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手的十种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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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手的十种语言》中关于历史的部分(4)

纸上的文字刺疼了雕塑家的眼睛,他轻声对他咳嗽了一声,企图引起跪着的人的注意并且和他做一些交谈。但是那个人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由于那人的头颅垂在胸前,雕塑家连他的相貌都没法看清。雕塑家只好向体育场的管理员寻问。管理员告诉他,35年来,不管刮风下雨,每一年的这一天,这个人都会出现在这里。

每一年的这一天?

对,管理员说,他从早上一直跪到傍晚,不吃也不喝。

这让雕塑家更加感到好奇,为什么?

管理员说,因为他是一个陪过法场的人。

陪法场?

管理员说,文革的时候这里曾经公审过20个现行反革命,一次枪毙了19个,唯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哎,遇罗克你知道吗?

遇罗克?

你看,就文革时写过《出身论》的那个。谁?我放下手里的打印纸,扭头看到董延吉已经来到了沙发后面,他转过沙发,弯腰把手中拿着的两个药瓶放在了我的面前。我看了他一眼,然后拿起药瓶,那两瓶药分别是“鬼臼甲叉甙”和“环己亚硝脲”。

董延吉说,这是两瓶治疗癌症的药。

癌症?从哪儿找到的?

董延吉回身朝南边那个宽大的画案指了指说,画案下面的抽屉里,先前被毯子盖着,没发现。这会不会是黄秋雨吃的药?

黄秋雨?你说他得了癌症?

我是推测。不然,抽屉里放这药干什么?

哦……我放下手中的药瓶,拿起茶几上的手机看一眼,17点19分。然后我看着董延吉说,半点的时候,你到二楼会议室,准备一下。

好。

看着董延吉离开,我又拿起我刚才放下的药瓶看了一眼,如果他知道自己得了癌症……癌症?会不会……我把药瓶放在桌上,重拿起了黄秋雨的故事,哦,在这儿,至今我仍然还记得,他写的《出身论》发表在1967年1月18日的《中学文革报》上。管理员晃了一下手中的那串钥匙接着对雕塑家说,遇罗克本人就是血统论的受害者,他说我们要以出身论高低,那和美国的黑人、印度的首陀罗、日本的贱民等种姓制度有什么区别呢?你这个年龄应该知道,在文革中,从1968年的“清理阶级队伍”到后来的“一打三反”,所有运动的实质就是不让你有独立的思想,什么现行反革命?就是不让你说话,就像遇罗克,不就是因为批判“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血统论被枪毙的吗?

雕塑家仿佛突然被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胸口感到了一阵隐痛,他立刻在附近找到了一家网吧,在百度上,他搜索到了一些有关遇罗克的资料。

35年前的这一天,也就是1970年的3月5日,3月5日?这么巧?3月5日,黄秋雨,这就是你给我的暗示吗?你的尸体不就是这个日子被发现的吗?在工人体育场确实召开过一次由10万人参加的公审大会,而资料上说那次只有19名现行反革命分子被公审,并没有提到过那个现在跪在体育场上自称是陪过法场的人。雕塑家在网吧的电脑前一直坐到傍晚,当他再次来到工人体育场里的时候,那个陪法场的人仍然跪在那里,他那雕塑一样的躯体像光一样刺疼了雕塑家的眼睛。雕塑家决定把自己在过去几个月的构思都放弃,然后以那个跪着的人为模特创作一尊雕塑。那一刻,他把雕塑的名字确定为:《陪法场的人》。然而,这尊费尽了雕塑家心血让他激动万分名为《陪法场的人》的雕塑作品,却没能得到主管部门的通过。雕塑家感到十分悲哀,后来我们在雕塑家光线暗淡的地下室里,见到了被暂时存放在那尊融进了雕塑家生命激情的雕塑。又是谁的短信?中国老花镜第一品牌:美丽岛渐进多焦老花镜,看远看近只需一副不用换!预约配镜享受折上折,8621515,荷花市场A区2—56。垃圾的时代!哎,老黄,你的眼睛花了吗?在你和谭渔构思这些故事的时候,你是戴着老花镜的吗?最后一个是什么呢?哦,首长……

《手的语言·首长》的历史背景及故事

我们在锡铁山以南40公里处的万丈盐桥上,见到了面容阴沉的首长。在我们接近那辆深绿色的吉普时,首长正蹲在光滑的桥面上抽着闷香,他花白的灰发映在洁白如镜的桥面上,当我们的车在他面前停下他站起来时,我们才发现他是个驼背。

这儿离格尔木还有多远?

80公里。

哦,你们抓紧时间。首长的声音在充满盐味的湖风里听上去有些沙哑,说完他不再理我们,而是独自一人走下盐桥。和我们一块儿回来的警卫员用胳膊肘儿碰了碰车门,也探腰走下盐桥,绕过一个用来修路的卤水坑,跟着首长朝远处环湖边银白色的盐带走去。正在车里打盹的司机推门下来,一边惺忪着眼睛看着我们,一边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小布袋,撮出一些莫合烟粒放在一张二指宽的纸条上,又放在嘴上用口水封住,递给我。

你们从新疆来?

对,石河子。我们从乌鲁木齐到吐鲁番,然后沿着312国道,哈密、嘉峪关、武威、兰州,本来是要到西安去的,结果……可能是长途的劳累,司机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那怎么到这儿来了?

找人,人跑了。

谁跑了?

司机往湖面上看了一眼然后说,首长的夫人。我们前天住在兰州,第二天一早人却没了。有人看到他上了一辆军车,一查,是往西宁的。等我们到了西宁,可是那个司机告诉我们,她人没到兵站,就换乘了另外一辆前往格尔木的兵车。我们就沿着青藏公路一路过来,没想,车到了这儿就抛锚了。

他们……在我们寻找他们抛锚的原因时,吉普车的发动机已经冰凉。那个时候驼背首长和他的警卫员的身影在覆盖着沙土的盐湖面上已经变得有些模糊,我们说,出了什么事儿?

司机用满是机油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说,这儿有毛病。

她有精神病?

她和我们首长结婚那一天就疯了,后来每年她都会跑丢好几次,这样都七八年了,这次我们首长本来是想把她送回西安给她看病,没想到……那个长着络腮胡子操着东北口音的司机看到我们迷惑的目光,他用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说,这你们不知道?49年新疆和平解放的时候,有十万大军屯垦戍边,说是十万,何止呀?十三万人,那时候刚打完仗,从军官到士兵,青一色的光棍。怎么办,王胡子就下令从内地招女兵,先从湖南拉来八千湘妹子,从山东拉来二千名女医护,从上海拉来九百名改良的妓女,接着就是河南、四川、北京、天津、湖北、江苏过来的,说是婚姻,其实是组织分配,从军官到士兵。一般的年龄都相差十几岁,就说从湖南来的湘妹子吧,最大的19岁,最小的才13岁。

哦,是这样……

我知道你的意思,先结婚后恋爱吗?这种婚姻,要说幸福,有。先前是穷人家的女儿,吃不嘴里穿不身上,一下就成了官太太,那还不幸福?如果是有文化的女兵,那就很难说了。1951年的时候,在哈密,有一个长沙女兵拒绝了一个营长,那个营长一恼拔枪就把她打死了。后来这个军官不是被军事法庭判了极刑。这事儿你们没听说过?我们首长的太太就是这样,人不但长得漂亮,又是个高中生,她比我们首长小20岁,这还不说……司机说着,朝宽阔的灰黄的盐湖上看一眼说,那个时候,驼背首长和他的警卫已经走到了环湖边上那宛如戴在盐湖上的美丽项圈的白色的盐带上,他们清淡的身影已经被午后的阳光所融化。络腮胡子说,我们首长刚死了老婆,撇下三个孩子,你说她不痛苦吗?络腮胡子说着吐了一口吐沫说,他们结婚的当天,她就疯了。

那辆绿色的吉普车的马达重新发动起来的时候,我们的首长和他的警卫员却意外地消失了。在万里晴空的夏季的傍晚,在一阵吉普车的喇叭声后,在万丈盐桥上,我们依着首长的吉普车眺望。我们看到在首长消失的地方,出现了茫茫的大海,在那辽阔的海面上,我们看到了层层楼阁。我们知道,当风和日丽的日子,在柴达木盆地的察尔汗盐湖盐湖上,往往会出现这种海市蜃楼。

我们并没有等待首长的归来,在我们和那个络腮胡子又吸了一支莫合烟后,我们就开车赶回兵站,我们的卡车沿着光滑如镜万丈盐桥离开的时候,我又朝正在消失的海市蜃楼看了一眼。我知道,在那美丽虚幻的景象下面,上广阔的受风沙侵蚀的盐湖上,盐类和泥沙混杂凝结,我们只有打开褐色盐盖,才能看到雪白晶莹的盐粒。那一天,我们本想着能在兵站再次看到那个寻找妻子的驼背首长和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司机,可是,我们从此就再也没有他们的音讯。在后来,我们不知道那位驼背首长,找没找到他年轻美貌的妻子……

完了?怎么没有米慧和谭渔说过的《记者》和《护士》?《法医》、《枪手》、《天使》、《大师》、《银匠》、《真相》、《陪法场的人》、《首长》,只有八个故事,怎么缺了两个?《记者》和《护士》讲的是什么故事?那两个故事弄哪儿去了?我扭身看了一眼身后的书架,这个老黄,你总是,老黄……你的故事,让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老黄,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故事已经影响了我对你命案的判断,或许这就是我们不同的地方,我的逻辑思维在面对你的形象思维时,感到有些无所适从,但我相信,如果你还活着,如果我们有机会相识并交谈,就像你故事里讲述的那个面对尸体的法医一样,我们会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可是,你到底是怎样掉进河水里去的呢?17点52分,一会儿,你让我说些什么呢?说一说你的这些关于死亡的故事?当然不行……

我把那叠打印了黄秋雨故事的A4纸,还有那个名叫粟楠的女孩给黄秋雨的书信装到《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的加封里,来到那排书柜前放回原处。老黄,这是你的东西,我不能随便带走。不过,我还会来,我还要看粟楠写给你的书信,我还要看你留下的所有的绘画,还有这书柜里的书。所有的书,只要需要。老黄,现在,我确实对你发生了兴趣,我要了解你,全面的了解你,还有你的那个最好的朋友谭渔,他不是正在写一篇纪念你的文章吗?我要看一看他到底是怎样写你的。好了,我要去开会了,去分析我们得到的关于你命案的线索。其实,你太清楚你是怎样掉进河水里去的,可是,你就是不告诉我,是不是?这就是你说的,生是死的开始。不错,当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我们对他毫无感觉,可是当他离开人世之后,我们才开始进入他的生活,那些已经无法复活的过去。这就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