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山子双手插在裤兜里,在城市的街道上闲逛。他看上去瘦骨伶仃,冷若冰霜,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也不再泛出晶亮,三国周瑜般的英俊模样已褪去了一半,他显得苍老了许多。一个很像苏艺成的女孩穿着牛仔裤,烟灰色的马海毛粗绒棒针毛衣,踩着桔黄的落叶朝气蓬勃地行走着。山子很自然地多看了那女孩几眼,可那女孩转过头骂了山子一声:“流氓。”
山子觉得女孩骂人是最失自己美丽的形象的,他忽然觉得那女孩一点也不像苏艺成了;苏艺成温文尔雅、秀丽聪慧又才华横溢,两人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初冬的阳光格外慵懒地徜徉在柏油马路上,山子觉得有点饿了,他看看表已到中午11点40分了。他走进一家叫正兴的酒馆,要了一瓶绍兴加饭和两个家常菜,他一边喝一边想起小时候父亲坐在酒馆里喝酒的情景。
他记得父亲在酒馆里喝酒的许多日子,唯一的朋友是一个盲人。父亲与盲人总有说不完的话,父亲非常佩服盲人瞎眼看世界的本领。有一个雪大,父亲很晚很晚还没有回来,山子与母亲就知道他一定在酒馆里。酒馆里父亲正与盲人悄悄地谈论国家大事,谈论世事沧桑、谈论无以名状的无可奈何。雪花从窗外飘进来,落到了他们的脸颊上,他们便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
如今他想他比父亲更悲惨,他既没有盲人又没有女友;最最要命的是他还没有父亲那一辈人特有的“信仰”,他是多么可怜又多么苦闷啊!他想着想着眼睛都有点潮湿起来。后来他一直喝到下午1点40分,足足喝了两个小时。从酒馆里昏头脑胀地走出来,他想去报社看看有没有他的信,可没走几步似乎有点踉踉跄跄的味道,他只好叫辆“的士”到报社。
星期天的报社比平时安静多了,只是没让山子想到的是,汪非居然在报社里过星期天。汪非一定是与她丈夫吴弘又吵架了。山子想婚姻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牺牲,牺牲个人的性格化东西,以适应两个人的总体。如果两个人都想相安无事地过一辈子,那么就没有必要为一些无原则的小事弄得一次又一次剑拔弩张。毕竟离婚是一件伤筋动骨的事。他想自己是失败婚姻的过来人,但现在他明白无论怎样保卫婚姻是重要的。
山子望着站在窗口的汪非,他感觉她似乎瘦了一些,但打扮得很时髦。她穿一条黑色真皮短裙,穿一件银灰色羊毛衫,再外罩一件米色长风衣,短发齐耳,还化了淡妆,要不是人显得臃肿一点,那就是一个十足的靓女了。山子从来也没有发现汪非这么漂亮过,他舌头有点僵硬地说:“汪非,你好!”
“你好!山子。”汪非走到山子身边说:“被谁灌醉了?”
“我自己。”
“你一个人喝酒?”
“是的。”
汪非一把搀住了山子的胳膊,关切地说:
“别糟蹋自己。”
山子没听清楚汪非说了些什么?但他清醒地把汪非的手推开了。他坐到沙发上想李白左手葫芦右手剑,绣口吐出个盛唐来,而自己竟一首好诗也吐不出来,真是江郎才尽了吗?
八十年代初被归类为第三代诗人的他,那时真是雄心勃勃,仿佛他在二十世纪末能创造一番奇迹得个诺贝尔文学奖似的。可现在第三代诗人还有多少人在默默地写诗呢?诗歌不景气,其实多半是诗人们自己造成的。历史上的重要诗人、作家、艺术家大多是从最困难的精神环境里冲杀出来的。与此相反总会有一批又一批的诗人、作家放弃了、松弛了,结果就沦为平庸,等而下之。山子想他就是沦为平庸等而下之的那一拨。山子这样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里他竟还能流利地背诵艾略特的名作《荒原》: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哺育着
丁香,在死去的土地里,混合着
记忆和欲望,拨动着
沉闷的根芽,在一阵阵春雨里
冬天使我们暖和,遮盖着
大地在健忘的雪里,喂养着
一个小小的生命,在干枯的球茎里。
夏天使我们吃惊,从斯丹卜格西卷来
一阵暴雨,我们在柱廊里停步,
待大阳出来,我们继续前行,走进霍夫加登,
喝咖啡,闲聊了一个小时。
我根本不是俄国人,出身在立陶宛,纯粹德国血统。
我们孩提时,住在大公爵那里——
我表兄家,他带我出去滑雪橇,
我十分惧怕。他说,玛丽,
玛丽,紧紧抓住。于是我们滑下。
群山中,你感到自由自在。
大半个夜里,我读书,冬天就去南方。
……
山子为能背诵《荒原》激动极了,他猛一睁开眼睛,说:“难道我诗心未泯?”汪非说:“你这就是诗人气质。”
汪非的手又去搀住山子的胳膊,山子觑着眼睛打量汪非,心头倏然划过苏艺成的影子;于是他面对汪非的热情,他一点也不激动,他相信平静的力量是最威严的力量。
杨医师依然每天坚持陪苏艺成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杨医师陪苏艺成散步时总要与她谈些什么。当然杨医师总是谈些让苏艺成开心的话题。有一天他说:“我年轻时在北京看过话剧《浮士德》里面扮演格列岑的女人令人无法相信得美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么美,这样完全漂亮的脸和可爱的身段,我过后想了她好几天,好几个星期。她出现在我的梦中,使我不得安宁。这女演员叫什么名字我记不得了,不过她那双眼睛真的与你很像。”
“真的吗?”苏艺成听到自己的眼睛像漂亮的女演员那样妩媚,很高兴。
接着杨医师又说:“我这个人其实很超脱,傲世独立。我在医院里工作了几十年,论技术资格都应该是正高级职称,可我还是个副高职称。欣慰的是我在医院里威望极高,大家都比较尊重我,但也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让我很痛苦。”
“难道你就为没人与你接近痛苦吗?那么你的傲世独立怎么解释?”苏艺成有点咄咄逼人地说。
“你太年轻了,你不会明白一个上了年纪的成熟男人的痛苦首先是精神上,其次是物质与肉体上的。”杨医师说这话时声音很沉重。
苏艺成说:“那你泡过妞吗?”
“我从不与暗娼鬼混。我有生以来在海口有过一次想做一回嫖客的念头,可还没成事就被暗娼的淫荡弄得倒了胃口,于是赶紧付钱逃走了。”
“那你还是个正人君子啰!”苏艺成咯咯笑地说。
后来苏克成与杨医师一天天熟悉起来,亲切起来;她那一览无余的美丽是那么深深地吸引着杨医师。终于有一天杨医师对苏艺成说:“为了对你病负责,我们经研究决定把你调到608病室,那是一个高干病房,一人一室非常安静。”
苏艺成有点受宠若惊,她感激地说:“杨医师,谢谢您。我真的很需要安静,我喜欢一个人独处。”
这段日子山子一直没有来看望苏艺成,起先苏艺成有点焦躁不安,但自从接到山子从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就安心多了。于是她除了打针、吃药、化验,余下的时间就在病床上读苏东坡。她非常喜欢苏东坡,她觉得天下文人再没有比苏东坡更伟大更潇洒更可爱的了,无论为文还是为人。
中华几千年的文明史中,名垂青史的文人多如牛毛,被后人格外喜欢的诗人亦不计其数。但像苏东坡这样诗文书画和人品道德都趋于完美都富于魅力者实在也是凤毛麟角。苏艺成喜欢苏东坡是在大学时代读他的诗文开始的。她想对于苏子诗文,用什么样的溢美之词都不觉得有过。苏东坡把山、水。月、酒都写绝了。比如:“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山,“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等绝妙佳句,都令后人们喜欢极了。所以无论苏东坡是在思乡、怀旧、还是自品孤傲、自作潇洒;无论苏东坡心情愉快、还是心情苦闷,他所有的作品几乎都可列入同类作品的“之最”。当年神宗皇帝每逢“举箸不食”时,人们就知道他必是在读苏东坡的文章。
当然苏东坡让无数的后人崇敬和偏爱,除了他的盖世才华,还因为他的既智慧又仁厚、既旷达又幽默、既儒雅又豪放、既富于正义又富于情感的天性所致。他的性格色彩层次丰富,太具魅力,人们不由自主地被他倾倒。他的人生经历也算是够坎坷的了,因为才华太出众而一生受小人陷害:坐牢于京城,遭贬于黄州,浪迹于天涯,最后还上了个“元祐党人碑”,累及子女。但他依然我行我素,乐观人生、热爱生活,使后人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做天才诗人,什么叫做大家气度。
现在苏艺成看了一天的苏东坡有点累了,她看了看手表已是晚上九点一刻了,病房里静悄悄的,偶而只有护士的脚步声来回穿梭,她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啦?”
山子温柔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世界传来,并且还挟带着一声凄厉的呼啸,苏艺成眼睛似乎总晃动着自己浑身是血的怪模怪样。
灵魂相撞了。
苏艺成说:“山子,对不起我让你难受啦。”
“不怨你,苏艺成。”
“山子。”
“我刚才忽然想到未来战争会不会有诺曼底登陆的壮举?”
“哦,我的上帝。你胡说些什么?”
“不是胡说,我在战场上死过了三天呢,我真他妈的幸运,又活着回来啦!”
“我们喝咖啡去吧,离讨厌的战争远点儿。”
“好的。苏艺成。”
于是他们走进红墙咖啡馆,咖啡馆里正弥漫着一支低音吉它伴奏的摇滚乐,山子吱吱嘎嘎地捏着拳头,他说:“我接了里安。”
苏艺成沉默了,她眼睛直直地瞅着山子,一只右手颤巍巍地抓住山子的拳头,她想这个时候碰撞的该是灵魂深处的东西吧!
苏艺成迷迷糊糊地从梦幻里出来的时候,隐隐约约感到胸脯上飘过一种流水的感觉,她浑身颤抖,睁开眼睛只见一只男人的手臂正轻轻地触到了她的皮肤,一下两下一共五下,她吓得魂飞魄散,正想喊叫的时候,那男人用手掌捂住了她的嘴巴,那男人轻声说:“亲爱的,我爱你。”
苏艺成听出是杨医师的声音,感到十分吃惊。她连连说:“别这样,别这样。”可杨医师将整个头埋在了苏艺成的怀里,他又是流泪又是哀求着苏艺成。苏艺成挣扎了一番,求他放开她,但他却一意孤行地自行其事。
他很快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见一个年轻女人的身体,快活得啊啊直叫。而苏艺成此时却有着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她冲着杨医师说:“你真是个伪君子,让我恶心。”
“请别这样理解我。我真的很爱你,难道你看不出?”杨医师说着紧紧张张地走出苏艺成的病房。但他还是听见苏艺成又骂了一句:“你这个衣冠禽兽,你该千刀万剐。”
然而杨医师很快地逃回到医生办公室,他一副道貌岸然地看看病区里有没有什么事的样子,令值班护士都认为杨医师是个好医生。可谁又会知道他淫欲十足地强奸了苏艺成呢?他醒来的时候,上午的太阳耀眼地照在他的脸上,耳朵里响着窗外梧桐树上鸟儿的叫声和小贩们哇呜似的鼓噪。他想起了昨晚的性高潮,想起了被他玷污了的苏艺成,便有一种堕落的感觉和犯罪的感觉。
其实杨医师也不是第一次强奸女人,他之所以没有被评上正高级职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作风问题。早在十多年前,他就强奸过一个19岁的少女患者、那患者是一个缺铁性贫血的病人。所幸的是少女没有怀孕,少女的父母为了保护女儿的名声就没有告发杨医生。但事情被院领导知道后,杨医师还是受到了记大过一次的处分。当然现在年轻一代的医护人员是不太知道杨医师的老底的,所以他凭着年龄和技术在医院里也算一个专家医生了。
早上又到了查病房的时间,杨医师本来是从苏艺成这里一间间地查下去的,可他今天却从最后一间开始查;他非常害怕苏艺成会对他像雷霆般那样的发作。他心里真有点说不出的恐慌。
那天晚上杨医师走后,苏艺成胡思乱想了整整一夜,她痛苦极了,只觉得眼前一片苍茫,世界像坍塌了一样,自己的肉体也似乎不存在了,一种消亡解体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的暗示着她。她忽然觉得被一股野蛮的力量拖人一个黑洞洞的底部,有一双手在撕扯她,有一个声音在嘲笑她:孤独者是可耻的!孤独者是可耻的!孤独者是可耻的!这个声音像咒语一样折磨着她,使她无法摆脱,使她孤立无援,没有人和她分担痛苦,她看见尸体、伤口和血,她想大声喊叫,可四围只有她孤独的声音,她将深陷地狱。所以没有必要再向任何人解释这无法解释的一切。虽然她还可以算得上豆蔻年华,但她终究要带着莫名的疑虑、带着纯真的忧伤离去了。
人们说,生如春之灿烂,死如秋之静美。那么苏艺成的生命还没有抵达硕果累累的秋天,死亡就要来临了。
那晚苏艺成度过了漫长的痛苦而拥抱灵魂的时候,她的睫毛闪耀着一颗明亮的泪珠,她忽然想到了台湾女作家三毛,三毛是用丝袜自缢的,那么她就用她最喜爱的一根黑色腰带自缢吧!她想这次一定要成功不许失败。于是她就在厕所真正结束了她的生命。
杨医师查房到苏艺成的病室时,只见门被反锁着,他敲了几下门不见有动静,就让实习医生小李去喊维修工来把门打开。其实杨医师这时心里非常紧张,他浑身有点颤抖了起来,他知道这样的情况肯定凶多吉少了。
维修工打开门后,杨医师及四、五个实习医师走了进去,但他们在病室里看不见苏艺成的影子。杨医师松了一口气,他想也许昨晚她一气之下回家了?杨医师与实习医生正想回医生办公室时,清洁工李娟拿着抹布、扫帚、刷子,打开厕所的门,忽然她哇一声叫了起来,神色慌张地说:“吊死鬼,里面有吊死鬼。”
杨医师的脸色刷一下白了,他晕晕乎乎地差一点瘫软了下去,幸亏被实习医生小李扶住。一瞬间内科病房里的医生和病人都知道女病人自杀的情况了。院长和副院长来到出事地点,他们看了看对杨医师说:“先叫人送到太平间去吧!”
一会儿,苏艺成被一架银灰色金属铁车送到了太平间。她穿一身黑色毛衣、毛裙,脖子上还系了一条雪白的沙巾,看上去仍然有一股傲岸的美丽。杨医师在推车上又看了看苏艺成,他愧疚得掉下了眼泪。他想苏艺成的死与他有关,是他杀死了苏艺成,他是个罪人。
第二天院长来到内科病区调查那夜值班医生是谁?值班护士又是那几位?护士吴秀秀说:“值班医生是杨医师,护士是我、楼玉敏、谭小平和庄云。”
院长说:“你们怎么没有发现她的异常表现?杨医师那晚去查房了吗?”
吴秀秀说:“晚饭后我给病人送过药,她正在读一本书,很平静没有异常反应。晚上杨医师去查过房,11时左右杨医师看看没什么事就睡下了。我们四个护士一直在办公室里,到了六点半接班护士说:‘苏艺成这个病室门锁着,但没有引起重视和怀疑。”’
院长说:“赶快通知死者的家属和单位。”
吴秀秀点点头。
杨医师病假两天了,他已经56岁,高血压病已折腾他多年,这会儿又犯老毛病,无疑是他内心过度紧张、惊慌、担心引起的。