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杭州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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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从天堂到地狱(2)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是陆游1188年住在杭州保和坊砖街巷(今孩儿巷)的一座屋子里写下的名句。苏艺成非常喜欢这两句名诗。她心血来潮地来到孩儿巷,在巷子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遍。尽管南宋时期的小楼是看不见的,但她在深巷子里似乎跨越时空地感受到了陆游。陆游一生虽历经磨难,屡遭挫折,但爱国忧民之心却从未稍有泯灭。尤其是他晚年写的那首《示儿》:“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是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热血悲泪谱就的千古绝唱,是他爱国一生最后进发的光华;也是他一生万首诗作中著名诗作之一。

苏艺成想如今有多少人知道这条小巷子里曾经住过爱国主义大诗人陆游呢?人是一种多么容易忘记历史的动物。苏艺成想着想着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小巷子旋转了起来,天空旋转了起来,她的眼前飞舞着一群一群金色的蜜蜂。她晕倒了。

她躺到了医院的病床上。

她依稀记得从前也有一两次这种晕眩,但这次来得太凶猛太强烈了。我到医院看她时,发现她的脸色一下变得非常苍白,苍白得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流光了。

医生给她做了全面的检查,问题好像很严重,这一点我从内科主任杨医师脸上看出来了。这个我母亲医院里威望极高的像父亲一样的医师一点儿都不会装假。我陪了苏艺成一夜。我知道苏艺成的情况确实不妙,我担心她的精神会被摧垮的。我默默地祈祷上帝,希望能赐福于她,改变她的命运。可她夜里翻来复去地没有睡着,她一声不吭地呆呆地望着我,一夜之间我几乎不敢认了。她哪里还像穿着牛仔裤的美国西部牛仔女郎?她显得那么憔悴,虚弱得不堪一击,她的目光忧伤得叫我心疼。

我说,苏艺成别东想西想好好睡一会儿吧。

苏艺成不说话,她那双苍白的手无力地握着我的手。

我觉得她很压抑。她似乎有许多话要说。

后来我离开她时又去了医生办公室。化验结果血癌这两个字把我惊呆了。当然更让我惊呆的是苏艺成据说还怀了孕,那么这孩子是谁的呢?

我有点晕眩了。我想这不是真的,绝对不是真的,她怎么会忽然就患上了这种要命的病呢?我恍惚如在梦境,我对杨医师说:“也许弄错了?”可事实谁能改变得了呢?这一刻我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个该死的病对苏艺成实在太残酷了。

我又回到了苏艺成身边。

她用疑虑的目光望着我,我尽量保持平静不让她看出一些什么来。我冲她微微地一笑,说:“再坐一会儿走。”

这时候窗外阳光明媚,秋高气爽,山子拿着一束鲜花走了进来。他与我打了个招呼,就俯身到苏艺成面前,那样子让我感觉有一种特别的亲切与温情。

苏艺成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我虽然不能武断地认为山子有嫌疑?但我此刻也不想充当电灯泡,我起身告辞了。

一回到出版社传达员老张就递给我一封信,信封上的落款是他详”,但邮戳上可以看出是本市寄来的。我没有马上拆信,我急着校对《李清照》、的电影文学剧本。

中午时分,宫雪姣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她脸颊排红显得非常美丽,穿一件漆黑色的紧身内衣,衣服贴在她身上,随着各处丰满、圆形的起伏而波动。她在我脸颊上啄了一吻,放出一股浓郁的化妆香水味。

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一部马格丽特·米切尔著的《飘》,宫雪姣说:“我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只知道做皮鞋生意,还不知道《飘》讲了些什么?”

我说:“你看过《乱世佳人》这部电影吗?是好莱坞影星费雯丽主演的。”

“没有。”她说。

“那太遗憾了。”我说:《乱世佳人》就是根据《飘》改编的电影。《乱世佳人》主要讲了美国南北战争的故事,如你看过后就会想到那些骑着马,挎着枪,留着卷发,蓄着胡子,肌肉鼓鼓的年轻美国南方将军们,还有那些穿着宽松裤和大筒裙的美丽姑娘们;在战争时期的情景。”

“这么诱人?那你这部书借我,让我好好读读。”她说。

“哦,可以。不过看完得马上还给我。”我说,“这书会给你增加一点美国的历史感。”

她笑了起来。她说:“一个没有文化的做皮鞋生意的人,看这书无非是一种消遣;我连中国历史都不了解,还了解美国历史?。”

我也笑了起来,但笑得很苦涩。因为我知道在我们中国像宫雪姣这样的人一定不少,很多人把精力集中到了做生意赚钱上,而读书似乎留给了下一代,把希望也寄托在了下一代。

宫雪姣说:“我做做生意赚些钱过过日子蛮不错,家明对我很好,他没要求我去读什么夜大、电大;他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他说他之所以与你离婚是因为你才华超过了他。”

我沉默无言。我面对我前夫的妻子我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毕竟夫妻一场,许多往事并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所以,我觉得离了婚不应该像仇人似的。我把他的后妻也当成了朋友。

这会儿宫雪姣要请我吃午饭,我婉言谢绝了。她走后我没顾得上去食堂吃饭,先从抽屉里取出那封“内详”的信。信封上的字看上去像个小学生的字,但拆开信封才知道是苏艺成的信。苏艺成为什么要让别人给她写信封?

我开始读信,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池老师:

您好!

我昨晚睡得很好。我在梦中变成了白雪公主,我和七个小矮人在一起非常幸福。可是醒来后我忽然感到躺在一个令人抑郁的无边无际非常遥远非常冷漠的地万。”

我是一个不安份守己的女人,我怀孕了。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现在还不想让您知道。因为我是喜欢那个男人的,如果能与他在这座城市的解放大街上的那座古老教堂里举行婚礼,那就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我喜欢这座古老的建筑,虽然我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但它对于我依然感到格外亲切。

现在,我想象着结婚仪式上的动人场景。我在管风琴的音乐声中穿着结婚礼服挽着那男人的胳膊向前走去,向着那个超越一切信仰的人类感情——伟大的爱情迈进。可是,这只不过是想象,我们不可能结婚。

亲爱的池老师,我这些天总感觉不行。尽管外表一下子还看不出来,但我总感觉有一场大病要来临了。所以,我要在我没有完全倒下的时候,游逛杭州这座美丽的城审。

这些天我对杭州有了更多的了解。我知道杭州长期以来有三样闻名世界的产品,茶叶、丝绸与扇子。我还知道杭州丝绸最早起源于良渚文化,到了唐代杭州丝织业便有了很大发展。那时在菜市桥下忠清巷一带,形成了杭州最早的丝绸业街坊,使用了手摇缫丝车、织物品种繁多,制作精美。而到了五代时,杭州的丝织业进一步发展,单是锦工就达2000余人,吴越上贡的许多丝绸都是杭州生产的。当然,扇子也不例外,北宋时制扇工艺就非常发达。到了清朝前期制扇业就更加发达了,有绢扇、影花扇、藏香扇、漏尘扇等品种。杭州的扇子巷便是制扇作坊的集中地。清朝中叶,城里经营纸扇的有50多家,工人达四五千人。享有盛名的王星记扇庄是王星斋在1875年(光绪元年)创建的。

除了以上三种产品,我还喜欢杭州的园林。杭州园林尤以刘庄、汪庄、郭庄等驰名海内。刘庄位于丁家山下,又名水竹居,堪称西湖、徐锡麟、秋瑾、爱国诗僧苏曼殊以及孙中山先生都曾在此驻足活动。今改建为西子宾馆。郭庄位于卧龙桥附近,又名汾阳别墅、宋庄,素以幽趣著称。

亲爱的池老师,我来到天堂杭州是非常幸运的,只是我觉得有一天它同样也会无情地把我送进地狱。我越来越觉得这一天离我不远了。

对您的感情,我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得尽的。

苏艺成

读完苏艺成的信,我感到沉甸甸的有点喘不过气来的味道。我没有去吃午饭我吃不下。一股凄凉、悲哀的感觉浸透了我的全身,我知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去医院看看她。

苏艺成的妹妹苏婧成从庆元山区来到了杭州,她陪伴在姐姐身边握着姐姐的手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她的外貌与苏艺成不太像。她肤色很黑,眼睛不大,也没有苏艺成的长睫毛。她说她父母并不知道苏艺成的具体情况,她这次来杭州是以出差的名义。想到她回去要强颜欢笑编一套瞎话来对付她的父母,我感到难过。

这会儿杨医师进来说:“苏艺成你要接受治疗,这是没办法的事。”

苏艺成说:“知道。”

杨医师说:“我们要对你的生命负责,请你相信我们。”

苏艺成说:“知道。”

杨医师说:“与我们好好配合吧!”

苏艺成说:“杨医师请你告诉我,我还能活多少时间?”

杨医师说:“不要那样悲观。”

苏艺成说:“我想活到把孩子生下来,我不要流产。”

杨医师说:“我们不能满足你的想法,孩子是不能生下来的。”

苏艺成说:“谢谢。”

杨医师转身走了。

那个瞬间苏艺成轻轻地说了一句:“我的天哪!多么残忍!多么冷酷!”

山子进来的时候,苏艺成的眼睛倏然一亮,可山子的脸忽然一沉,脸色苍白得可怕,他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苏艺成,苏艺成知道他要说什么,连忙说:“我那该死的血液病,让你难过了?”一会儿,苏艺成感到五脏仿佛被山子家里的某一个铁器划来搅去,她握住山子的手,仰起脸发现山子的眼圈红了,这个硬汉子居然眼圈红了。苏艺成想山子真是真心爱她的,可她自己怎么会昏头昏脑地喜欢上里安、与里安发生性关系呢?感情这东西有时候也真是难以把握,苏艺成想究竟什么是爱情呢?!

山子咧开嘴冲苏艺成笑了笑,笑得很难看,是装出来的。他现在的笑再也不是心情愉快的流露了。尤其是他知道苏艺成怀孕的事,真是犹如晴天霹雳让他伤心透顶了。不过只要他一出现,苏艺成枯燥无味的病床生活就会平添许多乐趣。但这会儿苏艺成看到了山子脸上有些红肿,她伸出手触摸他红肿的脸,说:“跟谁打架啦?”

山子说:“我永远不会打架,我对打架没有兴趣。”

苏艺成说:“总不见得是自己肿起来的吧。”

山子说:“是自己把自己弄肿的。”

苏艺成说:“天哪。”

山子说:“我爱你,可你与别人有了孩子,你说我该不该打自己?”

苏艺成哭了。苏艺成说:“都是我不好,我伤害了你。”苏艺成一边说一边感到自己的心在这个瞬间裂开了一道永远也不会愈合的伤痕,苏艺成泪如泉涌,她说:“山子,我现在明白了,我爱的其实是你,可惜太晚了。”

山子说:“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第二天上午山子搀扶着苏艺成向手术室走去,他们在画有红十字的门口站住了,互相凝视了一会儿。山子说:“不要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后来苏艺成刚要进手术室时,里安忽然气喘吁吁地跑来,他说:“苏艺成你不能做人工流产,我要与你结婚。”里安说着就想用手去拉住苏艺成,结果被山子挡住了。

山子说:“原来是你?你真不是个东西。”

里安说:“我不能留住我的儿子,我真不是个东西。”

山子看看这个整整比他矮一头的男人,真想一拳揍过去;可为了苏艺成不分心地与医生配合好手术,他还是克制住了。

苏艺成朝他们俩看了看,走进手术室。这时山子很快离开了里安,他不想作为一个情场上的失败者站在里安面前。他望着这个从头发到胡子都极显喝过洋水的男人,心中有几分妒族也有几分自卑和愤怒。

这会儿苏艺成闭上眼睛躺到手术台上,仿佛躺到了一个海里。她已记不清楚是怎么掉进海里的,不过她现在很平静。她伸出手摸了一下,那是血。是她的和里安的血。她想什么时候流血了呢?那个胖胖圆圆的孩子一定是向天堂走去了,她听到他在天堂的声音了……她是被痛醒的。这个瞬间进发的是她根本无法忍受的疼痛,她还没有尝到过这种疼痛,如同摧心撕肺。当然更让她难以忍受的疼痛还不是来自于肉体,而是来自灵魂。

苏婧成早已等候在手术室门口了。苏艺成一出来她就搀扶着姐姐回病房。但姐姐东张西望地不知在寻找什么?苏婧成想姐姐真是执迷不悟,弄到现在这种地步还忘不掉那两个男人?

苏艺成回到病室又躺到了病床上,她闭上眼睛想她与里安的孩子没有了,她想着想着居然睡着了。

黄昏时分山子不放心地又来到苏艺成的病榻前,苏婧成跑开了,邻床的那位李大姐说:“她睡了大半天了,情况还可以,不过有点忧郁。她是你妻子?”

山子摇摇头。

“未婚妻?”

山子沉默着不回答她。

病室内亮起了一盏昏黄的灯,光线纤弱地贴在墙壁上,浮光暗动。山子首先望见了苏艺成那微微翘起的睫毛,光影中它们多么像蜻蜓美丽的触角。山子用手指轻轻地抚弄着苏艺成的睫毛,在她耳畔轻轻地呼唤:“苏艺成,苏艺成……”

他帮她半倚在床头,他抓起她的一只手,无言地抚摸着,他好像有点神经质似地惶惶不安,她立刻就看出他内心的刺痛。她说:“亲爱的,我不想看到你痛苦,你这样痛苦加剧了我内心痉挛的难受。我未婚怀孕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自己。”苏艺成说到这里突然感到很悲伤,她好像听见上帝在她的内心深处召唤她了。

不过有山子真诚的爱,她忽然感到将要失去的整个世界又回到了她身边,恐惧没有了,她在这一刻获得了整个世界。她抚摸着山子的手,就像抚摸着他赤裸的灵魂。她望着他的眼睛,听着他的声音,就像重返童年的一个梦境。现在,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山子的爱,她的身体内那股渴望的力量又重新萌发了。是的,她曾经遭受过野蛮的蹂躏,曾经许多时候是在难以叙说的痛苦与绝望交织的感情风暴中度过的。她想如果有一天她要像魔鬼附身一样缠绕着那些人间的罪恶走入地狱,那么她心中一份真正的爱就留给儿子吧!

现在,她已经不再感到孤独了,也不再感到恐惧,世事如烟,往事都在眼前款款飘过。她朦朦胧胧地感到了什么,内心显得充实与平静。

我走进医院的大门,远远看见苏婧成正朝大门口走来,她踉踉跄跄的,一副半梦半醒的姿态。她见到我说:“我有种坏感觉,艺成可能会死在这里,我这次来好像是与她作最后告别似的。”’我说:“你别瞎想,血癌虽然是个绝症,但与医生配合得好,也是能延续生命的。”

“我是担心她的精神迟早会垮的,她经历了那么多沧桑,她病成这个样子还与男人纠缠不清,谁能保证她不再受伤害呢?”苏婧成说:“如果可以打人我真想把那个喝过洋水的画家揍个扁,然后再把那个叫山子的男人赶出去。可姐姐喜欢他们,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只好回庆元去了。”

苏婧成与我告别后,沿着解放大街直奔武林门长途汽车站。她要赶上午10点钟的那班汽车。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很想把她喊回来,让她不要离开苏艺成,可我在满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没有喊出声来。

我走到住院部门口,几个警察站在门口守着门,我没有带记者证他们不让我进;我说我是外科沈医师的女儿,他们笑着说:“你就是江泽民总书记的女儿此刻也不能进,我们有规章制度。”

我只好离开医院,去我一直想去而一直没有空去的南宋遗址。据说山子与妻子离婚后就居住在南宋遗址附近的一间木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