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杭州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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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靠在冷墙上(6)

山子说事情是这样的:沈政那晚与朋友去柳浪闻莺夜花园看露天电影,看完后大约9点半光景,二人自行车骑至西湖边分手。本来沈政只要直接骑回家也没事,可他偏偏停下来在一公园散了会儿步,就昏头昏脑地落人暗娼的手中。其实这时便衣公安人员已老早在注意那暗娼了,等沈政与那暗娼在龙江巷的一间墙门幽深的木屋子里风流快活时,公安人员便闯了进去;这回他们算是抓到了证据。

沈政他老婆是个下岗工人,今年45岁也正是更年期的年龄,沈政出事后她好几次来找山子,并埋怨山子为什么不单位出面去保释沈政?山子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单位怎么保?”

我与山子去看沈政的时候,沈政见到我们并不尴尬像没事儿似的。山子说:“老沈,你怎么这样糊涂?你太对不起妻子和孩子了。”然而沈政说:“当时哪有想得那么多?只想着解决性的问题。谁叫我活得那么窝囊呢?九十年代凭我的这点工资要养老婆、孩子本来就紧得不轻松,可就是因为不轻松才想着肉体的快乐,我知道这是一种病态心理。”沈政说完垂下头又说了一句:“在监狱呆着也不错,可以省下吃饭钱。”我与山子对视了一下目光,山子的心里一定与我一样感到心寒。

离开沈政后,我们默默无言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快到报社时山子说:“明天我们抽空去沈政家看看他老婆和孩子吧!他老婆还没去探望过沈政呢?”

8月21日

雨停了。太阳一早就从东方升起,初秋的太阳依然火辣辣的。我和山子在上午10时左右去看望沈政的妻子。沈政的家在翠园新村,二室一厅的房子,仍然显得并不宽敞。但他老婆把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一尘不染井井有条。他老婆见了我们没好气地说:“你们来干什么?”

山子说:“我们来看看你,希望你能去探望探望沈政。”

“我不会去的,他如此背叛我,不与他离婚已经不错了。不过夫妻一场,我还是希望他能早点被释放出来。”

我们没法劝慰她,我们坐了不到一刻钟就告辞了。临走时,我才注意到沈政的妻子面容十分憔悴,内心仿佛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但一时又无处倾诉。

8月23日

一个人看海与集体看海是不一样的,看海是有一点与海单独相处,默默交流的意思。这全然不是轻松的日子,也不是快乐的日子,甚至是孤独沉重的日子。

昨天我忽然心血来潮地一个人跑来普陀看海,我对海一直怀有一种很深的感情。海使我的内心宁静,也使我的内心沸腾。海更使我想起弗吉尼亚·伍尔芙和玛格丽特·杜拉这两位女作家的故事。

身在普陀山,耳边尽是鸟语般的声音,不少来寺庙烧香拜佛的人在我身边穿梭,我像个孤独的外乡人,游魂似地走完了一条长长的道路后,才到达海滩。

海滩倒是人影稀少。我走向广阔无边的大海时,海风吹来,海面上就像天空一样,让我的心境感到无比宽广与宁静。与此同时,海风也使我的全身进入一种飞扬状态。然而,这时我看见大海中倘佯着一条小船,弯弯的一抹,在风中扬帆前行。我的视线随着船儿在这深不可测的蔚蓝中,凝固成一种静止的感觉。渐渐地,我发现我的思绪已被海风吹散,整个人空空荡荡,内心的空间忽然无限地增大,而自己的形骸却在逐渐缩小。看海其实什么都不看,海早已与我融为一体了。

8月25日

谁也不知道我一个人来了普陀看海,连山子、里安都不知道。我病假一周只谎称自己要回家乡庆元。当然在海边是很富有诗意的。我一早坐在面对大海的窗前,一边写小说一边听帕尔曼的一组提琴曲。那柔美的旋律,很快把我带到美好的幻想里,使我孤寂的心中仿佛有一条美丽的小鱼在游来游去。

音乐给我的感觉是千变万化的。它有时领着我在林中轻松地散步,闻着树林和泥土的芳香;有时又像一位亲切的朋友与我倾心交谈,温馨极了。然而,它最终随着时间流走了,它是以时间的流程为依附的创造物,具有转瞬即逝的特征。

所以在音乐中写作,往往感到写作是一种过程。如果过程一结束,写作也就结束了。几位大艺术家的自杀结局就证明了这点。比如:海明威、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他们从容赴死的情景常常在我眼前出现。他们是那种为艺术生、为艺术死的艺术家。他们什么都已窥察了真谛,他们认为创造的过程已经完成,生命便没有必要延续了。

现在,当帕尔曼的乐曲戛然而止的时候,紧接着又是温森特忧郁的狂想曲在音响里忽然响了起来,它是那样地抚摸着我的心房,触到了我的伤痛,让我想起生活中一场又一场的磨难。

8月26日

一回到宿舍就知道陈红回来了,水池里浸满了她的脏衣服,地上堆着两只海宁西瓜;桌子上两杯吃剩的可乐告诉我有客人来过。

我把旅行袋放在床上,什么东西也不取出来就去了报社。报社里正在给每人分5斤色拉油,一箱红富士苹果。汪非见我来了说:“来得正好,快到山子那里去拿油和苹果。”

我的办公桌上堆着寄给我的许多信,大多数是作者来稿,但有一封我一看就知道是李梅寄来的。李梅说,她丈夫左腿残疾一辈子要拄着拐棍走路了,而她自己又在不想怀孕的时候怀孕了,反应很厉害,胃口倒不错。信中她还提到了我们大学时期的友谊,我读后感到怅然若失。

山子递给我色拉油的时候,趁着没人看见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问:“父母都好吗?”

8月27日

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黄昏。我坐在书桌前读克尔凯戈尔的日记选。其中有一篇《独处》这样写到:“衡量一个人的标准是:在多长的时间里,以及在怎样的层次上他能够甘于寂寞,无需得到他人的理解。能够毕生忍受孤独的人,能够在孤独中决定永恒之意义的人,距离孩提时代以及代表人类动物性的社会最远。”我细细品味这段话的深刻含义时,我的一个朋友打来了电话,她告诉我上海女作家戴厚英在家中被人杀死了。死亡是一件事实,但她为什么会遭此劫难呢?

究竟是财杀、仇杀还是情杀?

在一片宁静中,我猛然晕眩得几乎痉挛。我不敢相信刚刚在《大时代文学》1996年8月号上,读到女作家戴厚英的散文《梦亦人生》后,却传来了她遇害的噩耗。

我被彻底震惊了。

一个身体孱弱的单身女作家,1996年8月25日,我所熟悉所喜欢的女作家,走完了充满坎坷与劫难的58年的生命岁月。

厄运从天而降。

谁是凶手?

恐怖中的绝望与无助,使戴厚英挣扎着流完了最后一滴血。这个无比悲痛的日子,重温戴厚英的著作,有一种说不出的感伤与凄凉。

戴厚英是一个十分勤奋的女作家,她从1978年算起,共走过了18年的创作生涯,写了七部长篇小说,两部中短篇小说集,三部散文随笔集与一部自传集。

可是戴厚英再也不能写作了。

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我的心很沉重,为了祭她在天之灵,我破例喝了一小杯白酒,以寄托深深的哀思。

安息吧,戴厚英。

8月28日

今天意外地收到我的一位德国朋友薛凤的来信,她是一位女诗人;我们是经我的德语老师介绍认识的,那时她来浙大进修中文。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是在杭州饭店的恰口乐餐厅。她穿一身牛仔服,极有诗人气质;谈得激动了,脸色通红、金黄的披肩长发往后一甩,嗓门也随之提高八度。我们谈得极为融洽,彼此没有拘束,无话不谈。当然话题大多是关于文学、关于诗歌。

互相吟诗是我们交流的一个内容。薛凤用德语朗诵了一首她刚刚写的短诗。诗的大意是:整个夜晚,星星在草地上舞蹈,小径退隐于森林和洞穴,甲虫不再言语,我在睡眠中寻找,不断经历着冒险……

这是一首写《睡眠》的诗,有着西方人的追求与冒险精神。我对薛凤说:“您诗的意境让我想起了唐诗。”我话音刚落,薛凤说她也喜欢唐诗,她说着就用中文朗诵了一首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让我很感动。我说唐诗是我们中国人的骄傲,我们从懂事开始就接受了唐诗的熏陶;我们小时候总是以背唐诗为荣。不过,我们长大了在喜欢唐宋诗词的同时,也喜欢外国现代派大师的诗歌。比如:我特别喜欢德语文学里那位说:“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的里尔克诗人。他的那部《杜依诺哀歌》也是令我们中国大多数诗人喜欢的著作。

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就在愉快的交谈中结束了。后来我们又交谈过几次,她回国的那天我送她去机场时,她紧握着我的手说:bitte,schreibeniemirvonzeitzuzeit,意思是,随时给我来信啊!

8月29日

里安一早打电话来,他说他夫人出差去了,让我去他家他要与我“合作”完成一幅人体作品。我想让他给我画一幅画也没什么,毕竟画出来就是另一个我自己了。

我很快来到里安的家,一进门就感觉这是一个装潢得具有巴黎风味的家,具有某种浪漫气息。这是套两居室的房子,向北朝南,里安的书房放了一张长方型的大画桌,一卷卷的画贴着墙壁站在一张木桶里。而他与夫人安峥的婚床在朝北的房间里,像日本人的榻榻米一样,整个席梦思床垫几乎贴近地面。而地面是杏黄色平织纯羊毛地毯,显得十分华贵醒目。大概是里安留过洋的缘故吧,食品橱里摆满了许多酒,他问我想喝点什么,啤酒、威士忌、人头马还是可口可乐?我说来杯可乐吧。

我一口气喝完一杯可乐后,里安让我一动不动地躺到床上,他说他要给我写真描摹一幅180180厘米大的画。我觉得裸体画虽然是人体艺术的最高表现,但真要这样总有点思想顾虑。我犹豫着,里安把我抱到床上,很快脱去我的衣服,并说你一定要全身放松。

他画完我后,我看见画面上的我很像躺在一条灰绿色的小船上,陶醉在西子湖碧波荡漾的春情里,盈溢着梦一般迷幻的感觉。虽然人体的曲线很美,但我觉得里安画的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心目中的那个我,那个他想象和创造的我。

里安对这幅画相当满意,他俯下身来亲吻了我的全身。我们的爱好像有点一发而不可止的味道,那种肉体的沉迷将会给我们带来怎么样的结果呢?

8月30日

我忽然恐慌地想到这样一个问题:人往深渊里坠落是多么容易,多么轻松,多么自由自在和情不自禁!而从深渊里爬上来又是多么艰难!简直就是不能实现的幻想。我顷刻有些理解了那些赌徒、吸毒者、小偷骗子为何屡教屡犯,难以悔改。

现在我奇怪自己怎么轻而易举就成了一个坠落深渊的人。我觉得当肉体投入欢娱,因为激动和快乐而籁籁发抖的时候,它不会想到灵魂此刻正在痛苦地注视它,为自己不能把它从欢乐中拉回来而伤心哭泣。人最深层的痛苦便是自己对自己无能为力,不能让身体各部分听命于一个统一指挥,而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四分五裂、互相矛盾又互相仇视。

里安黄昏的时候又打电话来约我去他家里,我这次没有去成他那里。一切都崩溃了,我的灵魂好像被压在一片废墟之下,我恶心极了。

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