得如仙境般空灵缥缈。音乐幽幽地响起,凄然中带着柔情。深夜中,清风起,轻纱舞动,白衣长发女子飘飘然而至。她以女色相诱,为千年树精寻找强壮的男子,在缠绵的瞬间,她脚踝上的铃铛猛然响起。刹那间,阴风阵阵,风云为之变色。
聂小倩就这样在有些阴森,又带着美感的氛围中出场。
每一次,她都迅速得手,毫无差池。偏偏这一次,她遇上傻气固执、至情至性的书生。因而,一场凡人与妖魔的恋爱悄然发生,似乎没有任何预兆。
人鬼情缘,仿佛是经历生离死别之后才生发的爱情,虽然不失香艳风流,到底比常人之间的恋爱多了一些伤痕与疼痛。其中的结局,自是我们都想得到的,无非是分袂与离散,但之所以感动我们,则因了爱情的无界限。
阿贝尔·加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写道:“一个人只要学会了回忆,就再不会孤独,哪怕只在世上生活一日,你也能毫无困难地凭回忆在囚牢中独处百年。”
世间如此之大,我们喜欢的事物如此之多,但捡拾起往日的回忆时,那些未曾得到过的东西,那些仍存留在记忆中的事物,往往是最美丽的。
所以,你我深深相爱过,却因某些你我无法控制的缘由而不得不放弃的爱情,才是那些平淡无奇的日子里最令人心满意足的点缀。
在那个杳无人迹的兰若寺中,柔弱的宁采臣不贪恋聂小倩的美色,反倒时时想着要护她周全,这在做过诸多恶事的聂小倩看来,已极为不可思议。因而,当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摇响足间的铃铛时,除了感到震惊之外,更觉荒谬。
在一波又一波浪潮袭来之后,她心中渐渐生出丝丝暖意。爱情,就是这样来得让人猝不及防。她第一次感到,这个她曾经厌恶憎恨的世间,原来亦有温情存在。
比翼双飞,或许只属于人间。书生与女鬼,终究要走上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